
一 唐宋诗词中风流忠情的崔徽形象与文人情趣的表现
中唐时期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与《崔徽歌》(及序)内容相似的作品,即围绕着某个浪漫事件而创作的诗歌(常附带诗序)、传奇和其他轶闻记事。特别是在以元稹和白居易为中心的社交圈,包括杨巨源、李绅、白行简等,他们热衷于讨论和记录此类事件,而且他们的作品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相互呼应和影响。比如白行简有《李娃传》,元稹有《李娃行》(已佚)、《莺莺传》,杨巨源有《崔娘诗》,李绅有《莺莺歌》等。[4]虽然崔徽的故事似乎没有像李娃、莺莺那样留下更丰富和广泛的影响,但把它放在相似的文化语境中考察是合乎情理的。关于这类故事真实性的讨论由来已久,不管结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诗人在展现一种浪漫情怀,同时也借此表现其卓越的诗才。[5]在《崔徽歌》里,元稹以简练的语句描绘了崔徽事迹的原委,凸显了故事的悲剧气氛,并表现了崔徽的才艺、受到的宠爱,以及对爱人以死相随的真情。
宋代诗人们更是留下了不少有关崔徽故事和崔徽画像的篇章。首先是出现在苏轼及苏门弟子的诗作中。苏轼在《和赵郎中见戏二首》中提及崔徽事:
燕子人亡三百秋,卷帘那复似扬州。
西行未必能胜此,空唱崔徽上白楼。[6]
这是熙宁十年苏轼初至徐州任上所作。当时他在密州的友人赵庾寄诗相赠,戏称徐州的歌妓不如密州的好。苏诗接续其意,不过在末尾转说蒲州的歌妓也未必比徐州更好。这里是借歌妓之事表达对贬谪迁徙之苦的自嘲和排遣。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在《送晁无咎守蒲中》诗中宽解被弹劾而出守蒲中的晁补之道:“解榻坐谈无我辈,铺筵踏舞欠崔徽”,用意亦相似。[7]
苏轼的另一首与崔徽相关的诗作是《章质夫寄惠崔徽真》:
玉钗半脱云垂耳,亭亭芙蓉在秋水。
当时薄命一酸辛,千古华堂奉君子。
水边何处无丽人,近前试看丞相嗔。
不如丹青不解语,世间言语元非真。
知君被恼更愁绝,卷赠老夫惊老拙。
为君援笔赋梅花,未害广平心似铁。[8]
同僚好友章质夫给身在徐州贬所的苏轼寄来崔徽画像,苏轼作诗以谢,颇具相谑之意。[9]苏轼自嘲“老拙”,并笑称章质夫如宋广平一般资质刚健,却吐辞婉妙。他还戏解画意,说崔徽画像也许比本人更真实,更可亲近,因为她不需借助语言表达,而语言本身也未必真实。这样的说法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则是在戏谑中传达出对文字媒介的反思,因为语言也不过是一种表现手段,未必比绘画更真实;二则是苏轼以敢言著称,也因敢言屡遭诬奏诽谤,因而道出“世间言语元非真”的无奈和讽刺。总体而言,这首诗呈现的哲思意味、崔徽事迹所代表的歌妓文化以及以游戏笔墨表现性情的态度都体现了宋代文人文化独特的趣味。
事实上,崔徽画像在当时的文人圈内很可能流传较广。清代书画著录《平生壮观》里记录了这幅画的情形:“崔徽像,纸本立轴,半身人物。参画上苏文忠题诗一首,字甚精。”[10]除了提到苏轼的题诗外,这里还注明了这幅画是半身人物像,这与秦观《南乡子》词所咏崔徽像相吻合: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
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
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11]
苏诗拟写了崔徽的妩媚情态,此词则较为具体地描摹了崔徽的面貌,并指明所画为半身像。他用“东邻女子”的典故,既说明崔徽无以复加的美丽,也是表明崔徽对裴敬中执着的爱恋就如东邻女子对宋玉的痴迷与大胆追求。事实上,这首词是秦观在徐州拜访苏轼时,看到苏轼所藏崔徽画像而作的。“往事已酸辛”呼应了苏诗“当时薄命一酸辛”之句对崔徽悲剧命运的感慨。此词也进一步谈及苏诗中提到的艺术表现与真实的问题。因为画技精妙而表现出动人的韵味,或许比真人更具情致。唐代罗隐的《牡丹花》诗有言:“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很显然,秦观词直接引用了末句,而这同时也是对苏轼的呼应,因为苏诗有“解语”一说,秦观便用“无情”句相和。
同时期咏崔徽画像的还有诗僧惠洪次韵秦观《千秋岁》的一首词作:
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今人秀整谁宜对?湘浦曾同会,手弭青罗盖。疑是梦中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却随恨远连云海。[12]
秦观的《千秋岁》(水边沙外)是他的名作,当时和韵者甚多。惠洪赏赞秦观词奇丽神清,当其兄思禹邀他作词歌咏崔徽画像时,他便选定次韵秦观的这首名作《千秋岁》,因而有在词艺上追步秦观的意思。这首词没有像苏轼和秦观的作品那样言及绘画本身的议题,而是通过画作还原崔徽事迹,设置了她春睡醒觉,情牵梦绕的场景,并揣想她对往事的追怀和绵绵遗恨。秦观原词是自抒怀抱、自写身世,特别是“飞红万点愁如海”句被看作是其早逝的自谶之语。[13]惠洪的和作则极写闺怨,身为僧人而作如此绮艳之语,又有与秦观一较词技的意味,多少带些游戏的味道。
另一类吟咏崔徽事迹的词作是调笑转踏歌词,在宴饮场合作劝酒之用,采用一诗一词咏一故事的形式。[14]秦观、毛滂都有歌咏崔徽故事的《调笑令》:
蒲中有女号崔徽。轻似南山翡翠儿。使君当日最宠爱,坐中对客常拥持。一见裴郎心似醉。夜解罗衣与门吏。西门寺里乐未央,乐府至今歌翡翠。
翡翠。好容止。谁使庸奴轻点缀。裴郎一见心如醉。笑里偷传深意。罗衣中夜与门吏。暗结城西幽会。[15]
珠树阴中翡翠儿,莫论生小被鸡欺。鹳鹊楼高荡春思,秋瓶盼碧双琉璃。御酥写肌花作骨,燕钗横玉云堆发。使梁年少断肠人,凌波袜冷重城月。
城月。冷罗袜。郎睡不知鸾帐揭。香凄翠被灯明灭。花困钗横时节。河桥杨柳催行色。秋黛有人描得。[16]
第一首是秦观的作品,当是元祐年间所作,其时苏轼重被起用,与弟子友朋诗文酬唱,盛极一时。秦观的《调笑令》大致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为宴饮佐欢而作。[17]诗和词的部分内容上接近,都写到崔徽姣好的容貌和轻盈的身段,与裴敬中互生情愫,最后定格于二人在城外西门寺幽会缠绵的场景。毛滂的作品所写也大致如此,与其创作的环境相应,用词典丽而笔调含有几分轻快调笑之意。
从以上的这些材料来看,对于崔徽的诗歌表现主要是置于伎乐文化中的,在这些作品中,崔徽的歌妓身份凸显出来。崔徽的形象是妩媚而大胆的,颇具主动性,这与她的歌妓身份相一致。在宋代文人的社交生活中,歌妓是个轻松但可表达性情的话题,对崔徽的文学呈现也因此具有娱乐性,或者作为锻炼和表现诗歌技巧的方式。当然,在元稹的《崔徽歌》和其他传写浪漫故事的唐代诗歌里,歌妓文化也是重要的背景,但唐宋文人在表现浪漫想象和建构浪漫话语的方式上却略显不同。以崔徽事迹为例,元稹诗歌表现出强烈的悲剧情调,而在苏门作家群中多体现超然的游戏意味,可以说是从“以死报郎”的激情转变为一种性情或情趣的展现,而这也是借浪漫话语建构文人自我身份的不同方式与特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上文所引诗词对于崔徽事迹的呈现重点多在故事的前半段,即崔、裴二人相识相恋的欢愉,抑或是离别后的感恨思怀,但较少深入到崔徽托人写真以及发狂而卒的情节。这样的情形在南宋(包括金代)似乎也没有太多改变。比如史达祖的《三姝媚》追悼旧交,为其画像留念“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18];元好问《点绛唇》中写道“红袖凭栏,画图曾见崔徽半。吹箫谁伴,白地肝肠断”[19];吴文英《倦寻芳》写友人与吴妓李怜事“坠瓶恨井,分镜迷楼,空闭孤燕。寄别崔徽,清瘦画图春面”[20]。这些都提及崔徽写真,但仍是从男性视角抒写相思离恨,怀恋如梦境般的短暂相遇。至于从女性视角诠释崔徽写真的场面及其自我感受,这方面的内容则在明清戏曲中得到了深刻而有力的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