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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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草堂诗的绘画呈现

——以“柴门送客”与“江深草阁”为中心

陈琳琳[1]

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者,杜甫在各式诗歌题材上多有创造,其题画诗的艺术成就尤为突出,历来备受关注,论者多从题画的角度出发分析杜甫对画作内容的再现、对画作思想情感的阐发,以及对画家精神气质的揭示等,兼及对杜甫绘画理论的探讨,确认杜甫在中国画论史上的独特地位。然而,杜甫诗歌的绘画性,因其在杜诗整体风格中并不明显,加之前有王维的巨大光环,甚少受人关注,已有论著多将其纳入杜诗摹物、写景、造境等创作技巧的讨论之中。实际上,杜甫诗歌的绘画性是显著的。除了细读诗歌文本可以获知以外,还可以引入另一个观察视角,即诗意画的视角,对杜甫诗歌的绘画性加以重新审视。以诗意画的视角探究杜诗的视觉转换问题,可以发掘杜诗中容易被人忽视的绘画因子,更全面地考察杜甫在诗歌与绘画这两门艺术上的精深造诣。

杜甫在绘画鉴赏方面显示出高超的水准,他未必能画,但对绘画的艺术属性与创作规律皆有着深刻的理解。杜甫山水田园诗的“取景入诗”,鲜明地体现出如画家般敏锐的眼光,他总是以斑斓的色彩意象、错落的构图布局、秀美阔远的画境,呈示诗歌的绘画之美。这一类型的诗作集中涌现于草堂时期。富有绘画意境的草堂诗,成为最受历代画家青睐的文学素材,尤其明清时期,以草堂诗为表现对象的诗意画集中涌现。画家以草堂诗为文本基础,用生动的画笔还原诗歌情境,传达对草堂诗的独特见解与感悟,丰富杜甫草堂诗的文学意义。

寓居草堂期间,杜甫创作了一批抒写个人闲适心情的诗篇,有的叙写营建草堂的情状,有的勾画天真烂漫的春光,有的展现邻里来往的乡间人情,有的抒发一时的漫兴情趣。在一系列描写山水田园景色的草堂小诗中,杜甫在意象的组合、排布以及提炼上,总在不经意间显示出独到的绘画眼光,深深地吸引了历代画家的眼球。杜甫从不同的角度观照自然山水,并将自身的审美体验投注于诗歌创作之中,勾起了不同画家的共鸣,为诗意画的创作提供了直接的情感导向。

在诸多杜甫草堂诗中,以诗意画的创作数量来看,最受画家关注的是《南邻》一诗。周臣、陆治、程嘉燧、沈颢、王时敏、石涛、王翚等画家都曾经依此诗作画。平心而论,《南邻》的艺术水准上并不能代表老杜诗歌的巅峰,历代评价虽不少见,却从未有将其奉为杜诗之典范者。那么,《南邻》缘何受到了画家的格外青睐?先从诗歌文本看起: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2]

此诗脱去老杜惯有的沉郁顿挫之风,以优美的诗笔描绘了村居的自然风光与乡土人情,极力渲染草堂生活的天真淳朴与生机野趣,情韵悠长。诗人的意象选择构思独特,天真烂漫的儿童、阶前觅食的小鸟、浅浅的秋水、小小的野航,以及白沙、翠竹、柴门、月色,无不营造着宁静的画面感,折射出村居生活的清幽闲适。相反,“具鸡黍”“话桑麻”的热闹场景被诗人有意回避,这与画家的构思可谓如出一辙。浦起龙评曰“此诗前半《山庄访隐图》,后半《江村送客图》”[3],杨伦《杜诗镜铨》云“画意最幽,总在自然入妙”[4],皆注意到了此诗的绘画性。杜甫将访邻的情绪体验融入诗境,在疏落有致的文字之间,访隐的闲适恬淡与乡间的清幽静谧交相映衬,不仅意象入画,更是神理入画。就绘画的表现特长而言,此诗最易入画的是尾联,前半幅《山庄访隐图》需要再现诗人访隐的动态过程,这对于擅长描摹静态情状的绘画艺术而言,挑战性很大,而《江村送客图》则定格于一个充满情感张力的具体情境,既充分凝结了村野情趣,又彰显了绘画的直观冲击力,具备天然的绘画质素。因而历代画家对《南邻》诗意的图现,多以尾联作为表现中心。

对《南邻》的视觉再现,现存画迹中较早的是明代周臣的《柴门送客图》(图1)。周臣截取《南邻》尾联的诗意入画,描绘诗人与邻人依依惜别的场景。画幅中的主人公正向邻人作揖告别,身后有一童子携琴,隐约透露此次访隐的文人雅兴。柴门外的孤灯发出微弱的光亮,门前停泊的木舟上有一船翁,已然倒头熟睡,诗人欲归家,船翁却迟迟未醒来,诗人亦未催促,可推知主客送别时间之长,仿佛邻人的热情好客让诗人忘却归意,可见诗人对村居生活的无限眷恋。在景色的描摹上,画家基本忠实于诗意:茅屋前有小溪,潺潺流水尚未没过石头,足见秋水之“浅”。土坡上,柴篱环绕着茅屋,室内陈设简陋,暗示村居生活的淳朴。诗中的翠竹意象被置换为一株蜷曲扭结的古松,苍劲有力,年代久远,更显山居生活的与世隔绝。一轮满满的圆月挂在繁茂的树梢间,呼应诗歌文本“相对柴门月色新”。周臣还别有意味地增设屋中的人物形象,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正在收拾家什,应是邻人之山妻,为画面增添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周臣沿用南宋画家马远的“一角式”构图,将观者的视线凝聚在“柴门相送”这个典型的场面之中。不过,画家显然有更深远的意图,通过片段式的送别场景,以蕴含深意的画面细节布置,提示整个访隐的活动过程,从而完成对诗意的勾连呈现。

图1 周臣《柴门送客图》[5]

另一位绘制“柴门送客”诗意画的明代画家是吴门画家陆治,他的《唐人诗意图》有一开画《南邻》诗意(图2)。画面仍以诗歌尾联为表现中心,并沿用周臣的边角式构图,在画幅的右下方集中勾画村居景象。翠竹意象在图文转换中得到了重点表现,画家在茅屋前面勾绘了一围翠竹,在风中摇曳生姿。为了避免画面的单调,除了竹子以外,画家还增加了古松与绿树等意象,用以烘托村居生活的静谧优美。柴门前,有二人正相对作揖送别,这是对文本的直接再现,画家刻意以朱砂色渲染邻人衣袍,形成与翠竹的映照关系,既突出了画面色彩的鲜艳明丽,也暗示了邻人性格的真诚热烈。相应地,诗人杜甫则以一个白袍背影出镜,暗示其作为儒士的含蓄风雅。柴门草屋之外是浩瀚无边的秋水,一直延伸到天际,渲染了迷茫朦胧的画境。一轮新月半挂高空,提示诗歌文本的发生时间。陆治有意识地选择改造诗歌的颈联,浩渺的水面更能显示深秋的荒凉,而作为催促分别的道具——“野航”亦被排除在画面之外。文本的发生时间仿佛就定格在分别的场景上,唯有画面左下角的木桥提示着村居之处与外界的联系,既暗合村居避世的桃源意境,亦委婉地揭示文本的访隐主题。

图2 陆治《唐人诗意图》(其六)[6]

明人程嘉燧亦有一幅扇面图,题为《柴门送客图》(图3)。“柴门送客”主题的绘画创作由卷轴画扩展到扇面,既反映了画作载体的变更,又折射出这一题材流播普及的深化。扇子作为文人交际之物,历来被赋予特定的文化意涵。在扇面上绘“柴门送客”的主题,很有可能作为临别礼物赠予友人,表示惜别之情。杜甫用诗笔勾画的场景,经由画家的艺术转换,逐渐成为一个固定的具有特定意涵的文化意象,渗透到文人的日常交际之中。程嘉燧对《南邻》诗意作出一定的调整,不同于文本的“秋水才深四五尺”,画家以大幅的留白画烟波浩渺的江水,两岸杂树沙汀,远山如黛。在如此空阔的背景之中,原诗僻静深幽的意境不复存在。此图更像是画家的一种阅读想象。画家将事件的发生节点由分别时刻推移至别后的想象,以泛舟情境作为画面中心,仅在扇面左下角描画杂树掩映中的草堂柴扉,用以呈示对诗歌文本的呼应。画家从分别之际的悲伤情绪暂时跳脱开来,直接遥想杜甫与锦里先生泛舟江上的情景:一叶扁舟之上,主客对坐,似在畅谈,或是邻人江上送客,或是异日二人相携出游,皆是诗歌文本意义的延伸。画家的笔墨简率疏朗,画面隐含的情致由浓郁的村野气息转变为风雅的文士情调。程嘉燧不仅善画,亦能诗,有《浪淘集》存世,他借助杜甫诗意,或者记录下自己与诗友游赏唱和的生活体验,或者表达一种潇洒闲散的文士生活理想,总之是对杜甫诗意的一种“再创造”。

图3 程嘉燧《柴门送客图》[7]

明末画家沈颢的《设色山水图》(其二)(图4)亦截《南邻》尾联入画,题为“白沙翠竹江村岸,相对柴门月色新”,画面呈现即以“岸”作为中心场景。画家汲取前人画意,以分别场景作为画面的表现重心,但在人物的动作刻画上,沈颢的创新意识更为彻底,他抛弃了作揖相送的风雅场景,直接以执手相送入画,从而带来画作内在情感的增殖,作揖送别是儒雅的、克制的,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却将离别的情绪推至高潮。岸前“野航”上的船夫似乎等待得不耐烦了,已然撑起了船竿,催促着岸上的诗人。其他的景物描写一如诗意,尤以清冷的设色渲染着萧疏静寂的秋日氛围。

图4 沈颢《设色山水图》(其二)[8]

清人王翚的《杜陵诗意》(图5)不再沿袭一角构图,而是采用俯瞰的视角,画山野生活的整体面貌。近景处,山石姿态各异,高树林立;中景部分,丛树中错落地掩映数间屋阁;宽阔的江面向天际延展,远处山色苍茫,俱笼罩于朦胧的月色之中。此图虽然直接题写“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但在画轴上却不见翠竹、白沙、江村茅屋等山野景象,俨然被置换为文人雅居的幽谧环境。杜诗中重点展现的“柴门相送”情景,则被缩小为点景人物,文本极力渲染的村野气息与淳朴民风俱被删简。王翚仅沿用诗意图的主题,却无意于对文本内容进行逼真再现,他更想传达的则是文人的笔墨趣味,故此画的图文关系较为松散。据此,我们可知,在杜甫诗意画的创作中,诗意能否得到完整的复原,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换言之,杜诗在明清之际的绘画呈现,有时候未必是诗、画这两种不同门类的艺术样式之间的对等转换,画家仅需借助诗意画的形式传达文人的审美趣味,而在这一时期,杜甫已然是这种文人趣味的典范性代表。

图5 王翚《杜陵诗意》[9]

图6 王时敏《杜甫诗意图》(其二)[10]

清人王时敏的《杜甫诗意图》(图6)是历代杜甫诗意画中名气最大的一种。这一图册作于康熙四年(1665)腊月,此时王时敏已七十四岁,被视为其晚年画风的典型代表。王时敏亦以俯瞰的视角收束村野全景。在新月朦胧之间,画一座高山挺立,上有云雾缭绕,树木丛生,山路若隐若现。山脚处有一草屋,屋前正有二人作话别状,人物的眉目已不大清楚,但动作似有牵连不舍之感。房屋前后溪流蜿蜒,有一木桥连接着外面的世界,坡上数株垂柳新绿,江枫初红,一派静谧雅致的景象,文本的活动事件亦被压缩为极小篇幅。画面整体行布平稳,意境冲淡,似是王时敏晚年平和清赏的生活态度的集中显现,与杜诗所展示的村野生机及隐含的融融人情,相距已远。

清人石涛的《山水图》有二开以杜甫《南邻》诗为主题,足见他对此诗的喜欢。在表现颈联的诗意画(图7)中,石涛以三人泛舟江上作为表现中心,细致刻画水畔的石头,似在凸显秋水之“浅”,又以简淡的画笔写村居的茅屋,以及环绕屋子的丛丛树木。此图用笔疏放,晕染的笔墨似乎无意于对诗意作逼真的还原。画家似更注重对诗歌内在情调的张扬,于是,画面在一片阔远苍茫之中生出一种荒远萧疏之感,既暗合萦回杜甫毕生的孤独感,又抒写了石涛作为明代遗民的苍凉心境。对诗歌尾联(图8)的视觉呈现出于类似的构思,画家以草草几笔带出山色掩映中的村落,屋前柴扉之外似有两个相对的人影,仿佛在相对告别。屋前有树木几丛,枝叶萧条,充满秋天的萧索荒冷之意。显然,这与原诗所描写的热烈温情的柴门相送场景相去甚远。石涛以此种画法再现杜诗,恰是一种时代心境的具体显现,他不是简单地图写杜诗,而是借诗意图传达一种生命体认。石涛的诗意画着重表现江山飘摇之中的归隐幻想,在那淡漠的笔触之下,似乎处处流露疲惫感伤的时代心情。至此,对《南邻》一诗的绘画呈现走向了个性化的极点,充分彰显出杜甫《南邻》诗阐释空间的开放性。

图7 石涛《山水图》(其六)[11]

图8 石涛《山水图》(其八)[12]

除了《南邻》一诗及其形成的“柴门送客”题材,“江深草阁”是草堂诗中又一广为画家所接受的题材。现存的画迹中,较早的是明代唐寅的《江深草阁图》,据《珊瑚网》著录可知,唐寅《江深草阁图》以焦墨作江干石壁,图中有二松虬结,根梢不可辨,松下一茅亭,有幽人凭栏清坐,画幅上另有沈周题诗一首。[13]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存另一幅唐寅的《江深草阁》扇面,图绘江岩瀑布飞流直下,有一草阁建于水中,岩岸有古松杂树盘曲交接,一高士凭栏而坐,似在读书之余凝望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两幅图的构图元素如出一辙,古松、江流、草阁、凭栏高士,俱在描绘山间生活的幽静闲适,对照《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的诗歌文本,基本是画家截断诗篇的一种自我发挥。杜诗文本如下: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

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

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

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14]

杜甫寓居草堂时,与严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严武多次携酒食出访草堂,与杜甫饮酒赋诗,此诗所叙即是杜甫与严武聚饮之事,杜甫拈得“寒”韵。全诗纪友人宴饮之乐事,却透出幽意,如黄生所云:“极喧闹事,叙来转极幽适,非止妙笔,亦有襟旷。”[15]将此诗与唐寅的两幅《江深草阁图》作对比,首联热闹的聚饮场面并未形诸画笔,颔联感怀之意亦无从转换为视觉意象,尾联“看弄扁舟”的闲情意趣则被嫁接到凭栏眺望的情境设置之中。可见,唐寅无意于忠实文本地图现杜甫与严武的欢聚画面,而仅仅被“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的意境所吸引。这两句交叠了错综的时空,超越具体物象,传达出杜甫特殊的审美体验与心理感知,构筑了高深浑厚的艺术境界。唐寅截取这两句诗入画,乃是基于对杜甫心理状态的准确体认,陡峭的石壁、虬曲的古松、简陋的茅亭等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在烘染荒寒萧索的环境之余,俱在指向杜甫内心之“寒”。只不过,唐寅又以高士凭栏的闲趣加以中和,使得画面的情感表达更趋向温和典正。

自唐寅以后,“江深草阁”成为较流行的山水画主题,画家大体上继承了唐寅《江深草阁图》的精神内涵,但在具体的画面呈现和艺术技巧上稍有变化。明人吴彬的《江深草阁图》(图9),画面中心仍然是山峰耸峙,弥漫的烟色之下景物若隐若现。近景两株老松,枝叶繁茂,姿态蜷曲,远处空山一抹,一望无际。较之唐寅,吴彬并没有完全搁置诗意,他极富巧思地在山间布置若干叙事性场景,例如近景乌篷船中闲游的文士,中景渔艇屋舍的生活情境,半山的楼阁中有文人远眺。在同一画卷中并置多重空间的叙事性场景,是对诗歌文本的勾连呼应。不过,就画面整体而言,这几个细小的片段仍然充当着点景人物的功能,画家的创作重心是高耸深峭的山势,以及这种陡峭厚重的大山背后隐含的“寒”意。明人赵左的《寒江草阁图》(图10)采用类似的构思,竹篱柴扉提示着山间烟火气息,只是草阁中的人影淡不可见,远景山峰矗立、云雾缭绕,为画面添加了缥缈的气息。相对而言,赵左的画面风格更加温润浑厚,寒意有所淡化。

图9 吴彬《江深草阁图》[16]

图10 赵左《寒江草阁图》[17]

图11 傅山《五月江深图》[18]

在一系列“江深草阁”的诗意画中,以清代傅山的《五月江深图》(图11)最富表现力。傅山继承前人以“山高”表现“江深”的方式,着重刻画陡峭的山石。画幅近景为耸立入云的巨石,石上杂树丛生,中景写陡峭山崖的小路,林木掩映下的茅舍简陋而局促,远处群山延绵,一望无际。作为书法家,傅山用笔极为粗犷,在山峰逼仄之下,屋舍显得更为孤寂萧条,仿佛是傅山真实隐居之所的写照,暗合杜诗粗朴萧散的风致。杜诗文本描绘草堂的偏僻景象,因无故人往来,仲夏五月仍然寒意滋生。这种寒意,表面上看是杜甫得“寒”韵,遂在诗篇中描绘草堂荒僻之“寒”,实质上透露了杜甫内心之“寒”。宝应年间,朝廷政局稍安,各方潜伏的危机又陆续暴露,杜甫历尽人生之颠沛流离,长年战乱的时代气氛使其不得不倍感内心之寒。尽管诗歌主旨在于表现与严武的深厚情谊,诗歌尾联亦将景色收束到宁静的田家生活场景之上,但短暂的安乐并不能掩盖杜甫的真正心绪。傅山此画写尽苦涩荒寒之意,应是在战乱流离之中对杜甫境遇有切肤体验。可以说,傅山创作这一诗意画,不仅在于图解阐释杜诗,更是在与杜甫进行一番异代精神交流。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深草阁图》见证了两位艺术家跨越历史的界限,跨越艺术门类的隔阂,所达成的心灵共鸣与精神交会。

由此可知,画家在对杜诗进行艺术转换时,多建立在对杜诗文本的透彻理解之上,他们不仅以画笔传达对杜诗文本独特的阅读感受,往往还融入了自我的人生遭际与审美体验。傅山等明末清初的文人画家在图现杜诗时,更融入了遗民之悲与离乱之叹,以图绘杜诗透露自身苍凉的心境,这也使得杜诗文本意义的诠释空间获得了又一次的延宕。在进行诗画转换时,画家较好地把握了绘画的艺术本质,以直观的意象激发观者的联想与想象,特别是在“柴门相送”这一主题中,画家们大多抓住了将别而未别的场面进行创作,充分发挥了绘画的表现特长。绘画是一种空间性的艺术,一般只能通过笔墨线条表现凝固的时空,故绘画最宜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19],最大限度地调动观者的联想。将别未别的场景恰恰是最富包孕性的顷刻,画面的情感即将达到顶峰,为观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余地。

当然,杜甫诗意画并非都是尽善尽美的,其缺陷或者出于画家自身,又或者出于绘画本身的艺术局限。譬如《野老》一诗,在明末清初的杜甫诗意画中多被表现,画家们多以“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一句入画,如王翚逼真再现了“渔人网”“贾客船”等意象,渲染草木萧瑟的秋日气氛。然此诗的艺术成就,远不在此,黄生评曰:“前半写景,真是诗中之画;后半写情,则又纸上之泪矣。”[20]杜甫感伤自己像浮云一般四处漂泊,滞留成都,想起洛阳再度失陷之后仍未光复,蜀中潜伏着重重的战乱危机,正因此,秋风中传来的画角声才显得尤为肃杀。绘画无法写声,故而画角声的凄凉无从表现,画家虽写秋意之凄怆,却无法直观地呈现杜诗在平静的秋色之下奔涌的沉痛情绪,这既受到绘画表现能力的限制,亦是王翚人生经历的缺失所致。又如王时敏《杜甫诗意图》虽在艺术造诣上达到巅峰,但杜诗在平淡的山水情调之下深隐的孤独荒凉,却未获得足够充分的揭示。这些诗歌创作基于杜甫长年战乱流离的生活、艰难潦倒的境遇,以及对家国忧患与人生悲叹,与王时敏的实际生活相去甚远,与其温润雅正的绘画理论极为疏离,从而导致了诗意画表现上的偏差。可见,诗意画的表现技艺并不是万能的,由于绘画自身的艺术属性所限,一部分杜诗的视觉转换受到多重限制,不过种种在画面上无以呈现的情感意绪,恰恰正体现了杜甫诗歌这一语言艺术的独特卓绝。

(原文发表于《杜甫研究学刊》2016年第3期,有删改)


[1] 陈琳琳,女,北京大学中文系2014级博士研究生。

[2] (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标点本,第760页。

[3]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4,中华书局1961年标点本,第618页。

[4] (唐)杜甫著,(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标点本,第330页。

[5] (明)周臣:《柴门送客图》,轴,纸本,设色,120.1×56.9cm,南京博物院藏。

[6] (明)陆治:《唐人诗意图》,册,纸本,设色,26.1×27.3cm,苏州博物馆藏。

[7] (明)程嘉燧:《柴门送客图》,扇页,金笺,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8] (明)沈颢:《设色山水图》,册,纸本,设色,15.2×23.6cm,上海博物馆藏。

[9] (清)王翚:《杜陵诗意》,轴,绢本,设色,130×68cm,中国嘉德2002年春季拍卖会,上有启功、徐邦达二人边跋。

[10] (清)王时敏:《杜甫诗意图》,册,纸本,设色,39×25.5cm,故宫博物院藏。

[11] (清)石涛:《山水图》,又作《写杜诗册》《杜甫诗意册》,十开,纸本,淡墨设色,13.7×20.0cm,据[日]铃木敬《中国绘画综合图录》著录,此图曾藏于赵从衍家族基金会。现为旅美华人收藏家邓仕勋涤砚草堂所藏。

[12] (清)石涛:《山水图》,又作《写杜诗册》《杜甫诗意册》,十开,纸本,淡墨设色,13.7×20.0cm,据[日]铃木敬《中国绘画综合图录》著录,此图曾藏于赵从衍家族基金会。现为旅美华人收藏家邓仕勋涤砚草堂所藏。

[13] (明)汪珂玉:《珊瑚网》卷40“伯虎江深草阁图”,商务印书馆1936年标点本,第1106页。

[14] 《杜诗详注》,第903—904页。

[15] (清)黄生撰,徐定祥点校:《杜诗说》卷8,黄山书社1994年标点本,第319页。

[16] (明)吴彬:《江深草阁图》,轴,绢本,水墨淡彩,307.3×98.4cm,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藏。

[17] (明)赵左:《寒江草阁图》,轴,绢本,浅设色,160×51.6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8] (清)傅山:《五月江深图》,轴,绫本,水墨,176.5×49.8cm,故宫博物院藏。

[19]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3页。

[20] 《杜诗说》卷8,第3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