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秘色龙吟(下)
金错刀脱鞘而出的刹那,刀身嗡鸣如龙吟,震得四周空气都泛起涟漪。刀光如水,映照出一幅千年之前的越窑场景——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龙窑,窑火正炽,青烟如龙,蜿蜒升入暮色沉沉的天空。
一位身着湖绿色官服的女子立于窑口,广袖垂落如云,发间一支金步摇坠着秘色瓷铃,随她俯身查看窑火的姿态叮咚作响。她的面容与宫装女子有七分相似,却更添几分凌厉,眉间一点朱砂如窑火中最炽热的那抹红。
她手中捧着一只未上釉的素胎瓷瓶,胎体薄如蝉翼,透光可见瓶身内壁以针尖刻出的《考工记》“五行相生“纹——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那是吴越国钱氏王室祭祀天地专用的秘色礼器,每一道纹路都暗合星象。
而她身旁,立着一位铠甲鲜明的武将。
鹿鸣的呼吸一窒。
那武将眉目如刀削,铠甲上的吞金兽纹在窑火映照下泛着冷光,正是唐代千牛卫特有的“金猊吞刃“图。他的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刀柄缠绕的皮革已经磨得发亮,露出底下与金错刀如出一辙的跳刀纹。
“是你......“鹿鸣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刀柄上的纹路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要烙进她的掌心,“你们当年在越窑......“
刀灵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汹涌灌入她的脑海。
——秘色瓷瓶在窑火中渐渐成型,釉色从最初的灰白转为雨过天青。督窑官以银针挑破釉层中的气泡,瓷瓶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釉下浮现出诡异的纹路,如同无数蚯蚓在泥中蠕动。
“蚯蚓走泥纹!“
武将拔刀出鞘,刀锋映出督窑官惊愕的脸,“这瓶子被下了咒——“
瓷瓶炸裂的瞬间,飞溅的碎片如利刃般刺向督窑官。武将挥刀去挡,却见那瓷片中突然钻出无数黑丝,如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刀锋偏转,竟直直劈向督窑官的脖颈——
“不!!“
金错刀彻底暴走。
刀气纵横如龙,所过之处山岩崩裂,露出底下埋藏的元代青花钴料矿脉。那些未经煅烧的钴土突然活了过来,化作《山海经》记载的“文鳐鱼“腾空而起。
每尾鱼身上的钴蓝色斑纹,都是《芥子园画谱》里的一种云纹画法——如意云、灵芝云、流云……鱼群扑向傩面人,将他团团围住。
宫装女子突然按住鹿鸣肩膀:“看七子遗骸的姿势!“
月光如水,倾泻在那七具陶工遗骨上。他们的双手交叠如抟泥,食指却齐齐指向矿脉深处某块泛着银光的岩石。石上刻着的“丝编“纹路,与苗银吊坠上的纹路如出一辙,在月光下流转着水银般的光泽。
傩面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的身体如高温下的瓷坯般龟裂,裂缝中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南窑笔记》记载的“祭红“釉料——那釉色猩红如血,却在流动中泛出金砂般的光点。
釉液在空中凝成“蚀文会“三字篆书,每个笔画都由细小的刑窑三彩碎片拼成。那些碎片不断重组,渐渐化作一张狰狞的人脸,张口吐出一团黑雾。雾中浮现出无数场景:
——唐代长安的地下作坊,匠人们将活人封入陶俑,烧制成三彩镇墓兽;
——北宋汴梁的官窑,督窑官以童男童女祭窑,求取“雨过天青“;
——明代龙泉的深山,七位陶工在烈火中化为焦骨,手中紧握柴窑配方......
“素手启封!“
宫装女子突然撕开裙裾,露出腿上《景德镇陶录》“镇火法“的刺青图文。那些文字不是墨写,而是以窑变釉彩刺就,在月光下变幻着钧瓷特有的紫红斑纹。
鹿鸣会意,将已经瓷化的左手按在七子匣钵上。
“轰隆——“
整条龙窑的地脉余温如百川归海,顺着她的左臂涌入体内。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无数陶工的呓语,看见千年窑火在眼前流转。七位陶工的遗骸突然燃烧起来,火焰不是凡火,而是《格古要论》描述的“窑变“色谱:
最初是钧窑的玫瑰紫,火焰中浮现出牡丹花开的纹路;继而转为龙泉梅子青,火苗如新抽的嫩芽般舒展;最后定格在秘色瓷的艾青色,焰心处凝结出细密的冰裂纹。
那些骨灰在火光中重组,竟烧成七件《陶冶图》记载的“骨董瓷“——
第一件是弦纹瓶,瓶身密布跳刀纹,纹路间渗出松烟墨的清香;
第二件是凤首壶,壶嘴衔着一枚铜钱,钱文正是吴越国的“开元通宝“;
第三件是荷叶盖罐,罐内盛满未干的釉浆,浆中沉浮着七颗玛瑙;
......
七件瓷器环绕着冰裂纹鼎飞舞,最终将其封印在一只七寸高的瓷塔中。塔身铭文显示,这竟是《青冥志异》缺失篇章记载的“文枢塔“,而塔基处刻着一行小字:
“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傩面人的身体彻底碎裂,无数刑窑碎片如雨坠落。其中一片“蚯蚓走泥纹“瓷片突然飞向西南方,在空中划出一道莹亮的轨迹——
那轨迹赫然是《徐霞客游记》所述的湘西路线图,途经之处,浮现出苗疆吊脚楼、银饰作坊和一座隐在云雾中的古庙。
鹿鸣踉跄跪地,发现自己的左耳已彻底玉化成秘色瓷质地。指尖轻触,耳垂传来清越的磬音,仿佛能听见无数古物的低语。
而金错刀柄上,不知何时染上了龙泉窑特有的梅子青釉色,刀鞘上的《水经注》河道纹路中,多了条蜿蜒向南的支流——
那支流的尽头,是一座被红枫环绕的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