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女性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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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说(代序)

马大勇

我想先说说“才女”二字。

才女是人类的一线缥缈回忆,是庄姜或萨福,在古夕阳中垂下睫影。才女是李清照、朱淑真,她们被正读反读误读的人生拼缀成文苑传的褪色花边,用以佐酒。才女是紧跟在风花雪月后的第五景,是经国文章所阙漏的语助词。才女必须忧郁。才女有传统而无系统,她们服务于男性士大夫控扼的供需关系,为文学史献出战战兢兢的诗句,和比黄花还瘦的影子。

时至今日,女人一旦做出些成绩,依然会和“才女”的赞美狭路相逢。但我遇到越来越多出色的女性,就越来越不愿使用这个词汇。所谓“闺房之秀”和“林下之风”实在太不现代人文主义,“才女”,也近似于沉香炉、烟袋锅一类半古董,气味暧昧;它一旦宣之于口,就消解掉了职业分工与个性特质,将鲜活的女性模糊成一团意义不大的谈资。

如果我们予历史以同情的阅读,那么旧时才女就有其自洽自足的审美含蕴,旧时的节令和语境,还要尽力复原;但如果我们仍执“才女”一词来指称和绳衡当今女性,那么恐只能收获刻舟求剑式的迂狭。我自问非迂狭,希望能够扫涤观念的障翳,烛照出文化、历史、性别等重大命题中那远未被深探和详察的细故。

所以,比起“才女写才女”的说法,我更愿表达成:这是一部女学者写女词人的书。

这些女词人,是获得了间世迁变之灵气的独特群落,是与“人类历史中最特殊的世纪”相辉映的文学星辰;这个女学者,有着同她的研究对象最为匹配的浓酽情感、深沉省思——这并不是说郁飞若改攻其他领域就会减损战力,而是说,心迹相通的身份政治使她作起这方面研究更具天然优势,“理解之同情”,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了。这是学术和女性双重之幸。

我常语诸生曰:第一等治学方式,是与你的研究对象做朋友,你想起他∕她如同想起老熟人,谈起他∕她的故事如数家珍。郁飞做得很好,她几乎附体在这百余家女词人身上,重新活了百余遍。圣因之雄奇,子苾之隽雅,翠楼之英朗,怀枫之笃挚,乃至百年词坛“蛾眉子弟兵”的清歌与哀吟,她三复出入,左右采撷,最终捧出了这样一部“史”“论”并举、文质相资的专著。

女学者写女词人,初无定法;女学者写女词人,必当如此。当然,在可期的来日,如能将以上所有“女”字定语去掉而略无曲议,我会愈感快慰。

无创造之学者不值一为,如无创造之人生不值一过。然而从学生到学者之路绝非坦途,其间种种动心忍性、困蹇迷疑,不足为未经者道。郁飞不以为苦,将此过程诗意地称为“到灯塔去”,这也是她的微信名字——或即古人之“别署”,并作词释名云:

到灯塔去,到哈特勒斯,岬湾诡细。到灯塔去,趁横厉帆势。这一念、到灯塔去。这一程、飞没飓波里。到灯塔去,望萤光如饵。

相约到灯塔去,便余生都掷。请引我、到灯塔去,再示我、搏风真意志。到灯塔去,梦晴沙万里。

到灯塔去,到托卡内夫,岸冰积铁。到灯塔去,荒寒十二月。带甚么、到灯塔去?伏特加、粗盐和书页。到灯塔去,带些象征物。

相约到灯塔去,击楫肯暂歇。谁曾悔、到灯塔去,谁不是、命运之船卒。到灯塔去,人生无家别。

——到灯塔去,伍尔夫小说名,比年深喜其字面蕴意。春昼稍暇,戏为敷衍,调寄皂罗特髻

隐匿在研究工作背后的“自我”跃身而出,以高蹈绝俗姿态尽发书中所未言,当得起文狷诗狂,其水准毫不弱于、甚且还胜过她的很多研究对象;而这种真率的自白,又使我忆及先师严迪昌先生“支撑吾辈之生命者,舍学术岂有他哉”的诲导,使我想起自己的一个又一个丙夜清坐、读书思考的时刻。“到灯塔去”,真是见道之语。我辈的“灯塔”犹古贤的“名山”,学问和人生山长水阔,但押上满舵的气力,太值得。

我是非典型的导师,郁飞是非典型的博士,对于传统文史学科,我们都有不从拘羁而旁逸斜出的部分。她笑言希望这篇序文也能非典型,我临危受托,助全此书,并由“才女”驰想开去,寄一段心曲存焉。

己亥暮春于佳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