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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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阴阳学说的思维模式及其对《毛传》解《诗》的影响

李泽厚说:“文化人类学的材料证明,在任何原始社会的神话里,都可以分析出其中主要结构是以正负两种因素、力量作为基本动力、方面或面貌。中国远古关于昼夜、日月、男女等原始对立观念,大概是在最后阶段才概括为阴阳范畴的。”[16]这种二元对立结构在中国古代几乎被阐发到极致,人们用它解释宇宙、人世间事物的关系及变化,形成一种独特的思维模式,具体表现为阴阳学说。下面我们就分析一下该模式的形成特点及其对《毛传》解《诗》的影响。

阴阳,本作侌昜。[17]徐复观曾从文字学的角度考察阴阳的原始意义,结论为:“侌昜二字,与‘日’有密切的关系,原意是有无日光的两种天气。”[18]后来的阴阳二字从阜,分别指山水背阴和向阳的方面,即从侌昜滋乳而来。无论是有无日光,还是背阴向阳,都应该包含了人类感官对外部世界的两种基本体验——冷热,后世阴阳学说正是立足于此,进而将自然与人事联系起来的。学者们都注意到了《国语·周语上》中的这则材料: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待何?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十一年幽亡乃灭,周乃东迁。

指出伯阳父用阴阳之气的运动解释地震的原因,是阴阳学说的一个重要起源。[19]伯阳父以阴阳为天地之气,赋予了这对概念抽象的意味,并强调它们之间的对立关系,这些都是阴阳学说的应有之义。其中阴阳之气有其次序的观念,应该是自然界寒暑更替的投影,与阴阳冷热的含义相关。另《左传》昭公元年记载了秦国医和的一段话:

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阳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

这里的阴阳之气仍与冷热有关,虽然它们还没有从六气中独立出来,但已被看作降生四时、五节的两种元素,抽象性进一步加强。另外,阴阳与寒疾、热疾对应,女子与阳物、晦时对应,不仅强调阴阳之间的对立,而且分别将它们同其他二元对立概念中的同类事物联系起来,阴阳学说的思维模式已初步显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医和以女性为阳,与后世阴阳学说不同。和说洵非孤例,如《周语上》载周宣王时虢文公语:“阳瘅愤盈,土气震发。……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周语下》载周灵王时太子晋语“天无伏阴,地无散阳”,都以地为阳,天为阴。《左传》昭公九年裨竈曰:“火,水妃也。”十七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则以水为男性,火为女性。可见,在西周、春秋时期,人们以土地、女性为阳,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孕育生命,与阳气的温热有相通之处。杜预注:“女常随男,故言阳物。”显然是将后人的观点强加给前人了。

一个成熟的阴阳二元对立结构大约是在战国时才正式形成,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一个较早的典型例子出自《黄帝四经》之一——《称》:

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大国阳,小国阴。重国阳,轻国阴。有事阳而无事阴。信者阳而屈者阴。主阳臣阴。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贵阳贱阴。达阳穷阴。娶妇生子阳,有丧阴。制人者阳,制于人者阴。客阳主人阴。师阳役阴。言阳默阴。予阳受阴。诸阳者法天,天贵正,过正曰诡□□□□祭乃反。诸阴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予不争。此地之度而雌之节也。[20]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发达的二元对立的链条:

阳天春夏昼大国重国有事信者主上男父兄长贵达……

阴地秋冬夜小国轻国无事屈者臣下女子弟少贱穷……

它表现出这样一种思维模式:把所有事物分成对立的两面,然后将它们分别归属于阴阳两系,阳尊阴卑,反映了中国古人认识和处理世界的方式。《黄帝四经》学者多认为成书于战国中期,[21]可知,最晚在战国中期阴阳学说已经基本确立了。《毛传》一些对《诗》的解释,显然是阴阳学说这一思维模式下的产物,如《齐风·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传》:“兴也。日出东方,人君明盛,无不照察也。”“东方之月兮。”《传》:“月盛于东方。君明于上,若日也;臣察于下,若月也。”《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传》:“月,臣道。日,君道。”《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传》:“左,阳道,朝祀之事;右,阴道,丧戎之事。”其中的:

阳日君父外毛左朝祀

阴月臣母内里右丧戎

不正是上述链条中的一节吗?

上述阴阳二元对立结构并非静态的罗列,而是在对立、同类事物间分别存在着互动关系,以此解释事物的消长及其关联,这是阴阳学说思维模式的另一重要特点。这些动态关系的核心是“天人感应”说,即把自然界中的某些特殊现象归因于人事政治。它在西周末伯阳父那里已初见端倪,到汉代阴阳学说盛行时更是达到顶峰。如《毛传》虽然没有正面解释“讹言”,却解释了它所依托的灾异——“谓山盖卑,为冈为陵”,云:“在位非君子,乃小人也。”诗句与《毛传》之间,不仅形成了两组分别隶属于阴阳二系的二元对立结构:

(阳)高山君子

(阴)冈陵小人

而且高山、冈陵的变迁与君子、小人的易位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这堪称上述阴阳学说思维特点的一个生动的例子。同样,《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毛传》:“言易位也。”也不是指简单的地理易位,而是如《郑笺》所云:“易位者,君子居下,小人处上之谓也。”第三个例子是,《正月》:“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毛传》:“灭之以水也。”诗人说褒姒灭周就像熊熊的烈火被扑灭了一样,而《毛传》特别强调灭之以水,仍是受阴阳学说这一思维模式的影响,即褒姒和水同属阴,宗周、火燎同属阳,以水灭火象征褒姒灭周。以上几个例子,《毛传》并没有直接提到“阴阳”,如果我们不了解阴阳学说的这一思维模式,就很难准确把握《毛传》的意思。

明确了阴阳学说思维模式的两个基本特点及其在《毛传》中的体现,下面我们讨论一下《毛传》用阴阳学说解《诗》的得失。首先,由于《诗经》写成的时代,阴阳学说还没有正式形成,《毛传》用阴阳学说解《诗》是一种后人的附会。其中一些解释不符合诗本义,如《齐风·东方之日》: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这应该是一首情诗,“东方之日”“东方之月”形容女子的美艳,[22]《毛传》“君明于上”“臣察于下”的说法,不免牵强附会。同样,《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微”应当就是客观地记叙月食、日食,《毛传》从中引发出“臣道”“君道”,也是将阴阳学说强加于诗。但如前所述,阴阳学说虽在战国时才正式形成,有关阴阳的意识却早就存在了,它们未必不在《诗经》中留下痕迹。《毛传》以阴阳学说解之,因此与古人思想有暗合之处,对揭示诗义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如讹言将灾异与政治联系起来的思想,就是“天人感应”说的早期形式。《毛传》用君子、小人易位解释地震,虽然不一定是《诗经》时代这则讹言的确切内容,但对我们寻绎“讹言”的意义,还是颇具启发性的。再如《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毛传》:“左,阳道,朝祀之事;右,阴道,丧戎之事。”认为左指朝祀之事,右指丧戎之事。朝祀属于吉礼,丧戎属于凶礼。据彭美玲考察,在古礼中确实存在吉礼尚左、凶礼尚右的现象,这“与人类的生理机制有关”。[23]《裳》诗主旨是歌颂前来朝见周王的诸侯,左宜右有,可能正是赞美诸侯善礼。至于“阴道”“阳道”之说,“古人习惯的建物方位既是‘坐北朝南、左东右西’,自然形成‘左阳右阴’的态势”。[24]我们不能确定这一说法正式形成于何时,很可能是在《裳》诗写成之后,《毛传》的说法又属附会,但我们不能因此否认它以朝祀、丧戎之事解释左、右的合理性。

总之,阴阳学说将宇宙、人世间的各种现象都归入阴阳两系的对立,使自然与政治的联系成为可能。我们注意到,《毛传》中凡以阴阳学说附会诗句之处,无非利用阴阳学说的这一思维模式,将诗中的客观描写与政治对应起来,以便将诗歌纳入政教的轨道。可见,《毛传》用阴阳学说解《诗》,固然是一时风气所致,但究其深层的原因应与《毛诗》的政教观有关,即把每首诗都放在一定的政治背景下解读,借机阐发儒家的政治、人伦思想,从而达到《诗序》中所说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目的。

阴阳学说还有一个重要内涵,即以阴阳言造化,将其看作宇宙创生万物的两个基本元素,阴阳和谐,万物才能生长。这在《毛传》中也多有体现,如它解释《大雅·旱麓》:“言阴阳和,山薮殖,君子得以干禄乐易。”《小雅·无羊》:“阴阳和则鱼众多矣。”以及《六月·序》:“《由庚》废,则阴阳失其道理矣。”由于这点比较容易理解,且不在本文重点讨论的思维模式的范围之内,这里就不赘言了。


[1] 王振华,女,北京大学中文系2010届博士毕业生,现在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工作。

[2] 参见赵茂林《两汉三家〈诗〉研究》(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三章第二节之“四家《诗》与阴阳五行、谶纬的关系”及第三节之“《齐诗》以地理、风俗说《诗》的特点”。

[3] 三家《诗》派的学者以阴阳灾异说《诗》固然是汉朝一代风气所致,但韩婴文帝时为博士,今存《韩诗外传》成书于董仲舒倡导阴阳五行说之前,赵茂林指出其中“不乏以阴阳灾异来说《诗》者”,这应当也是受战国后期以来阴阳说的影响,由此也可见当时其说之盛行。

[4]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51页。

[5] (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70页。

[6] (清)胡承珙:《毛诗后笺》,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955页。

[7] 晁福林:《谈先秦的“民”与“俗”》,《民俗研究》2002年第1期。

[8] 据现代学者研究,“地生毛”是地震前后静电作用在特殊条件下所引起的现象,参见陈智勇《电磁辐射与地震》,地震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9] 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0页。

[10] 参见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8页。

[11] 《汉书》卷27《五行志》,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1476页。

[12] (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32,齐鲁书社1987年影印本,第914页。

[13] (宋)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标点本,第233页。

[14] 《汉书》卷56《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2498页。

[15] 吕宗力:《汉代的流言与讹言》,《历史研究》2003年第2期。

[16] 参见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152页。

[17]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昜”字:“此阴阳正字也,阴阳行而侌昜废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54页。

[18]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2页。

[19] 如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459页;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0页;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151页。

[20] 《经法》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94—95页。

[21] 详参金春峰《汉代思想史》第一章第七节“帛书产生的时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41页。

[22] 《文选》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曰:“诗人所说者,颜色盛也。言美如东方之日出也。”马瑞辰同意此说。朱熹也认为这是一首写男女之情的诗。

[23] 参见彭美玲《古代礼俗左右之辨研究——以三礼为中心》,台北大学文史丛刊,1997年,第97—99页。

[24] 参见彭美玲《古代礼俗左右之辨研究——以三礼为中心》,台北大学文史丛刊,1997年,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