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论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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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古代文论的形态

先秦时期的文论散落于文学、历史、诸子等典籍,大都零散,不成系统。可是,就是这些零散、不成系统的论说,却诞生了很多重要的文学观念,如“诗言志”“兴观群怨”“虚静”“物化”“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观念,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重大的影响。汉代以后,随着文学观念的觉醒,文学创作进入文人化的新时代,更多的文人参与到文学创作之中,无形中推动新的文学体裁的产生,文论也趋向专门化,乃至出现了很多代表性的文论家,也产生很多专门化的文论著作。汉代的《毛诗序》(《关雎》题下的长序,又称《诗大序》)就是最早的专门化的诗学论著。这篇文章论述并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如“言志”“六义”“教化”等,其中不少是原创性问题,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整个汉代,围绕《诗经》、楚辞以及汉赋,探讨了很多观念。中国古代文论逐渐步入正轨。

中国古代文论的形态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说,一是言说形式,二是理论形态。

先说言说形式。这里所谓的言说形式是指中国古代文论的理论形式,具体表现为中国古代文论的存在形式。相比于西方文学理论,中国古代文论的言说形式是松散的、不成系统的。这是因为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没有明晰的学科概念,也没有今天相对完整的文学观念。古代学人都是将许许多多不同学科、不同层次的问题放在一起笼统言说的,既不纯粹,又不太讲究逻辑。就像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所说的那样:“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无诗学,刘彦和的《文心雕龙》条理虽缜密,所谈的不限于诗。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练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是凌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4]朱先生说的虽然是事实,但是,也要指出朱先生的话也有不恰当的地方。什么是“只有诗话而无诗学”?单从古代文论家的个人表现来看,确实如朱先生所说,中国古代鲜有纯粹的文学理论家(诗学家),也鲜有系统的文学理论(诗学)著作。所谓的文学理论家(诗学家)都是经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小学家等共兼的,而很多文学理论观念则散见于经学、哲学、文学、历史、小学等著作之中。这种情形完全是中国文化的特性所造就的。作为中国古代文论存在的一种重要形式——诗话,确实凌乱琐碎,不成系统,但是,如果将中国古代文论(诗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却有自己的系统,只不过,这个系统是由无数的经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小学家等共同构筑而成的。应该说,中国古代不仅有诗话,也有诗学。而中国诗学的系统需要从众多诗话、词话、曲话和其他谈艺说文的著述中概括、总结。

中国古代文论的言说形式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那就是直观会意。很多理论观念的推演不是靠强有力的逻辑,而是靠直观。古人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和批评实践,直观到某一问题的存在,在言说这一观念时,往往通过形象比譬的方法表达出自己的感受,通常情况下,没有细致的推理过程。如钟嵘评曹植:“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5](《诗品》卷上)说曹植的诗歌与《国风》有渊源关系,应当拿出证据。可是钟嵘没有。他评说曹植的诗风也不做细致展开,言说曹植的文学史地位是通过打比方的方式来完成的。这是古人的典型做法!然而,钟嵘对曹植诗歌艺术和美学的直观非常准确,他对曹植的评价,后来的很多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研究者都在给他提供证据。这说明,古人内在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这样说或那样说,都有自己的内在依据。只不过,这个逻辑的推演过程被省略了。这也是由中国文化的特性所决定的。中国古代文论的言说方式有自己的特点,也有自己的优长,因为文学创作和批评的很多问题都关乎作家和批评家自身的素质,与作家和批评家的天赋联系在一起,很多情况是不能够理性言说的,只能靠直观意会。

再说理论形态。中国古代文论的基本理论几乎都是用范畴来言说的,范畴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理论筋骨。

范畴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是人们反映客观事物普遍本质和规律必须依赖的。作为一个外来的概念,它具有西方意义上的科学含义,内蕴着逻辑层次的严整和内涵的相对恒定。然而,用来言说中国古代文论是否恰当?需要辨析。如我们上文所说,中国古代文论形式松散,不成系统,诗话、词话等又凌乱琐碎,具体言说又追求直观会意,如何用范畴来言说?这好像存在矛盾。其实,中国古代文论并非整体散乱,不成系统,在整体上还是有严谨的逻辑的。这种个别和整体的差异只能通过范畴来弥补,用范畴来完成理论的言说最符合中国古代文论的实际。然而,人们还不能忽略另一种情形,即中国古代文论范畴和西方诗学范畴具有天然的不可通约性。这在学人中间并没有形成共识。有人喜欢将中国古代文论的范畴硬套西方的诗学范畴,或将西方的诗学范畴硬套中国古代文论的范畴,如“神思”之于想象,“应感”之于灵感,认为它们之间是等同的、可以替代的关系,这种做法是极不妥当的。尽管它们都是文学理论范畴,但是,由于它们的哲学基础不一样,内涵的差异很大。这是不同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使然。这种不可通约性虽然无法弥纶,但是,也并不意味中西文学理论失去对话的可能性。

实际上,当我们将这个外来的“范畴”术语用以言说中国古代文论时,其内涵也发生了变化,这是贴近中国古代文论的结果。中国古代文论的范畴不可能等同于西方诗学的范畴,虽然它也秉承了对事物普遍本质的概括,但是又基本上失去了西方意义上对逻辑层次和内涵的限定,被赋予了中国传统的逻辑内容。范畴的视野由窄至宽,尽管它也受学科内容的限制,但是这种限制已经丧失了西方科学的谨严,表现得相对灵活、宽泛。这是中国古代思维的特点所致。基于中国古代思维的这种特点,有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美学时指出,中国古代美学是“建范畴立理论”,“意谓美学体系仅需范畴的勾勒就足以完成,范畴就是理论的筋骨”。[6]这种见解同样适用于中国古代文论,因为,中国古代文论与中国古代美学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它们之间几乎是无法拆分的。我们也说,中国古代文论是范畴文论,离开范畴,中国古代文论便无从说起。如,言志、缘情、文道之于文学的本质,神思、比兴、妙悟、应感、虚静、物化之于艺术思维,知音、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之于文学鉴赏与审美接受,风骨、意境之于文学的美学品格,文气、文德之于作家批评,意象、言意、形神之于文学形象的塑造,诸如此类。随意拈起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理论问题,如果抛开范畴,简直无可置喙。范畴成为阐释理论的必要工具,对范畴的阐释其实就是对理论的阐释。中国古代文论以范畴的形式出现,并且随范畴的演进不断完善,从“诗言志”到“诗缘情”,从“象”到“象外之象”,表现得如此清晰。这说明,中国古代文论的范畴并不是僵化的,它是随着文学的发展而发展的,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完善,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