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折枝相送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眼看它将要停歇，却不料忽而又大了起来，像是在捉弄人一般。竹楼里，林无意启窗而望，等不见来人，等到的只是这绵绵无尽的雨，不知下到何时。
归泽林内，一朵巨大的桃花突兀地聚拢在大榕树枝干上。突然，一片花瓣自内而外被推开。桃夭伸出一只手，举着一本《牡丹亭》向上递去，“爷爷！上次说书先生说柳梦梅在梅花庵中与杜丽娘的游魂相遇，人类真的可以看见鬼魂吗？”
上面枝头上，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头伸手接过，“看不见的！只不过人间万事讲个团圆，想给他们二人一个美好的结局罢了！”
“这么说，人间的话本讲的故事都是假的了？”桃夭慢慢地从花瓣里往出爬。
“也不全是！真真假假，虚实相生。”
“爷爷！你给我讲讲后来的故事吧！”桃夭一下跃到上一层枝干上，拽着榕树老头的袖子撒娇道。
“行！”榕树老头笑呵呵地拽着桃夭在他身旁坐下，“你也来认认字！”
“你之前听到哪啦？”
“第二十七出，魂游。”
“柳梦梅赴京应试，途中感风寒...”榕树老头一边指着字，一边念叨。
桃夭坐在枝头来回晃着两条腿，一边看着，一边唏嘘。
直至雨水渐渐停歇，榕树老头缓缓合上书。桃夭托着下巴在一旁感慨道：“哎！又是一段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姻缘故事。”
“凡人寿命短，因而凡间的话本里多是些生离死别之事。”
“这诸多生离死别都发生在短短数十年，倒也显得惊心动魄。不像我们妖界几百几千年都不见一丝波澜。就比如花妖王覆灭后，妖界这妖王之位争了十几万年也没个结果。”桃夭，拍了拍手，转身跳下树枝。
“哈哈！桃妖！你可知道凡间有句话叫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对我们妖界来说，虽不至于一年，也有半年了。三界本就不同，怎可相提并论？”
“啊？”桃夭吃惊道“爷爷你是说，我在这读话本这半日时光，人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约莫两个多月。”
“糟了！”桃夭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往东飞去。
竹楼内，林无意提笔在案，想要去描摹那个身形，可终究是无从下笔。他那一日卖完参菇开始，他已攒够了银两，理智告诉他该去赴京赶考了，可平生头一次，他固执地想再等等，等那一日同去东市的约定，等那一抹粉红。他放下笔，向窗外望去。
当那一抹粉红真的出现在窗外时，笼罩在林无意心头两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他那一双桃花眼温柔似水，此刻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心弦一旦被触动，便一发而不可收。他急急往门外走去，走近才发觉桃夭的神色匆匆。
“桃夭！可是出什么事了？”林无意担忧地问道。
桃夭环顾了一下四周，拿起竹案上一壶水，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喘了口气才说道：“今日一早醒来，我就只在林中读了会儿话本，方才知晓这妖界半日人间已经过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急急过来了，不好意思哈。”
林无意看着她对壶嘴喝水的动作，觉得十分可爱，笑了笑“无碍！刚好这两个月我的腿伤也养好了，可以带姑娘走更多的地方去卖参菇了。”
“啊！糟了，来得太急，我忘了采参菇了。”桃夭敲了敲脑袋，懊悔地说。
林无意忙去拽桃夭的胳膊，似是察觉不妥，手停在了半空才缓缓说道：“不如桃夭姑娘带我同去，我见那林中还有些青笋、果子等物，虽不如参菇名贵，但品相极好，也可换不少钱财。”
林无意说得没错，确实换了不少钱财。桃夭拿着换得的钱币，大摇大摆地穿梭在东街各个铺子，在胭脂铺试试胭脂，去锦衣铺换几套新衣裳，玩得不亦乐乎。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桃夭有时候会跟林无意去林间雾川山底采摘，主要是林无意采，她躺在树枝上吃果子，偶尔帮他一把，大多数时间在想着离这么近要不要去找找凌灵。可碍于她妖力低微，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来个偶遇，然而终究一次也没遇到过。
有时候跟着林无意学写字，不想学了就回去找榕树爷爷读话本。有一次林无意给了他几本说是人间不可不读的经史典籍，她自己翻了几页又还了回去，最上面却多了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大字：不如话本。
也有时候桃夭跟着林无意去人间集市逛，从西市逛到东市，从民间迎仙楼到官府藏书阁。渐渐地东西越买越多，堆得榕树底下那唯一的一张桃木桌子上也放不下了。林无意便提议去给桃夭盖一间小竹屋，这样以后刮风下雨也不用睡在花里了。于是桃夭第一次带林无意去见了榕树爷爷。老榕树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叹道：除了那双眸子生得好看些，不过就是平平无奇一凡人而已。转头却对着桃妖说道：“桃妖啊！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岁月冗长，总有回环的余地。”说罢便转身隐入大榕树，此后，但凡林无意在此处的时光，老榕树从未现形，直至那一日...
桃夭也以为日子会这样简单而丰富地过下去，直至那一日...
那一日，林无意像往常一样攀爬上石壁去摘参菇，最近桃夭又往竹屋添了好些物件，银钱花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参菇倒是越摘越少，越来越不好摘取了。突然，他看见斜上方有只大的参菇，看了看周围，右脚踩上了一块山石，伸手去够。却不料，山石松动，他一脚踩空，一个趔趄往下摔去。
不远处，桃夭正躺在树枝上正捧着一本《风俗礼法》仔细地读，自打上次去迎仙楼吃饭，她被一个凡人嘲笑举止粗鲁后，桃夭便决心当一只优雅的花。听到动静后，她晓得是林无意又要摔了，便像往常一样幻出一片桃花瓣飞去让林无意抓。
可意外地，林无意这次却没有抓住。桃夭听出不对，便急急飞身去扶。还好，在他落地的前一秒，桃夭赶到了。扶他起身时，桃夭发觉林无意的发间不知何时多了好几缕银丝。桃夭细细看去，这才发觉，林无意却是和初见时有些不同了，他早已不再是当时那个一系青布衫的少年，除了这白发，眉眼间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察觉到桃夭的目光，林无意忙慌乱拢了拢头发，试图将白发遮盖住，又匆匆往林外走去。
“不用我送你吗？”桃夭在后面喊道。
“别！不用！”林无意仓促地摆手，“晚些..晚些再...许是疲惫...我先走..等我。”林无意一句话说得云里雾里，像他跌跌撞撞的脚步一样在桃夭眼里渐渐远去。
这些年，桃夭还像初见时那样明艳娇俏，可他终究是一介凡人...他又怎挡这岁月雕琢，又怎去奢望陪她...这一路，林无意想了很多。
归泽林内，桃夭看着日头渐渐西移，晕染了天边大片大片的红。也不知道人间过去了几个月，就在她以为今天林无意不会再来时，他站在了大榕树下。
“我是来告别的。”
“去哪？”
“京都。”
“做什么去？”
“完成父母遗愿。考科举。”
对了，他好像说过的。桃夭沉默了。
“人间有折柳相送。”林无意继续说道，“桃夭！可否予我一枝桃花...”以慰相思。从前不曾说出口的话，时至今日已没有必要说了。
“好啊！”桃夭化出本体，挑选了开得最好的一枝桃花，足足有七朵，送给了林无意。
只是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老榕树悄悄现了形，方欲阻拦，又叹了口气，隐去了。
“那么...告辞。”林无意拿了一枝桃花，一句告辞，他说得很慢，言下似是带了些伤感。。
“嗯。保重！”桃夭也轻声说道。心下却觉得有些异样，有种奇怪的感觉。
夕阳斜斜地照着，仿佛给林无意镶上了一道金边，可仍旧锁不住他单薄的身形。桃夭看着林无意一点一点消失在林间。他...或许此生...还会再见吗？
“人界时光太快了，这人间啊还是少去。”榕树爷爷不知何时出现的。
“好！”桃夭回头，假装笑地释然，这就是别离吗？“我可算知道这人间为何有那么多的话本了。”
“少看些话本吧！”
“前两日刚买了一本，看完就再也不买啦！爷爷读给我听吧！”
“你现在都认字了还要我读啊？”
“爷爷读得好听嘛！”
“哈哈！好！给小桃妖读！”
夜幕降临时，林间又只有这一老一少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和一个月前一样。
只是大榕树下的竹屋，竹屋里的物件，一件又一件，无不在提醒着桃夭，她曾认识过一个凡人。
后来，她去过一次林外河边的竹楼，满屋落尘。行至几案边，发现一张画，她用法术轻轻拂去画上灰尘，画上是一粉白衣裙的少女在雨中跳跃着，旁边写着一行行云流水的小字“桃之妖妖，灼灼其华。”
“呵...”桃夭笑了，“你这天字写错了啊！”
再后来，听说林无意科举高中，可是已然年近花甲，在官场上犯了糊涂，人死抄家，连带此处的竹楼也被府衙来的人一把火烧了。
从前，桃夭向来不觉得孤独，这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桃夭的心境就有了些变化。“哎！这妖界的时光还是漫长了点。”桃夭总是这样说着。不过也还好，凌灵偶尔会来找她。
桃夭觉得偶遇这种事情，多来个一两次就一定能够成功，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从那一次偶遇后桃夭带凌灵来了榕树下，凌灵一有机会就会来找她，两人在榕树下以武相会，上演着初见时的流水桃花。
再后来，凌灵觉得两人合力太麻烦。这两种法术要是能合二为一就好了，于是便教给桃夭仙界水系法术。桃夭也问凌灵要不要学妖法。凌灵只说仙门森严，连其他系的仙门法术都不让学，更别说妖法了。
在桃夭看来，凌灵确实心思简单又大方。这仙门的水系秘法，她说教就教了。只是有一点，凌灵有时候正教着，然后突然喊一声：“啊！师兄回来了！”然后嗖地一下就飞走了。留下桃夭一个在原地念着那一知半解的口诀。桃夭心下好笑，也不知是怎样的“师兄”，让凌灵怕成这样。以后有机会，她倒是也想见一见了。至于后来真见到了，桃夭就觉得还是再也不见好，那都是后话。
终于有一次在凌灵又教一半走了，留桃夭独自琢磨着化水成冰之术时，桃夭一个失误，流水化成的冰锥突然失控似的向四面八方飞去，有一支冰锥差点刺到她自己。
“啧啧！小桃妖练个功法连自己都打！”榕树老头一边说一边施法将那射向桃夭的冰锥甩向一边。
“哼！爷爷就会说风凉话，每次我练水系法术，你就早早化个屏障把自己护起来。你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吧。”
“那是！我可是当年花妖王护下来的，可不能轻易折在你这小花妖手上啊哈哈！”
桃夭与榕树老头没事，只是可惜了周围。只见旁边那竹屋被冰锥刺得四分五裂，屋内那些来自人间的衣物、书籍、珠宝等物件也都坏了个七七八八。
“唔！我们的小桃妖现在挺厉害嘛！至少已经可以在人间横行霸道了！”
桃夭扑哧一下笑了。索性将这些物件无论好坏一股脑全部打包，放在一片大花瓣上，施法带出林子。有了水系法术的加成，桃夭飞得更快些了。行至林外河边，原先竹楼所在之处，已然是一片灰烬。凌灵将那些物件，连同盖竹屋用的如今已经破碎的竹条都堆在那灰烬上，放了一把火，烧了。
烈火炎炎，桃夭仿佛听见有人喊她“姑娘！”
“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姑娘风华绝丽，此名甚是相配。”
“这参菇于凡间是珍贵之物。于姑娘而言，轻而易举可得。姑娘大可不必介怀。”
“桃夭，练字，笔随心动，不可心急。”
过去的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
“林无意...你...”桃夭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火势越烧越大，又慢慢越烧越小，最后只留几片烧不尽的竹子子在灰烬里叹息。
桃夭转身离去。
自此，林无意在这世间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