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陵志
向西看去,露珠闪闪烁烁之处,滚滚的厚厚的沉重的大地蔓延开来,似乎还带着一种巨大的响动。定睛看去时,它突然停住,凝结成一道需要稍稍仰视的广阔地平线。
朝着那个地平线走去,在草木跟土地的气息里走了半天,只见那草木汇聚之处,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穿过杂花杂草杂果密布的林子跟藤蔓,穿过众多的鸟儿跟走兽,走过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各色花朵,脚步惊飞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小鸟,走出了一身热汗,走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跟喘气声,身后的日头跑到头顶上面。大地下沉,地平线隐匿,青天高高低低。四周平平坦坦,一望无际。唯有极目西望,恍惚可见,平原的尽头是紫雾中漂浮的模糊远山。
这时候已经站到了鸿蒙辽阔的西陵。[1]
西陵之墟,不干不湿,四季分明,天真具足,万物茂盛,是人神安居之地。
甘冽清醇的西陵河、棠溪等大河小溪,潺潺流淌,携带水草鱼虾,满怀好意地穿过林子,穿过庄稼地,滋润了桑间人家、动物植物,蜿蜒着流向西陵大地无边的阔远里。
大片的竹林染得空气青青绿绿。从竹叶上滑落的一滴青色露珠,带着自己的微小光亮,一闪而过。循着布谷鸟喜鹊小虫的叫声可以看到,面水避风的高处住着几家蚂蚁,住着一家七星瓢虫,一棵大树上住着三家喜鹊,树下散布着谦卑的土木房子,跟土地颜色融合在一起,像是从大地上随意生长出来的蘑菇。跟西陵人家为邻的,还有临水而居的蜜蜂、天鹅等众鸟虫,跟众多草木,都是朴素亲切的样子。
土气清和的西陵,是西陵氏居住之地。至于啥时候叫西陵,已不可考。
西陵氏是大江与大河之间众多部落中的一个。远远近近的还有,神农氏、大典氏、小典氏、有熊氏、方雷氏、彤鱼氏、烈山氏、厉山氏、魁隗氏、连山氏等部落,还有崇拜蜜蜂的有蟜氏部落,都是古老的部落。那些需要七八个人扯起手才能搂抱住树腰的修楠巨梓,以及奇形怪状的大树,见证了这些部落的悠久。许多老树的枝桠上落满鸟粪与星星的碎屑,树身上还藏着一些奇怪的鸟跟奇怪的人。老人说,千岁老物,一树一灵。西陵人遇到老树古木,都要垂首致敬,走在树下脚步都变得轻轻的。他们有所畏惧,有所怕。这是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
西陵老人传下话说,千年的老树都会变成精怪,西陵有许多成精的树。有人看到树疤上生长着天宫才有的灵芝,看见树身上闪动着各种颜色的眼睛,看到在树皮内部游动的生灵影子,听到某个枝桠在寂静中说着人话。有棵干云蔽日的老树,树身下面的一片土地永远是干的,下再大的雨也没被淋湿过;它身边长出来一群子子孙孙树,长成迷宫样的林子,形形色色的鸟声在枝丫间回响,许多虫子在里面居住,大白天也有成群的明火虫儿打着灯笼走动;蝴蝶误入其中,碰到树枝,咔嚓一声,不知是折断了翅膀,还是弄断了树枝。老人吓唬孩子说:一个人可不敢进去,踩到青苔滑倒,被小草拉住没啥,迷路也没啥,就怕被哪个妖精往你脸上吹口气,把你变成小鸟小兽,你就再也不能回家了,回到家里你也不会喊爹喊娘,家里人也不认识你了;在老林子里若有声音从背后喊你的名字,可不敢回头,一回头,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风从南边来。风从东边来。风从西边来。风从北边来。风从天上来。风从地上来。噫兮,有一天的风,刮得乱了分寸,分不清刮的啥风。树林子乱摇了一阵子,弄得众鸟乱飞,弄得一群猴子荡起一根根青藤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弄得松鼠晕树了,弄得风晕风了,风才停下来,停在树枝上歇息。
桑伯摇摇晃晃地走来,靠在一棵树上。在众鸟的议论声中,他折一桑枝,随手插在长着香草苔藓的土地上,嘴里说:
“嫘。”
各种树,各色草,各个鸟,各类虫,闷闷无知。它们在微风中嚷嚷道:“听不懂。”“不知桑伯恁说的啥幌子。”[2]
“嫘。”
桑伯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说出了冥冥之中天帝的选择。
“嫘。”
人族鸟族都不知道,这一声“嫘”,标志着嫘时代即将诞生。唯有神知道,一个属于嫘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这是人族的一个重要时间,一个具有起点意义的时间。
桑伯将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
众生知道这是不让说话的意思。新生的鹦鹉忍不住地问:“为什么用食指而不用其他指头呢?”
万物生发,木曲木直。眼看着桑伯插下的桑枝,直曲生长,长得枝叶茂盛,长成一棵桑树。
桑伯将食指竖在嘴前,又“嘘”了一声。只见他将一个黑色子粒,放在桑树树干上,那个黑色子粒闪身藏在桑树皮下。
叨木官儿看得清楚[3],桑伯竟然往桑树身上放一个虫子。这不符合桑伯的习惯,不是种树的桑伯应该干的事情。叨木官儿得管管这事,它敲敲树枝问道:“为啥?为啥?你得给我个说法。”
叨木官儿话音刚落,只听见虚空中有个声音说:“伏羲化来的这个虫子,得种在桑树上[4]。你记住,保护这个虫子,不可妨碍它,更不能伤害它。”
叨木官儿看看周围,看不见说话者。叨木官儿告诉自己:保护这个虫子,不能伤害这个虫子。
人还有飞禽走兽,谁也不能造出一棵树,更不能造出一棵桑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服气不行。
每一棵树,都是好看的。树是天生的,不是人生的。人只能栽树种树,从来造不出来一棵树,也生不出来一棵树。
树比人强。树不需要跟人那样的四肢五官,不张嘴吃东西,它站那儿不动,却寿比人长。每一棵树都以公开或秘密的方式活着。人只知道树公开的部分,不明白树还有隐秘的部分。人看到的树,从来不是树的全部的样子。
那个桑伯,总是喜欢靠着树。如果离开了树,他一定是在种树。后来传说他种树的地方,都是有神灵的地方。不过他种的树太多了,已经分不清哪棵树是他种的,哪棵树不是他种的。总之,在没有树的地方种树,在树跟树之间种树,尤其是种桑树,最初是神的工作。西陵之墟的人学会了种树,喜欢上了种树。这是神留下的传统跟遗教。西陵人一边种树,一边说:“没有一棵不好看的树。”
西陵人说:“种树的都是好人,好人跟树一样好看。”
西陵人说:“在地上种树,能吃到天上的果子。”
西陵人说:“一个人一辈子不种几棵树,算是白活了。”
注释
[1]《水经注》:“故柏国也,汉曰西平。其西有吕墟,即西陵亭也。西陵平夷,故曰西平。”
[2]恁,同“您”。啥幌子:什么、啥。这些中原古语,至今仍在使用。
[3]叨木官儿,即啄木鸟,中土古语。
[4]《广博物志》卷五十引《皇图要览》:“伏羲化蚕,西陵氏始养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