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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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嫘前简史(二)

天地之间,载生载育。

一片土地上生长的吃物,恰好满足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众口,恰好够这片土地上的羽虫、毛虫、甲虫、鳞虫、倮虫填饱肚子,不会多多少,也不会少多少。这是天帝当初安排好的。

天地万物,皆为吃物,只是供给不同对象而已。这也是天帝安排好的。在这足够满足众口的吃物中,有的吃荤,像大块吃肉的老虎跟狼;有的吃素,像那些牛马羊;有的啃啃骨头,比如狗狗;有的负责把散落在尘埃里的细碎吃物捡起来,比如小虫蚂蚁;有的餐风饮露,吃些花粉跟露珠就中了,比如知了蝴蝶蜜蜂。有的吃水。还有的吃火,比如火虫子。这都是天帝安排好的。天帝不允许人族什么都吃。天帝规定了人族必须有不可以吃的东西,不然人族就无法无天、无法管教了,那可不中。

有一年,土地里生产的吃物不够吃了。天帝拨云一看,地上长出许多胃口巨大的巨人巨兽。天帝不许巨人部落和巨兽存在,周饶国里那些指头人也太小了[1],与周围不协调。算了,让他们灭失吧。正好,正中,这是天帝所喜欢的。天帝保留下那些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强不弱的人跟兽。正好,正中,使人跟草木跟兽虫的块头相对般配,使人跟草木跟兽虫跟地上成长的吃物大致平衡。如果地上长出来的吃物与众口的胃口差距甚大,不是土地出了毛病,大多时候是人跟动物出了毛病,主要是人族出了毛病。这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万物的比例来自天成。天帝规定了众生的个头大小,不能乱长。定数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万物生长的时限不可随便。兔一鼠二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九[2],都是定好的。天帝规定了众生各自下崽的数目,不能像羊拉屎蛋蛋一样,一下一堆,地上的小虫虫受不了,羊也受不了。当然羊每次拉几个屎蛋,也有大致数目,不是想拉多少就拉多少的。正像人生百岁,多几年少几年,都是定好的。天帝规定了一切,以防天地之间发生那种失去管控的事情。

天帝重点盯着人。人这种尘埃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得看不出棱角,必须放大来看。人本来也是四肢爬行,爬着爬着,后蹄直立起来,跟树一样直立起来。人的肉体一直立起来,就放开了眼孔,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开放了精神。天帝发现女娲造出的这种虫子还有些小聪明,聪明得退化掉了尾巴,比所有长着尾巴的生物都聪明,聪明得两只后蹄站起来,支起高高的个子、重重的身子,歪歪扭扭地站立、行走、跳跃、奔跑,追逐吃物,追赶日头,跟着天命行走,摔倒了还能爬起来,困了累了还知道躺下来休息,躺下来之后还能站起来,即使被打倒了也能站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天帝悄悄地感叹。

人的小聪明还表现为,知道了啥中吃,啥不中吃。他们跟着拱地的猪,找到了山药之类的根果;跟着牛羊,认识了瓜果、葫芦等园果;跟着飞翔的鸟儿,知道了桃、李子等挂在树上的悬果;还跟着大象、长颈鹿、猴子等,认识了青豆、豇豆等包在荚壳里的角果,认识了谷子、黍子、高粱、小麦等长在秸秆上的穗果。那众多的果子,不同样子的果实,每个都好看的果子,动物知道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人都跟着学会了。牛羊吃草,总是先用鼻子闻闻草的气味,选择那些能吃的,用嘴扫扫草叶,拂去上面的尘土,惊走藏身其中的虫蝶,净净地吃。人跟着食草动物学会了吃植物及其果实,跟着虎狼等学会了吃弱小动物的肉身。人第一次尝肉,腥膻;嚼嚼,还挺香,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人把草木果实以及他者的血肉吃进肚子,长成自己的血肉,长成战胜他者的力气跟才智,这是其他动植物比不了的。

人族不断地自我驯化,又驯化了植物,种植了果树、五谷、蔬菜,驯化了动物。比如,那些鸭呀鹅呀,天上能飞,地上能走,水中能游,本领比人强多了,要不是人家鸭跟鹅主动与人为友,人根本拿它们没办法。厉害的是,人的脑袋开了窍,知道跟着鸟兽模仿,跟着鸟兽学习,还把鸡呀牛呀羊呀猪呀狗呀哄得跟人一家亲,听人的话,帮人干活。人不像话的是,最终还是张着大嘴把它们都给吃掉了。这就是人的不好。还有少数人,把大多数人也驯化了。天帝想,啥时候那些驯化人的人跟被他驯化的人一样规矩,人族就算长大了,至于人族能不能长大,走着看吧,这个不能过于乐观,当然也不能悲观。

嫘前时代,万物生生不息,教给人活着的能力与技巧。跟有翅膀的鸟儿比,跟没有翅膀的走兽比,跟没有手脚的一草一木比,人的小聪明不少,但仍是笨手笨脚的,甚至是比较蠢笨的。就说睡觉吧,最初人连咋睡觉都不知道,跟着大象学侧着睡,跟着老鼠学坐着睡,跟着河马学仰着睡,跟着马学站着睡,跟着狗学趴着睡,最终找到了自己觉得舒服的睡觉姿势。人学动物的技艺,有的学会了,有的还没学会,有的永远也学不会。比如,鱼生下来就能在水里游呀游,游也是游,立也是游,坐也是游,卧也是游,在水中游了一辈子,人就学不会,没有法子。这是天帝规定的。

嫘前时代,人们都是在鸟叫声中醒来,以日头跟肚子的饥饿为时辰。时间在自己的肚子里,在头顶上的日头上。那时候不用操心费神,不用辛苦勤奋,就能填饱肚子跟不大的欲望。吃不完的果实掉在地上,吃不完的粮食搁在地头。快进入冬天的时候,青蛙、黑熊等找一个洞洞长眠去了,许多小鸟飞向了南方,松鼠、老鼠除了准备一些过冬的食物,从来不多搬多藏一点东西。那些藏起来吃不完的东西,也会变成种子,在该发芽的时候发芽,再结出新的果实。人和动物的肚子里还没有长出私心,即使私心长出来了也还没有长大,偷盗的事情,争夺占有的事情,都极少发生。

有一年冬天很漫长,大雪封门,小鸟能够找到吃的,大树小树不吃东西,人找不到吃物,被饿死冻死。活下来的人想起秋日里越过树枝跟光线收藏松子的松鼠,想起家里墙缝里的藏储粮食的老鼠,从此知道应该提前预备越冬的食与物。

有一年,天地之间飞着一种奇怪的鸟。它长着一张人的脸皮,脸上长着四只眼睛,脸的两边各长两只耳朵。它不停地颙颙叫着,好像自呼其名,人族叫它颙颙。颙颙飞来飞去。大地肉身的水在它的叫声中纷纷藏匿,天下就不可挽回地大旱起来[3]。那一年,阴阳也不交通,贼风到处刮。菀槁不荣,谷子高粱都不好好长了,长出的果实好像也商量好了,都不饱满。不饱满的庄稼又被风刮倒,没有被风吹倒的又莫名其妙地着了火。荆榛四处蔓延,蒺藜爬得到处都是。地上不生产吃物,几乎绝收。树上的花朵没有蜜蜂和风帮忙,也不结果。倒在地上的树木,也不长耳朵,后来才知道那叫木耳。大地精光。人间闹了饥荒。没有东西吃,连菜根也嚼不成了。于是乎,人间、水间、山间、空间,万物因食物而动起杀机。

大鱼潜伏在水面下袭击浮水的小鸭。天上的大鸟一头扎进水里抓起一条鱼。一群蜜蜂飞行时被燕子跟大马蜂围剿。蜜蜂累得半死才得以逃脱,在河边喝水时,又中了青蛙的埋伏,好不容易逃出来,又碰上一群饿鸡。蝈蝈儿不声不响地吃掉瓢虫跟蚂蚁。蚯蚓嚼着土刚钻出地面,却被一只麻雀取得。另外几只麻雀穷追蝴蝶。长虫饿得爬上树枝偷杀松鼠,螳螂提着大刀半道上打劫了它。树蛙变化成树的颜色,夜色下仍被循声而来的蝙蝠猎杀。狼撕扯着牛的肉身。雄狮扑向小鹿。老虎扑向大象。乌鸦饿得连石头也不放过。明火虫儿吃起了蜗牛[4]。平常不吃明火虫儿的蝙蝠,津津有味地吃下这个发光的虫子。蛐蛐儿没有力气唱歌。仅存的老鼠,吃掉了本来留存不多的带字的物件,吃掉了古老的残余历史。有个老鼠把婴儿的鼻子吃了一半,被人族大呼小叫着赶走。一只公鸡饿得把人的眼珠子叨下来,伸伸脖子吃了下去。猫没鼠可吃,只好到河湖里用尾巴钓鱼。鹞鹰俯冲而下,阴影投在狗身上,狗闪身躲过,猫飞上了天空。麻雀等长着翅膀的鸟儿,一个个饿得在树枝上站立不稳,一头跌落下来。各种小兽捡吃鸟的身体。大兽追过来猎吃小兽的身体。那个素日里非练实不食的鹓<刍鸟>,也急急地寻找腐鼠。有个叫竖走的人,饿得实在没办法,与横行的螃蟹打了一架,敲碎了螃蟹壳,找出壳里面的肉,成为头一个下嘴吃螃蟹的人。人们听见他唱道:“一个大螃蟹,这么硬个壳,两只眼睛呀八个脚。两个大夹子呀夹得紧,扯呀扯不脱,俺硬是,把它的壳敲碎了。”狗听见歌声跑过来,把螃蟹壳叼走吃掉了。牛羊饿得也顾不得祖先古训,自断后路,拔出草根嚼嚼吃了。草根忍着疼痛,不吭一声,有的往更深更偏的地方钻去,有的连忙周身长刺来保护自己。人没得吃了,瘦得皮包骨头,就开始剥树皮吃,但不敢剥老树的皮。老树是神。皂角树的皮也还幸运地长在皂角树上,没有被剥掉,不是因为树上倒悬着一把把刀样的皂角,而是因为皂角树芽能够充饥,皂角能够洗手洗衣,能够洗掉人间的灰尘跟暗黑的血汗。人的面孔上开始露出凶猛野兽的表情。他们摇摇晃晃地,拿着棍子石头追打林子中的走兽,有的没有吃到走兽,反而被走兽吃掉了。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树叶摇着摇着飘落下来,落叶不难看。一棵树一棵草死了,还带着香味。许多动物都是找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无声息地体面地死去。人走着摇着,一头栽下,死身不好看,气味更不好闻。大片的死亡,使生者空前地产生食物恐慌、死亡恐慌。鸡看见,它曾经羡慕的倮虫那光滑的皮肤,因为倮虫见到死人,吓得脸色煞白,而泛起一层粟米样的鸡皮疙瘩。从此,鸡跟其他动物都知道,人紧张的时候,身体上就会立即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有时还伴随着牙齿打架的声音,身上会不由自主地吓撒[5],就像人哭的时候会流泪会流鼻涕。狗说,知道狗会打架,人会打架,不知道人的牙齿也会打架。老鼠说,以前听到人睡觉时像俺一样磨牙,从来不知道人的牙齿会打架。食物恐慌,死亡恐惧,弥漫于人间,还有动物植物之间。人在梦中也常常做饥饿的梦,被饥饿惊醒。

大灾大难过后,万物互为食物的打拼时代开始了。活着成为最大的事情,其他都不是事儿,都是小事儿。寻找食物,维持生存,成为所有动植物最重要的本能。人的牙齿白厉厉排着,吃天上飞的,有人甚至吃了几天白云,见白云吃不饱肚子才作罢;吃水中游的;吃地上走的;吃树上长的;吃土里钻的。吃饱之后的本能是,繁殖跟育幼。为了生存跟繁衍,动物植物在造物主给自己规定的躯体里,建立和修炼自家的觅食、杀戮、防身、逃跑之秘籍,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盘密道。

众生相遇,首先彼此打量一番,鼻子闻上一闻,进行最初的判断跟分类:中吃?不中吃?如果中吃,心中暗自掂量一下,它是我的吃物,还是我是它的吃物?估摸与掂量的结果,如果能够吃掉对方,当即下手下嘴,毫不含糊;那些会玩爱玩的,还要吃出个花样跟仪式。估摸着不敌对方,就赶紧躲开,躲得远远的。如果势均力敌,就彼此防范着,慢慢地寻找机会,再张嘴把对方吃掉。实在吃不掉对方,就彼此迁就着,保持安全距离,以图共存。一些动物一些植物为了不被他者吃掉,就吸纳天地之毒,暗藏于身,作为护身杀敌之利器。

众生的关系,特别是人跟鸟兽的关系,人跟人的关系,不再是和平相处,而是为了生存而互吃。动物不再把人族作为自己的朋友,而是把人看作最大的天敌,刻印在肉身记忆跟灵魂中,一代一代遗传下来。

人的胃口跟私心越长越大。品尝草木,喝水,吃肉,连石头都要尝尝,知道石头跟沙子不能吃才作罢。显然,人族的肚子跟脑子都出了毛病,总感觉不饱、不够、不满、不能停、不能满足。他们天天汗流浃背地到处踅摸吃物,吓得兽呀鸟呀鱼呀,见后蹄直立的人就浑身吓撒,连忙躲避。人吃遍天下一切可吃之物。麦子谷子高粱给人能量,瓜果令人口舌留香,蜂蜜简直就是甜蜜的药,有的则是满嘴的辛酸苦辣。牛羊从来都能绕开毒蘑菇,人不小心吃到毒物,有的中毒死了,有的歪打正着治好了肉身之病。在一遍又一遍的试错中,成就了后来的中医。

因为敌对,因为互吃,因为远远地躲避,因为各自为了安全地生存,众生都在不停改造自己的嘴脸跟行为。人与草木虫子走兽渐行渐远,各自按各自的律动生活着,彼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闲闲地平和地坐在一起说话。彼此之间长时间不说话,不搭腔,几乎绝断交通言语,渐渐地就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各自的语言边界逐渐形成。大凡天地之间的事情,总是有例外的,知鸟语者世间也遗存个把,方便要紧处传递消息,比如说孔子的学生公冶长[6],就能够听懂鸟语,跟鸟说话,这种本领在人间还稀少地存在而未灭绝。

天地不仁。日月无情。众神也无情。

在天帝看来,下界众生,或者吃,或者被吃,无不处于吃与被吃的循环链中。众神在上界品着琼浆玉液,偶尔俯视人族的呜咽,看看人间等闲事。有一天,天帝忽然笑了。众神看见,众生在互为食物的紧张境地中,相摩相荡,慢慢缓和乃至和谐下来,学会了共生、共谋、共存、共适、共荣。这成为人间万类万物之常态,像风跟风,云跟云,风跟云样。天帝说:“这样子不赖嘛。”

尽管如此,堕落仍在持续。黄鼠狼偷鸡。蚂蚁黑着脸偷吃蜂蜜。野猪、大象、老鼠、猴子偷走人族地里的庄稼。许多禽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可避免的争斗天天发生。人族的堕落尤其严重。思想者,嗜杀者,好斗者,弄权者,尚武者,说谎者,盗窃者,贪婪者,破坏者,痴物者,尚贤者,沉思者,等等者,个个都有莫名其妙的毛病,大面积地出现并且流行。人世难逢开口笑,疆场上彼此弯弓刀,只有草木还像以前那样,平和和气,自足自觉,这让天帝满意。天帝看着人的兽行,兽的兽行,人兽诸多不好的德行,叹息一番,把目光转移到别处。

天地无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帝亦无情,任无羽无毛无甲无鳞的倮虫弄得世界越来越不太平。

注释

[1]《山海经·海外南经》:“周饶国……其为人短小冠带。”郭璞注:“其人长三尺,穴居,能为机巧,有五谷也。”

[2]兔一鼠二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九,这是古人发现总结出的诸种动物的孕期,以月为单位。

[3]《山海经》:“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4]明火虫儿,即萤火虫,中土古语。

[5]吓撒(hé sǎ):发抖、战栗。中土古语,中原至今仍在使用这个词。

[6]公冶长(前519—前470),又称公冶氏,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