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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首要的事是找到俞智丽,看看这个让他受了八年苦的女人在干什么。
八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早已断了。这八年,开始还有几个朋友和同事来狱中看他,渐渐地,就没有人再来了。鲁建当然也想得通,他已是个被判了刑的强奸犯,很多人都唯恐避之而不及呢。出来后,他也没有去找这些人。这些年,旧城改造迅速,鲁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搬到哪里去了。
这世界越来越热闹了。八年前,社会非常安静,大家的头脑还比较幼稚,比较浪漫。当他出来的时候,大家似乎只对发财感兴趣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商人,脸上的笑容都有着商人式的假模假式和油光滑腻,眼睛似乎都在算计及打量着你的口袋。这种感觉倒是同监狱里差不多。在监狱里,每个犯人都学得像商人一样精明,计算着在狭隘的地带如何拓展自己的利益。
一天,鲁建在街上碰到了熟人。是大炮,他的狱友。大炮在马路对面又是招手,又是高叫:
“鲁哥,真的是你,你出来了啊。”
大炮的叫声引得路人侧目而视。但大炮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他一路狂奔,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他来到鲁建前面已是气喘吁吁。他显得很兴奋,那张脸笑得打皱,快乐在每一条皱纹间洋溢。鲁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大炮一眼,没吭声。
“鲁哥,你出来了都不说一声,为你接风的机会都不给。”
大炮在里面时,鲁建是保护过他的。所以,在大炮面前,鲁建有一种以恩人自居般的优越感。
大炮是因为贩黄和贩毒进去的。刚进去时,按规矩,大家免不了要欺侮他。再加上大炮犯的是“黄赌毒”,大家愈加要欺侮他了。狱里面风化犯是被蔑视的。大炮进来是夏天,天气炎热得要命。牢里没有电扇,大家急着需要搞出一点风来。牢里有一个家伙——曾是个三流演员——非常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他让大炮双手举着一件衬衫在屋子里打转,让他做一台电风扇。大炮没办法,只好拿着衬衫转。果然搞出风来了。大家都很高兴,站成一个圈,享受大炮搞出来的风。在里面,大家常常以折磨人为乐。那天,大炮转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体内的水分差不多都变成了汗水,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就休克过去。大家在大炮身上泼了点水,知道他死不了,嘻嘻哈哈一阵,各自睡觉去了。
监狱里总是这样,鲁建刚进来时也饱受他们的折磨。他刚进去时,他们就教训他。他们怕惊动看守,先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他们架着他,把他的头扣在他们刚刚拉出的屎堆前,让他嗅那臭气。他呕吐不已。他的口被塞了,呕吐的秽物塞在口腔里,让他不能呼吸,他只能咽回去……鲁建是个独来独往的人,这种不合群的性格令他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他们经常要找他的碴。有一天,有一个犯人诬告他,说他经常偷偷摸摸去高墙边,还准备了绳索放在墙脚下,试图越狱。鲁建像是早有准备,他突然发力,掐住那个人的脖子,差点把那人掐死。为此他在禁闭室被关了一个星期。当他从禁闭室回来后,就没人再敢欺负他了。鲁建认为,在里面,你只要不要命,他们就会怕你。
但是在里面,鲁建一直也没有放松过,他时刻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好像他随时都会被侵袭。他的情绪因此非常不稳,有些不可捉摸,有些神经质。别人倒是因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有些怕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面其实充满恐惧。恐惧已融入他的血液之中。
大炮关进来没多久,就发现鲁建是个人物,就死心塌地地跟着鲁建。由于鲁建的保护,别的人就不敢再欺侮大炮了。
大炮显然是非常感激鲁建的保护的。由于吃中饭的时间尚早,他一定要拖鲁建去酒吧喝一杯,叙叙旧。大炮说,今天你就由我安排了。中午去美尔莎吃饭。吃过饭再去桑拿。
鲁建拗不过大炮的热情,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酒吧名叫“过路人”,外面挂着一个巨大的橡胶车胎,墙壁上还涂了一些英文字。鲁建不知道那些英文字是什么意思,不过什么意思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很时髦。也许因为还是上午,他们推门进去时,发现酒吧里非常冷清,吧台边一个女孩正在打盹。
“喂,颜小玲,做生意了。”大炮对着吧台高叫起来。
那个叫颜小玲的打盹的女孩就好像被某个霹雳击中了似的从吧台上震了起来。她的双眼还睡眼蒙眬的样子,但脸上已条件反射地绽出了笑容。令人奇怪的是,这笑容一点也不做作,看上去竟十分舒展,还有一丝孩子气。也就在这个时候,后门窜进来一个年轻人,打扮得像个标准侍应生。他慌乱地来到吧台边。他和女孩嘀咕了几句。然后女孩夸张地扭着屁股来到鲁建和大炮桌边。
“大炮哥,喝什么呢?”
显然大炮是这里的常客。大炮在女孩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
“今天把最好的酒拿出来。这是鲁哥,我的恩人。”
女孩瞟了鲁建一眼。她觉得这个人一脸严肃,似乎不易接近。他身上那衣服看上去也怪怪的,好像这衣服让他浑身难受。她不觉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大炮嚷道,“你是不是看上鲁哥了?”
“去去去,大炮,你烦了。”鲁建挥了挥手。
女孩就向吧台走去。大炮还不放过她,笑着说:
“等会儿过来陪鲁哥。”
酒是那个男青年配的。那个男青年一边摇着酒一边瞧着他们。鲁建感到这个男青年有一双好奇的眼睛。他转头瞥了那男青年一眼,那男青年的眼光迅速地藏了起来。一会儿,那男青年配好了酒,在放到颜小玲的盘子上时,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颜小玲会心地笑了一下。
鲁建想,他们刚才一定在议论他。他想问问那女孩,但他忍住了。这不用问,同大炮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们一猜就可以猜出来。
“大炮,你现在干什么呢?”
“还是原来的活。”大炮喝了一口酒,眼睛闪闪发亮,“给人民群众提供娱乐。我不干这个还干什么呀。”
“大炮,看来你还得进去。”
“鲁哥,你别吓我。”
鲁建笑了一下。他觉得大炮说得对,像大炮这样的人似乎天生是干这一行的,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某种无赖的气息。不过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这个人知道感恩。这一点,鲁建是了解的,如果你有恩于大炮,他会把你当成他的爹。
大炮开始回忆他的狱中生活。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大炮这会儿显得情感丰富而细腻,他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他说:
“鲁哥,我那三年全靠你。”
鲁建淡淡地笑了笑。现在他习惯于把一切放在心里,就好像他已经忘了怎么表露自己的情感了。
“鲁哥,你要我帮忙,你尽管说。”大炮越说越动情,看来他真有点喝醉了,他甚至连鼻涕都流了出来,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了。“我大炮其他东西没有,钱这年头还算是赚了一点的。我知道你现在没事干,你如果看中了什么,你只要说一声,我给你办。”
鲁建相信大炮说话是算数的,他真要大炮做什么,大炮一定会给他办到。这一点鲁建有把握。鲁建眼前唯一想做的事是找到俞智丽。这是过去八年里他想得最多的事。当然,这事太私人,不能叫大炮帮忙。
由于酒喝得太多,鲁建感到小便有点急了。他问大炮厕所在哪里。大炮要带鲁建去。鲁建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起身向厕所走去。
从厕所的窗口往外望是一条热闹的马路。他一边撒尿一边看窗外的人车过往。小便激越地冲击着便池,让他产生快感。就在这时,他看到窗口出现一个身影,他的脸突然涨红了,刚才飞流直下的小便也突然停止。他可能找到他一直想找的人了。那个人骑着一辆半新不旧、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穿着一件女式西服,额头非常光洁,脸上表情也清清爽爽。总的印象是朴素但注意修饰。是的,就是她。虽然她同过去完全两样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会儿,她目不斜视,显得安静而坚定。他想,看来,这几年她过得不错。一会儿,她的身影消失在窗框中。
他打算跟踪她。他不紧不慢从厕所出来,向大炮挥了挥手,没解释一句,就从酒吧那低矮的门出去了。他站在街头,看到她的背影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他就一路小跑跟踪她。他只能小跑才能赶上她的自行车。
他本来以为见到她会无比激动。可事实正好相反,见到她时,他感到身心冰凉,就好像他害了伤寒似的。他一边跑,一边冷得发抖。这么热的天,这么发抖有点不正常,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他想,其实发冷也是一种激动。激动并不一定是热的。有那么一刻,他有一种找到某种依靠的想流泪的欲望,但他还是控制住了。八年来,他时刻想着这个人,在他的思想里,他已对她十分熟稔,可实际上,她是一个完全在他经验之外的女人。但就是这个陌生的女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鲁建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怀着某种屈辱的心情跟随着她。他跟着她穿过了半个城市,终于进了一个社区。现在这个城市建了不少这样的新社区。她把自行车停到像简陋亭子的车棚里,然后她向楼梯口走去。
鲁建看着俞智丽上了楼。这幢楼的旁边有一根电线杆。鲁建站在电线杆边,抬头张望。他要确认俞智丽究竟住在哪一单元。鲁建根据经验猜想,俞智丽进屋后一定会把阳台的门打开,还会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收起来的。他猜得没错,俞智丽果然出现在五楼的阳台上。鲁建的嘴角露出表情复杂的笑容,他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