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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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八年前,就是刚才那个叫姚力的警官和另一个年长的公安把鲁建带走的。

那天早上,鲁建还躺在床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门敲了半天,鲁建才从美梦中惊醒。他骂了一句娘,就穿着短裤背心去开门了。他开门的时候还在打着一个长长的哈欠,但当他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警察时,那个哈欠就在半途中被憋了回去。这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他看到那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

“有事吗?”他红着脸,小心地问。

“快穿好衣服,跟我们走一趟。”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没再问下去。问也没用,他们是不会告诉他的。不过,他肯定,不会是好事。他在记忆里搜索自己犯过什么事。事不是没有犯过,雷公巷的年轻人不犯过事才不正常。但那些事似乎不足以让两个公安找上门来。他就不声不响地回到房间里面穿衣服。那个年轻的小白脸警察,也就是姚力,一直跟着他,姚力似乎担心他有什么反抗的举动,显得有点紧张。

有两天时间,问话是这样进行的:

“姓名?”

“鲁建。”

“民族?”

“汉。”

“哪个单位?”

“造纸厂。”

“你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起来吗?”

“我不知道。”

两个公安相互对望一眼。审问了两天之后,公安的眼里已有了愤怒。那个叫姚力的警察突然猛拍一下桌子,吼道:

“你他娘的老实一点。”

鲁建被吓了一跳。经过两天的折腾,鲁建看上去一脸的疲惫。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你知道现在是严打,我们没时间同你废话,我们还要审问别的犯人呢。”年老的警察说到这儿嘀咕起来,“他娘的,这年头都反了,犯事的人真多,一抓就是一大把。”

鲁建一脸麻木地重复:“我什么也没干。”

鲁建眯着一只眼睛看着两个警察。当然他这样做不是在藐视公安,是因为他的右眼再也睁不开了。昨天晚上,两个警察没审出什么来,就出去了。年长的警察走时还说,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叫我们一声。一会儿,审讯室突然冲进一个联防队员,对他拳打脚踢。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已被打得鼻青眼肿。整个过程,那个联防队员没说一句话,甚至连气都没喘一下,就好像这人是一架专门打人的机器。当时审讯室里非常安静,鲁建喊了一声,惨叫声在寂静中回响,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他就忍住不再叫了。联防队员教训了他一顿后,扬长而去。他看着那个联防队员走出审讯室,联防队员被分成无数个,他知道他的右眼被打得不行了。一会儿,两个警察又走进审讯室。见到血淋淋的鲁建,姚力面带讥笑地说,你这是怎么啦?你是在用自己的头撞墙吗?还是摔了一跤?年长的公安说,你想好了吗?可这天晚上,鲁建依旧说自己没犯过任何事。他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但他的眼神里已有了恐惧。他那只睁着的眼睛里面有一种遥远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叫恐惧,是因为对自己失去信心才造成的。即使这样,两个警察还是觉得鲁建是个意志比较坚定的家伙,他竟然到现在为止都不肯承认自己犯了罪。一般人早就招认了。

其实鲁建也快坚持不住了。他甚至想全部承认下来算了。他们已折磨了他两天,他都不敢想这两天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感到他的身体他的意识都成了碎片,他已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他还感到肚子饥饿难忍。这两天里他没吃过任何东西。他们把饭菜送过来,但他还没吃一口,他们就收走了。这让鲁建感到自己像一只饥饿的狗。他不明白既然他们不想给他吃任何东西,为什么每餐的饭菜都要送到他面前。他听到自己的肚子这会儿正在咕噜噜叫。

“你还不老实,是不是要我们复述一遍你犯的事?我都说不出口。不要以为你不承认我们就会放过你,现在是严打,你不承认也得去劳改。”老公安也开始重重地拍桌子了。

他们每次问话都是这样:他们告诉他,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证据,他们把他抓起来是因为受害者报了案,他是罪责难逃。但在他听来,他们所说的都像是天方夜谭。这会儿,他的眼神已涣散了,但那个年长的警察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好像在重复讲他所犯的事。他已集中不了自己的精神。他的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我什么也没干。这时,他听到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

“给我吃点东西吧。求你们给我吃点东西吧。”

他的要求让两个警察非常吃惊,也非常恼怒。因为他的要求让他们觉得他根本没在听刚才的审讯,他只关心他的肚子问题。那个年长的警察对姚力使了个眼色,就独自一人出去了。姚力把审讯室的门关严实。

他转过身,说:“你想吃东西是吧,好,我来满足你。”

姚力从审讯室的里屋拿了一桶水来。他说:“现在屋子里只有我和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无法指证自己被施了暴。你身上的伤疤全都是因为你企图畏罪自杀。”

他把一根绳子吊到天花板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试了试绳子是否系稳固了。他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把你吊死的。我不是要勒你的脖子,我可不想见到一个吊死鬼。”说着,他吐了吐自己的舌头。

鲁建没有力气反抗了。他知道反抗也没用。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他只在书本里读到过“国家机器”这个词。但那是个抽象的词,如果没来这里,他也许还以为那是个公正的词,现在他知道什么叫“国家机器”了。这个词的表情真的就像冰冷的钢铁。也许任何一个进入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被碾得粉碎。

鲁建的双手捆绑在吊着的绳子上。那个人在拉动绳子的另一头。鲁建的脚跟开始离开地面。当他的脚尖快要离开地面的时候,那个人停止了拉动。这让鲁建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如果双脚都离了地,那他就不会再指望脚尖去承受一部分重量,可实际上,脚尖根本无法承受多少力量,他的指望就落了空。所以这样吊着非常难受。姚力用脚推了一下他的屁股,就好像他在踢一只沙袋。他就顺着绳子晃动起来。姚力满意地笑了。

“好了,你不是饿了吗?现在给你吃点东西吧。”姚力说着,提起那桶水,向鲁建的嘴中倒。

鲁建确实是又饥又渴,水倒在他的嘴里,他就贪婪地咽下去了。但一会儿,他的肚子就被水灌满了。他试图闭上嘴,但闭上嘴他就透不了气,憋了会儿,他只好张开。水继续往他的嘴巴里流。由于他忙着透气,他就呛着了。他拼命地咳嗽起来。这时候,他已经感到恶心了。他感到一股冰凉的水流在缓缓地向喉部涌动。由于他这样吊着,小腹收紧,即使想吐也使不了力,好不容易吐出来的水只在喉部打转,转一会儿,就又回流到了胃里。他感到越来越恶心。整个胃部像沸水一样翻腾。后来,他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白沫,这些白沫又大又轻,从他的嘴边钻出来,在空气中飘浮。这时,姚力发现鲁建已经昏了过去。

鲁建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已从吊着的绳子上被放了下来。进入他思想的依旧是“国家机器”这个词。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感到自己的思维非常清晰,这是他被关进来后思维最为清晰的时候,此刻他就像“国家机器”这个词那样冷静。他的思想缓慢地转动起来。他得想点办法,如果这样下去,他会被折磨致死。他绝对没干任何坏事,他们抓错了人,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他们已认定肇事者就是他。他得找一些证据,他没干坏事的证据。但他发现他找不出证据。也许即使有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他。

就这样,鲁建彻底绝望了。他没有挺下去的意志了。在他们再一次审问他时,他全部认了。也就是说,他照他们说的全都招认了下来。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因为强奸罪被抓的,而被强暴的人叫俞智丽。他认识俞智丽。她是西门街的美人,他甚至对她深怀好感。不,他对她不只是好感,而是暗恋着她。每一次她从他前面走过,他的内心都会涌出一股柔情。她长发飘飘的模样经常来到他的睡梦中。可就是这个俞智丽认为是他强奸了她,并且告了他。听到这个指控,他竟然没有吃惊。吃惊的倒是俞智丽被强暴一事。俞智丽竟然被人强奸了。他的心头有点隐隐作痛。有一刹那,他的心中生出对她的同情。他发现就是这个时候,他对她还存有一丝柔情。当然,对她的愤怒也不是没有,想起自己所受的罪都是因为她,他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她几句婊子。不过他觉得如果是俞智丽告他的话,他就有可能澄清这件事。后来在审判前,他托人去找过俞智丽,希望俞智丽替他洗刷罪名。但俞智丽断然拒绝。她那时候根本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遭遇,她武断地把所有的罪孽都加到了鲁建的身上。

鲁建最终还是被判了八年。在严打阶段,判刑都很重,甚至有人因为流氓罪而被判死刑的。他进了监狱才知道,他受的苦才刚刚开始,同狱中的暴力比,那两个警察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想着那个叫俞智丽的女人。他曾经是那么喜欢她,只要一见到她,他就会快乐得颤抖。但现在他恨她,就是这个女人毁了他的生活。然而,令他奇怪的是,当他需要慰藉的时候,他还是会不争气地想她。她既是他性幻想的对象,又是他仇恨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