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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人户
过年免不了走亲戚,老家叫“走人户”。我儿时常去的是堂姐家和外婆的乡下。
堂姐住县城,腊月29她家团年。娘叫我去,提两把挂面,贴一绺红纸,以示喜庆。堂姐有俩外甥,大的爱画画,每次去,他总会在其后院坝支个高木架铺纸来作画;小的则拉我去比赛数对面公路过往的“六轮卡”。堂姐不时叫我们进屋品尝团年菜肴,脸上漾着笑。三间瓦屋,一片忙碌。洗菜声切菜声炒菜声,此起彼伏。
再看小巷石家湾,家家炊烟弥漫,飘过屋檐,形成雾幔。肉香与喧闹不间断,预示各户年饭即将开宴。二姐家也正在摆,姐夫坐于桌旁,叼根长烟杆,眯着小眼,欣慰悠闲的看。姐要我先坐,说我是远客,且属外甥们的长辈。随之全家入席。年饭从晌午直吃到天黑点蜡烛,越久越预示来年食物的充足。撤了凉的换热的,最后才吃大汤圆。青丝红糖馅,又糯又软,咬一口,烫得巴心巴肝。
酒足饭饱,堂姐接过姐夫手头的红包来发压岁钱,我们小孩各崭新的一元。小外甥兴奋给堂姐、姐夫叩头,随即拉我到后院放鞭炮。用竹竿挑着放,各家都放,震天动地响。大人细娃齐出来开心笑,笑得腊梅的积雪猛掉,笑声透出辛苦一年的人们少有的轻松与欢欣。
年三十我还要到乡下的外婆家。五十年前,我家穷得可怜,主要靠走人户混饭当过年。二姐见留不住,便送我家半个熏猪脑壳再带给母亲几块钱,且送我至老远,直到我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小巷的青石板路面。
乡下的年节,走人户比城头多,田埂土路没断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篼还背个胖娃娃”,十分热闹,也是年节走人户的大致写照。倘遇阴雨,山色空蒙,旷野清晰,农舍茅屋点缀于冷绿田埂或黛紫的山坳里,恰到好处,浓淡相宜。乡间小路泥泞崎岖,鞋印深浅不一,有时难免滑个嘴啃泥而弄脏新衣。那些走人户的,撑着伞,戴着笠,一双双,一队队,红红绿绿,连天宇也显出盎然生机,充满过年意趣。
外婆家住古镇河对岸八里地的农望乡,是个低洼茅院草房。竹树环合,炊烟袅袅,加之屋后长满青苔的水池边鸭鹅们的喧闹,颇有竹林深处有人家的味道。你得备根竹枝,冷不防会蹿出几条黄狗冲你叫。老远得喊人,倘无人领进,绝难进房门。
茅院住四户,每户门楹贴有对联,当年所写文字多与年节不沾边。茅屋檐后堆满柴草,土墙角落有石磨,平时磨包谷面,过年用它推汤圆。像今天,石磨上方的木梁准吊有刚推出的用旧纱布裹着的白生生湿润润的糯米面,俗称“吊颈汤圆”,看到它,就更像是在过大年。乡下细娃颇稀奇我这小镇来的陌生娃,争着拉我去田边揭薄冰,或到院坝过家家。
外婆家的年饭真实在。大块腊肉大碗烧酒,猪脑壳整个往上端。待菜肴摆满,碗筷放齐全,外婆就燃香倒酒,围着桌边转。嘴里喃喃有词,似念叨逝去先人的名字。大意是:年节难遇,酒菜不多,请祖先们“下凡”入席。——这叫“供老人”。
“供老人”需将细娃赶远,意为“生人过多阳气太重不利祖先来此用膳”。我等只能远望佳肴不得入嘴里而欲滴馋涎。待香烟缭绕好一阵,估计众先人已歆享毕香烛醴牲,且酒足饭饱满意十分,外婆才对八仙桌说:“过路神灵,先人伯伯们:吃好喝好哈。多给儿孙带好处,莫来阳世找麻烦哈。慢去。撤座。”
舅妈便将碗筷撤去重摆新的,大家忙大嚼祖先“歆享过的东西”。——这亦有说道,叫“分福分寿”,即分享祖宗的“遗福遗寿”。上祭奠了老人,下添了自己福寿,兼搭还打了顿“牙祭”,又培养了孝心,可谓“四全其美”。所以,那桌上的菜肴吃得越多似乎对自己越有裨益。
当年,一家的客便是全院乃至全村的客——好客是乡间习俗。故,我常被东家请西家叫,好吃的不必说,好玩的当数“砍瓦圆”。将破瓦片敲成圆,立一斜石,往其斜面狠劲砍,谁的滚得远谁占先。我们嘻嘻哈哈砍,输了将小荷包的“苕巴骨”给赢家掏点。“苕巴骨”是红薯蒸熟切条晒干,再用罐砂爆炒而成。金黄透亮,又脆又香。村娃妹仔朴实懂事,皆让我,故意输。故,我的荷包总是胀鼓鼓。他们则咧着缺牙巴,张开厚嘴巴,憨憨的笑。
过年另一好玩的就是划甘蔗。村娃从自家随便扛几根来,两米长,锄把粗,咬起泡酥酥。于竹林深处,分出“石头、剪子、布”,游戏依序做。划甘蔗的刀就是篾匠的小弯刀,锋利而灵巧,玩这个最好。划甘蔗是个技术活:先用大拇指将甘蔗立稳,然后上刀。只要甘蔗沾了刀,手就不能碰它了。小心翼翼,猛然在空中划个圈,很劲划下去。甘蔗皮划下多少,甘蔗就归你多少。眼不快,手腕没劲,玩不成。水平高的能从头划到底,这根甘蔗便归他自己。赢家豪爽,砍成节,任你尝。说来也怪,甘蔗经这折腾,特别甜香。
更有意思是雪天观梅花。外婆的茅院对着一片形如剪纸的大小水田,田埂纤细蜿蜒,瘦羸梅花点缀枝上面,开的花颇冷艳。石井旁那株,尤为凄绝。琼枝疏密有致,却难禁侵袭的风雪。梅瓣抖抖抛洒,似雾似霞,似虹似冰花。“落红成阵”,尽是梅魂。我们轻轻过去,小手拾起,揣入衣襟,浑身随即散发幽幽梅馨。山坡草院,亦有梅伴,于竹树藤蔓间,一闪一闪,犹村姑的鲜嫩脸蛋。
过年水果除却甘蔗,就是深秋攒留的橘柚,正月正红透。小心掏出橘肉,在壳内点盏油灯,周围便弥漫橘黄的柔光。细娃们挑着小橘灯,三五成群,夜晚到竹林田间撒欢。水田倒映出我们变形的跳动曲线,与天地构成温馨简单的乡村新年。
茅屋外,寒风细雨夹着雪飘;茅屋内,瓦瓶油灯摇曳昏黄火苗。厚土墙映出些厚衣夹袄,那是大人们围坐八仙桌,或嗑瓜子或打瞌睡,正虔诚祈守着来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