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梦
梦里是望不到头的长街。
天幕之上一片漆黑，零落几颗星子遥遥坠在天边，她借着星子的微光，急匆匆地跑在青石板路上。长街尽头忽然出现一片火把，将暗夜剪出一角明亮。兵士步履匆忙，一步一步踩得她愈发心惊。
再快些，再快些……
可记忆里短短的路程被拉的格外长，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顾不得擦，只提着衫裙一味地跑。
待她抵达西街的铺子，大门已经被踹开，祝家香坊的招牌跌在地上。盛放香料的瓶瓶罐罐悉数被打碎，在暗夜里漂浮起一阵诡异的香气。
内中的院子里，是一双跪着的夫妻。
为首的官差坐在正中，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玉扳指：“我说姓祝的，你家历年上贡的香料是不错，可若没有知县大人抬举，你哪里找来这样的美差？”
“你可倒好，不感念大人的看重，连这样的质量也敢当贡品呈上来！”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将带来的香料倾倒出来，在院中堆成小山。
男人膝行几步，抓起地上的香料凑近一闻，立刻变脸：“秦主簿，这绝非我们送去的香料！送往宫内的都是沉香料加了……”
秦主簿站起身来，一脚踹在男人右肩。男人毫无准备倒在地上，表情从惊恐到平静，似乎已经明了今夜的命运。
秦主簿似笑非笑：“祝老板，以次充好上贡朝廷，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不过呢，知县大人素来宅心仁厚，只要你肯交出香方，死罪还是可以免了的。”
“先是银钱，再要珠宝，如今又是香方……”男人笑得凄惨，再抬头目光里已经满是怨恨：“秦主簿，若是下一次，草民又能拿出什么呢？”
他趁人不备，从身侧的官差手里夺过火把，径自扔到了库房中。库房之中尽是易燃的木盒、干草等物资，霎那间火势蔓延开来。
秦主簿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男人跑进火海，而另一边，跪着的女人流着泪，直勾勾地望向秦主簿身后的她，嘴唇开合，分明是没有声音的，却在她耳边炸开，震耳欲聋：“繁音，快跑。”
火势愈发大了，诸多香料被点燃，糅杂在一起，香风混着热气散开，香的发腻，几乎让人呕吐。
祝繁音挣扎着想上前去，女人已经挺身，撞在了脖颈前的长刀之上。
“娘亲！”她喊破喉咙，却无人应声。
“繁音，繁音……”
祝繁音睡梦之中被人摇醒，待睁开眼睛，便看到宁玉万分忧心的表情。
面颊上全是泪，祝繁音抬手抹去，朝宁玉挤出来一个笑：“无妨，我做了个噩梦。”
“无事便好！”宁玉松了口气，捧起她的脸乱揉一通：“那快些起来，大公子今个儿就到，汤妈妈吩咐了，要我们务必仔细着点儿。”
祝繁音应下，随后起了身。
隔窗望去，外头的梅花树上累了满枝丫的雪，连那仅有的一朵红梅也几乎盖住。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将将入了冬月，大雪便连着落了三回，饶是繁华如帝京，也清净了许多。
只这份清净，与城南临江侯府里头并无关系。
自打前日里南边战事大捷，大公子即将返京的消息传回，侯府里便热闹起来。老夫人出了佛堂，亲自指挥着人手，将侯府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又早早安排起接风的筵席，遣人至各府里头下了请帖。
主人家这样的重视，管事的唯恐出了差错，于是更加谨慎，时时盯着下头的人。做事的奴才们苦不堪言，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
大公子从前便好香事，如今凯旋归家，张管家对此万分谨慎。特意往汤妈妈这里多拨了些丫头，跟着一道做事，务必不出差错。
筵席之上多少香炉、燃何种香、用什么器具、往来宾客的偏好忌讳……这些都得考虑，汤妈妈有心提拔她们，有意放了权，忙得祝繁音接连几日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协商一会儿，又偏生梦到了先前的事。
家破人亡，沦为奴籍，不过一夜之间。
祝繁音赶紧晃了晃脑袋，止住这些念头，从柜子中取出荷包，去了香房。
临江侯府里头只两位公子，一位是年少有成、前途光明的大公子，一位是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世子爷。
侯爷不疼，夫人不爱，无非占了嫡子的身份被官家封为世子，可侯府里头谁不知道，该上赶着巴结的，是那位大公子。如今大公子又带着军功回府，府里上下人人想巴结，一丁点儿的喜好也要千万分的小心。
张管家当日特意提点过，她们不止要准备今夜接风宴的香事，从偏厅至大公子所居住的临风斋，也要一路备着香炉。这一点，他会特地来查验。
果然未过晌午，张管家便过来了。汤妈妈恰好不在，由祝繁音起身行礼回话：“张管家，临风斋备的是沉水香，用的青釉莲花香炉，已悉数备好了。”
张管家走近，摩挲着胡须将各式器具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满意：“这差事办得好，后面都有赏钱！”
屋里的姑娘们齐声道谢。
待送走了张管家，祝繁音捧起一炉香去了内室，宁玉紧跟着她，张望几遍，确认无人后才蹙着眉头开口：“繁音，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祝繁音手下动作不停，将一尊莲花香炉内的沉水香悉数倒出：“总得试试嘛。”
随即打开荷包，荔枝果香清甜绵密，祝繁音动作迅速，压灰打篆，有条不紊，一切完成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宁玉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祝繁音宽慰她：“这一炉香不在临风斋之内，只是临近，即便被发现也并非大事，你就放宽心吧。”
而后又补充道：“宁玉，无论如何，我都得这么做。”
不待宁玉回话，门扉突然被推开，宁玉挪了挪身子遮住祝繁音，后者强装淡定迅速盖上炉盖。还未转身就听到汤妈妈的声音：“都准备妥当了？”
祝繁音快步走过去，抱着汤妈妈的胳膊：“那是自然，张管家方才来看过了，满意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