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施主请你自重
农历三月初五,宜祭拜、做灶、祈福;忌学艺、穿割六畜。
陆迟自镇魔司出来,发现天上又飘起了雨丝,才惊觉已是清明,街边已经开设路祭,风中夹杂着烧纸气。
“听闻小陆道长博学多才,不知清明节时可有何说法?”端阳郡主撑着青伞,望着长街没话找话。
陆迟抖了抖衣袍上的泥点子,撑伞朝着暗巷走去:
“民间清明祭祀,规矩自是没有官家多,但也有一些风俗;比如忌吃热食,常言道“清明不冷食,水雹下满地”嘛;还有些地方忌买鞋,因鞋通邪……”
清明烧纸源于道教,后又经过各方发扬,逐渐流传成今日模样。
道家轮回牵扯甚广,说法各异,真要论起来,三天三夜都论不完,且每个朝代、地区风俗也各有差异。
陆迟就大概讲了两句民间习俗:“不过修者无拘,魏姑娘不必在意。”
端阳郡主听的津津有味:“修者百无禁忌,以至于许多规矩都逐渐废弃,倒是失了几分烟火气。”
陆迟随意道:“有些规矩繁杂琐碎,弃之也好,但坊间多普通百姓,不管是风俗还是规矩,皆是为了寄托精神。”
“寄托精神……”
端阳郡主自幼修仙,心性豁达,下意识重复念叨:“普通人寿命有限,然则一生又多波澜,鲜有圆满者,确实需要心理慰藉,否则皆是苦楚。”
陆迟点了点头,没继续搭茬。
跟世家子弟谈论民生多艰,总觉得缺了点滋味。
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行人纷杂,有撑伞闲游者、有用衣袖遮挡雨丝奔行者、也有沿街烧纸者,就连暗巷花街也多了几分肃穆。
红尘众生相,莫过如是。
两人转入暗巷,端阳郡主好奇道:“花魁死于清明,按照民间风俗说法,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或许有。”
陆迟也不敢打包票,他虽是民间道士,也经常超度妖魔,但大都是物理超度,再不济就是念《度人经》,专业知识有限。
两人随口闲谈,很快便来到醉香楼前,发财急忙跳到廊下,摇头晃脑抖掉身上雨丝。
端阳郡主这才注意到发财,国色天香的小脸露出几分笑意:
“嗬,这小老虎当真灵秀可爱,刚才都没注意,让我瞧瞧……”
说着,就将青伞递给青楼小厮,弯腰将发财抱到怀里。
“踏踏~”
发财体型可爱,十分引人注目,可偏偏陆迟那张脸着实优越,掩盖了发财光芒。
眼见漂亮姐姐终于发现自己,发财趴在郡主怀里,还抬爪踩了踩那软弹胸脯,惹的端阳郡主眉开眼笑。
“……”
陆迟神色无奈,迈步走进醉香楼。
……
因为花魁命案缘故,醉香楼里几乎没什么生意,偶尔有两个老客,也是来打探消息的,眼见镇魔司来人,纷纷都退至一旁。
“小陆道长,明月死的凄惨,请您做做法事超度了她,好让那孩子安心轮回……”
花娘哭哭啼啼,不知是哭摇钱树倒了,还是在哭青楼生意寂寥。
端阳郡主出身皇族,不喜这种做派,微微皱眉:
“镇魔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先带我们去花魁房间,跟她亲近的人统统过来回话,其他人老实待着,不得随意离开醉香楼。”
到底是郡主娘娘,甫一开口,便带着股强势气息,就连发财都支起耳朵,老老实实趴在胸前。
花娘呜咽声戛然而止,当即看出郡主出身不凡,急忙道:
“请跟我来。”
花魁闺房布置依旧,里头站着两名丫鬟,正在悄悄抹泪。
“这两个是明月贴身丫鬟,是整座楼里关系最亲密的,大人有啥疑惑,皆可问她们两个。”花娘赶忙说道。
端阳郡主翻找着房间物件儿,边朝着两名丫鬟询问:“昨夜花魁为何出城?”
绿裙丫鬟脸色惨白,颤声道:“娘子近日身体不适,无需开楼陪客,休息的比较早。昨夜刚刚戌时,就打发走我们……”
端阳郡主拉开妆台,闻了闻胭脂,又随意丢在一旁:
“这么说,你们两个毫不知情?”
“我们确实不知,请大人们明查……”
两名丫鬟年纪不大,瞧着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此时稍一询问,两人便抖若筛糠,跟鹌鹑似的哆嗦。
陆迟见端阳郡主只检查明面上的东西,便起身将床板打开,露出下面暗格:
“过来看看这些。”
端阳郡主自幼锦衣玉食,就算想藏些私密物件儿,也有一百口柜子候着,哪知道床下也有暗格,讶异道:
“小道长真是门儿清嘛。”
陆迟摇摇头:“房间能东西的地方不多,无非床、箱、地板,捉妖时常有接触。”
崩说床下暗格,陆迟还碰到过将床下墙壁掏个窟窿,就是为了跟隔壁邻居偷情的,结果误遭妖魔,白白被淫。
暗格里东西不多,除了金银细软外,还放着一枚黄梨木盒。
端阳郡主将木盒打开,蛾眉微挑,表情变得古怪起来:“除了李郎跟柳郎这两位,花魁还有没有其他的入幕之宾?”
陆迟凑过去看了两眼。
盒子里摆放着一把白玉如意,长约半尺,通体水润漂亮,尾部绑着根毛茸茸的物件儿,像是狐尾。
青楼妓子多用工具助兴,这倒不算稀罕玩意儿。
两个丫鬟齐摇头:“没了……”
“就算真有,你们也未必知道。”端阳郡主用手帕裹着玉如意把玩两下,老神在在的点评道:“质地尚可,可惜款式老旧……”
“……”
陆迟眼角一抽,嘿…这还老旧?那京城得有多少花哨物件?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陆迟询问道:
“你们好好想想,花魁除了陪客人外,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之地,比如她的某些习惯、癖好等等,你们贴身伺候她,可别说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花魁偷偷接客,两名贴身丫鬟就未必不知。
只是这事跟本案关联不大,陆迟懒得点破坏人生计。
绿裙丫鬟思索半晌,摇头道:
“姑娘日常没什么癖好,除了陪客便是饮酒狂歌,偶尔会骂几句客人,其他的…哦对,她每月中旬,都会去慧光寺上香,不过楼里姑娘去慧光寺的也不少呀……”
花娘搭话道:“我也去烧过两回,世道乱糟糟的,总归是有个心理安慰不是,这应该不是啥毛病吧?”
“……”
陆迟眯起眼睛。
这慧光寺好像有些耳熟啊。
“她在慧光寺都做了什么?”
小丫鬟摇头道:“就烧香拜佛、吃些素斋,偶尔天色不好,也会在佛庙留宿一晚。”
端阳郡主将玉如意连同手帕一同丢下:“案子比想象中复杂些,看来咱们得去慧光寺瞧瞧。”
………
紫阳山,慧光寺。
陆迟望着巍峨庙宇,红墙黄瓦,匾额高悬,两旁古树参天,簇拥出幽静古道,隐约传来木鱼梵音。
这地儿着实比浮云观繁华不少,山腰处停着几辆豪华马车,显然不是平头百姓所有,出入的大都是富豪乡绅。
端阳郡主抱着发财,笑吟吟道:
“羡慕了?若能查清楚马贼案,我从私库拨笔银两,保证将浮云观建的比这还恢弘,到时你只管开坛接客就成。”
陆迟眉头一挑,说好听的叫立功受奖,说难听点这不是吃软饭吗,郡主软饭能乱吃?
保不齐就让他改行做面首,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无趣生活,到时三妻四妾五姨娘可咋整?
陆迟赶忙道:“这事回头再说,咱先进寺瞧瞧,我寺里有人。”
端阳郡主调侃道:“你一道士,跟和尚还有来往?向道之心不坚啊。不过你长成这样,佛寺也不敢收你,不然得比醉香楼还热闹……”
长相俊美、体态清贵、气质超然、关键啥都能唠两句,但凡改行做面首,这资质高低是大乾头牌。
陆迟自知相貌俊美,真要毅然下海,保不齐比现在都滋润,但毕竟是修者,基本节操还是有的,正色道:
“棋昭姑娘此话差矣,佛教虽然起源西域,但其实没少借鉴道家、儒家文化,真要论算起来,道佛之间没有往来,只有指教……”
“这话倒是不假……”
两人随口闲谈间,便进入慧光寺内。
慧光寺香火鼎盛,院内禅香浓郁,纵是清明细雨也挡不住香客。
端阳郡主桃花眸掠过一缕金光,轻声道:“气势虽大,佛气却不多,甚至有几分浑浊,这佛寺没有真本事。”
陆迟猜到这是道法“望气术”,问道:“有鬼气吗?”
“这倒没有。”端阳郡主摇头:“不过若是对方实力深厚,能遮挡天机,那我肯定也看不出来,不过我看这佛寺没这实力。”
思索间,寺内小沙弥已行至近前,朝着两人行礼:
“两位施主,上香请随我来。”
陆迟背负双手,笑着道:“元清大师在吗?我前几日受他点拨,如今醍醐灌顶,特来当面拜谢。”
小沙弥面露喜色:“原是监寺师叔的友人,两位请去大殿稍后,我这便请监寺师叔过来。”
陆迟微笑颔首,转身跟端阳郡主相视一眼,朝着佛殿走去。
这佛寺瞧着没啥本事,但名气可不小,且来往香客大都是乡绅富商,可见颇得民心,有些势力根基。
若是直说前来查案,就怕人家不想趟浑水,找借口避而不见,派两个小沙弥就打发了,镇魔司总不好直接查封寺庙。
先把人诓出来再说。
两人刚行至佛殿不久,便听到里面传来对话声音:
“受我点拨?长什么样?”
“嗯…挺俊的。”
“怎么是他……”
………
厚重佛帘挑开,元空从里面走出,相较上次见面,他今天打扮的格外隆重。
脑门锃亮,红色袈裟光芒灿灿,手中拿着一串枣红佛珠,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见到陆迟便露出笑意:
“我正道是谁,不曾想却是施主,施主怎么来了?”
陆迟幽幽叹息:“当日大师好意点拨陆某,陆某却目中无人,辜负大师好意,以至当晚便遭了因果,这才恍然大悟,特地来添几枚香火钱。”
说着,陆迟掏出几个铜板,丢进功德箱里:“礼轻情意重,想必佛祖不会嫌弃……老话讲,道佛本一家,大家还要常来常往才是。”
元清看着陆迟丢铜板到功德箱,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但几乎瞬间便恢复如常:
“我佛慈悲,施主有心即可。”
陆迟微微颔首:“说来巧合,我们还真有一事想请大师解惑。”
元清看了眼端阳郡主打扮,稍作思索后,将两人请至内堂,才道:“两位施主尽管开口,贫僧会尽力而为。”
陆迟抖落开明月画像:“恕我冒昧,大师可曾见过此女?”
“……”
元清笑容凝固,仔细端详画像许久,才斟酌开口:
“唔…慧光寺香客众多,若贫僧没有记错,这位女施主每月都会来寺中上香,这有何问题?”
陆迟问道:“那院内可有僧人或者香客,与这位女施主有来往?据我所知,她偶尔会留宿寺庙。”
元清面色一变,似乎受了奇耻大辱,厉声斥道:
“施主请自重,我们是正经佛寺,传自西域佛国,乃无上大乘佛法……”
“啪——”
元清话未说完,内堂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硬生生打断了对话。
端阳郡主将茶盏重重放到桌上,眼看屋内安静下来,国色天香的小脸才露出笑意:
“这位女施主名叫明月,是醉香楼当红花魁,昨夜忽然横死,我们调查过她的行踪,发现她每月必来慧光寺上香。”
“慧光寺号称佛法高深、意在普渡众生,不如先普渡一下花魁娘子,好好想想她都在寺庙都做过什么。”
“……”
空气似乎停滞一瞬。
元清眼神微变,继而变得痛惜:“阿弥陀佛,原是如此,两位施主稍等,容贫僧去问问其他僧人。”
片刻后。
元清带着一名小沙弥进来:“这是慧远,那位女施主便是由他接待。”
小沙弥急忙道:“这位女施主月月都来,且出手大方,来十回有四回都要留宿,头次我夜半出恭,发现…发现她似乎跟慧空师兄来往甚密……”
“当时我问过慧空师兄,他说这位女施主是他俗家表妹,我便没有多想。”
“……”
端阳郡主眯起眼睛:“慧空呢?”
元清接过话茬:“慧空自昨日便不见人影,至今未归。”
“既然僧人失踪,为何不报官?”
“慧空出家前是本地人,回乡探亲是常有的事,我们并未多想。”
“僧人探亲不用告知监寺?”
“慧空尘缘未了,时常做出离经叛道之事,如此也不奇怪。”
“既然尘缘未了,为何不让他还俗?”
“既已出家为僧,是否还俗,还当尊重他的想法。”
“既如此,他家住何方?”
“慧空不曾细说,入了空门,前尘往事皆跟佛寺无关。”
“……”
端阳郡主炮语连珠,几乎没给对方思索时间,高耸胸脯似乎都随着气势攀升,颇有种女判官架势。
不过元清却都妥善回复。
查鬼案跟普通案子到底不同,有时候单纯用审讯技巧,作用不大。
陆迟站在一旁,始终观察着元清神色,微笑道:
“多谢大师解惑,我们也是查案心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师见谅。”
元清竖起佛掌,慈眉善目道:“若能帮到两位施主,查清女施主被害原因,也是功德一件。待明日贫僧会诵经祈福,超度女施主,也算尽些绵薄之力。”
窗外雨声渐疾,打得窗棂忽闪作响。
凉风带着禅香吹入后堂,那挂画上的佛像似金刚怒目,衬得元清愈发慈眉善目。
陆迟感慨道:“大师心怀纯善,陆某佩服,不过外面雨势渐大,现在下山多有不便,可能留宿一晚?”
元清面露遗憾:“实不相瞒,今日乃是清明,慧光寺自未时便要诵经祝祷,不便留客。”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