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故乡
南城半月没有下雨了。
李二狗躺在硬纸板床上,他睡不着,古董电风扇响了半夜,将燥热的空气搅了又搅。它也老了,他想,无用,难堪,像自己一样。
十多年前自己把它从光彩大市场抱回来时,内联厂工资一月才三百,十月份的工资,除去吃饭,全花在这家伙事上,但他觉得值当,他能赚钱,他值得这样的享受。可现在——李二狗翻了下身——他压着背上的痱子了。
在他购置这台电风扇的第二年,他跟领导吵架,丢了工作。他的街坊大多是厂内员工,与他熟识,最初几个月,他们常安慰二狗,过了一年,人们不再关注他了,再过了两年,肉联厂倒闭了,大家都把工作丢了。
幸好还有员工宿舍,二狗想。他此时侧躺着,愣愣望着黑黑黢的水泥墙壁。他的屋子二十来平,但二狗住了半辈子,墙上的挂历是十多年前的,从二狗被开除后便没再换过。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样呢?二狗想不明白。父亲唤他二狗,是想用贱名来克贱命,大抵是失败了。还好,自己有员工宿舍,二狗无不庆幸地想。
天蒙蒙亮了,他移了移身子,露出纸板上一条长长的汗印,他的脑袋有些昏沉。周围似乎热闹起来,他听见洗衣机的搅动声,鸽子扑打翅膀的声音,邻居出门了,狗在叫。
病床顶上的灯白花花的,二狗的眼睛疼。他用手半捂着。
从指缝向外看,他看见床边站着赵娃子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你在收废品那直挺过去,我把你送来了。”赵娃子的目光有些闪躲,“具体情况,让医生说吧。”二狗听见门关的声音。他有些烦躁,他不想跟医生呆在一起,这会让他想起父亲。医生说他父亲病了,于是住了院,他看着男人消瘦下去,他抵押了房子。没有奇迹,他把男人埋在他母亲坟边,他没有家了。“我没有钱。”二狗说。陌生的医生没回答他,“亲属在吗?”二狗摇摇头。医生不再说话,递给二狗一张报告单,纸白花花的,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字,二狗的眼睛疼。“报告发现你脑内有大量实质性占位,影像学显示压迫到脑血管。”医生望着二狗,“可能是癌。”二狗听懂了最后一句,一阵恐慌席卷了他。他看见父亲静静躺在太平间里。“有救吗?”他急切地问。“需活检定性,如确定恶性,放化疗后有一定存活率。”他看见过父亲一把把掉头发,看见过医疗单上昂贵的费用。算了吧,二狗想,那种恐慌忽然消失了。可能从被开除起,剩下的人生是多余的。二狗当过搬运工,当时行情不好,七八斤的啤酒箱,搬到五楼,没电梯,1块。等到行情好时,二狗的腰不行了,每天捡易拉罐和硬纸板,拖去卖。二狗没感受过尊重,人们常常以怜悯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六十岁的老头。除了赵娃子,那个对门的邻居。养的鸽子长把屎拉在二狗门口的劳保鞋上。二狗想着,虽然赵娃子养的鸽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主人是个好人。他感谢赵娃子,因为赵娃子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他。二狗绞尽脑汁把能想的都想了个遍,大脑只剩空白——他再想不出别的了。这时,医生看到二狗发呆,便走上前来询问。二狗第二次说道:“我没有钱。”医生这次回应了他:“医院方面支持……”但二狗打断了医生,因为医生的眼神很奇怪,就像冬天他驼着背捡废品时,路人看他的那种眼神。二狗不自在地躲开了医生的目光。二狗说:“我要回家。”当夜,李二狗躺在硬纸板床上,他睡不着。
太阳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水泥墙开的通风口射进来。二狗醒了,他有点想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于是他决定回家。他从硬纸板下拿出身份证,和裤兜里仅剩的200块钱放在一起,用纸包好,准备去大巴站。出门时,他没有回头,他觉得那只是员工宿舍,不是自己的家。
候车处空无一人,二狗上了大巴。他没问车要去哪,就坐在车的角落。太阳依旧明晃晃的,空旷的街上只有一辆车,他回家了。
后来,救护车来了又走,殡仪馆的车停在了员工宿舍门口。赵娃子的鸽子扑腾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穿黑衣的工作人员问:“姓名?”他们没找到身份证。赵娃子抹了抹眼泪说:“李二狗。”“真名?”“不清楚”。“籍贯呢?”赵娃子回答:“本地人。”工作人员盖上圆珠笔帽,准备收工了。
雨中曲
绵阳算不上一个多雨的城市,它本不需要太多的雨去清洗污垢和苍老的回忆,它是新生的,蓬勃的。它是婴孩,婴孩没有那么多顾虑。或许田里抽绿的庄稼会在漫天的沙尘中俯首,虔诚的祈雨,但他们代表不了绵阳,白领们,以及更多蓝领们才是绵阳的骨肉,他们不会想在上下班路上撑一把伞的。
绵阳不需要雨,但雨不在乎他是否被需要,他随性而固执地降临在每个期待雨或厌恶雨的都市,雨总是会来的,在某个失眠的夜晚,耳畔会传来渐近的潮声,打开窗帘,没有星星,月朦胧而那黯淡的嵌在天幕,远处的高楼在雨中逐渐模糊,隐隐能看到园艺山下零星的车灯和路灯,在暴雨中摇曳,带着褪色的,昏黄的光。似乎一切文明的、自然的,稚嫩的、成熟的造物,都被世界遗忘在厚重的雨帘中。除了雨,所有的所有都变得黯淡而喑哑,拉上窗帘,耳畔是渐远的潮声,今晚没有人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