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永和九年
熏香缭绕的马车里,王凝之正将车帘掀开,任由凉风扑面而来。
脸上的燥热是减轻了一些,脑袋也不像刚醒来时那么昏沉了,但是王凝之终究还是没想起来今日到底有何要紧事。
他只能转头去问阿蘅:
“阿蘅,咱们到底是要去哪啊?”
阿蘅的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自家郎君莫不是吃丹药吃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都忘了。
“我问你话呐。”
见这丫头不答话,王凝之食指微曲,敲了她一下。
阿蘅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其实一点都不疼的额头,委屈地说道:
“今日上巳节,主君要在兰亭修葺会友,早就提前告知过各位郎君了。郎君自己忘了,打婢作甚?”
王家家风和煦,阿蘅又是郗璿亲自为原主选的婢女,二人相伴多年,相处自然是要随意一些。
兰亭,修葺?
这四个字眼如同四颗巨石砸进了王凝之的心湖,激起一阵惊天涟漪。
不会吧?
今年是几几年来着?
王凝之开始绞尽脑汁思索今年的年号。
脑海中记得最清楚的事,是四年前暴君石虎去世,褚裒趁机北伐,大败,羞愧而终,全国一片哀悼,那年好像是永和五年。
那今年,不正好就是永和九年吗?
“阿蘅,让车夫再快点。”
……
……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放眼望去,青天白日之下,兰渚山苍翠成荫,清风拂过,林叶之间的沙沙作响,伴着山中鸟雀清鸣,自有一番韵味。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朝圣的好日子。
没错,王凝之是带着朝圣一般的心态,踏上兰渚山脚的青石阶的。
一想到自己能亲眼见证那天下第一行书的问世,见证书法从技巧真生变成艺术的这一刻,王凝之就难免心潮澎湃。
穿越居然还有这福利,在他看来,这可比什么美貌侍女有吸引力的多。
“阿蘅,快一点啊。”
王凝之回身站在青石阶上,对着刚从马车上走下的阿蘅用力招手,任由宽大的月白襦袖在空中摇曳。
“郎君,是你该慢一些才对。”
阿蘅心里是无语凝噎,这王二郎君今日是转了性了,平日里总是慢吞吞的,今日竟然是如此风风火火。
马车还没停稳,他就急急忙忙下了车,竟然是连自己这个多年相处的侍女都没反应过来。
但是王凝之身为主君可以放浪不羁,她阿蘅身为王家的侍女,却是不能在外面失了礼仪,想要仪态端庄的跟上王凝之,实在是有些困难。
见阿蘅太慢,王凝之直接袖袍一甩,竟然是丢下阿蘅,大步流星朝山道上独自奔去。
阿蘅大惊失色,
“郎君,你这是做什么去啊?”
“你太慢了,我先在上面等你了。”
王凝之的声音远远传来,只给阿蘅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郎君,你是潇洒了,阿蘅回去,可是要被夫人责罚的啊。
阿蘅只能尽力地加快脚步,祈求尽快跟上王凝之。
待二人走后,山脚下的竹林里探出两个小脑袋,是一男一女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唇红齿白,长得都颇为可爱。
男童女童衣着都甚为华丽,应当是某个大族子弟。
女童看着王凝之消失的背影,大眼睛中带着好奇,对着男童问道:
“阿遏,刚刚过去那男子是谁啊?”
男童帮女童轻轻捻起肩上的一片竹叶,答道:
“那不是王世伯家的二郎君,叔平兄长吗?阿姊不认识了?”
叔平是王凝之的字。
女童弹了一下男童的额头,训道:
“胡说,那王凝之前些日子我才见过,根本就不像嘛,你敢跟阿姊撒谎?”
男童捂着脑袋,一脸委屈。
“阿姊,那明明就是嘛。而且,不能直呼兄长名讳。”
“可是我前些日子见他,他还是呆呆的啊,怎么今日这般不同。”女童摸着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莫不是开窍了。”
一旁的名叫阿遏的男童再次提醒道:
“阿姊,谢家家训,不能背后非议他人。”
得到提醒,女童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行的不妥,摸了摸男童的脑袋,赞许道:
“阿遏言之有理。”
说罢,拉起男童也往山道上奔去。
“阿姊,你要带我去作甚啊?”
“这都日上正午了,这王叔平竟然才来,自家的宴席都迟到,必然有热闹可看,我可不想错过。”
……
……
阳光穿过绿叶间的缝隙,洒在山间的青石阶上,洒在王凝之随风飘起的襦袖上。
尽情奔跑,对于王凝之来说确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不过兰亭离山脚不远,王凝之还未跑个尽兴,眼前便已经是豁然开朗。
远处林荫之地,穆然冒出一汪清泉,顺着山势在这山腰间流成一条曲水。
青草如荫,潺潺流水之畔,或坐着站着诸多宽袍大袖,衣冠博带之人,正在饮酒,好不快活。
王凝之终究是来迟了,如今修葺事毕,看着样子,曲水流觞应该都已经进入尾声了。
溪水最上游,有亭翼然其上,亭中坐着一个两鬓斑白,蓄美髯,褒衣博带,头戴漆纱笼冠的中年男子。只看眉眼,现在的王凝之与其有四五分相像。
这就是王凝之如今的父亲,现会稽内史,右军将军,后世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了。
走得近了,王凝之正要与王羲之见礼,却是有人先了王凝之一步,举起酒杯高声招呼道:
“叔平贤侄,怎的来的这般晚啊?”
王凝之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一个中年男子,高坐溪水上游。
其面如冠玉,气质脱俗。仅以外貌来论,此人在这兰亭雅集中,也是上上之等。
陈郡谢氏,谢安,字安石。
此时的谢安还未出仕,还未成为那青史留名的风流宰相。好玩乐的他,此时隐居在会稽东山之中,每日的生活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吟诗作赋。
兰亭盛会,怎么可能少了他的身影?
王凝之朝谢安拱手一礼,大袖飘飘,朗声笑道:
“昨日凝之得了一枚所谓仙丹,食之后梦游太虚,今日却是起的晚了,安石公见谅。”
说毕,王凝之又躬身朝王羲之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父亲。”
王羲之点了点头,并未过多计较王凝之迟到之事,只是言道:
“既然来了,且快快入座吧。”
王凝之并未立即入座,而是拱手一一与在座诸公见礼。
所谓群贤毕至,这话当真不假,曲水两侧已经入席之人中,王凝之粗略一扫,就已经看见了不少声名远扬的当世名士。
王庾桓谢的士族子弟,卞迪这类当朝要员,孙绰这类文坛领袖,应有尽有。
谢安左侧,也坐着一位与他长相有七八分相像的中年男子,正是其弟,当今吴兴太守谢万。
谢万笑言道:
“叔平喜丹药?我治下有位奇士,精通药理,我常服其所炼之丹,倒是有耳聪目明之感。不如我让他也炼一枚与你如何?”
王凝之见对方要赠予丹药,连连摆手拒绝。上辈子体弱多病,王凝之对这新得的健康躯壳可是珍贵的紧,可不想做那自残之事。
“不了不了,这丹药虽好,但是过犹不及,不同丹药之间药理也不尽相同,小子就不劳烦万石公了。”
万石,是谢万的字。
王凝之此说,谢万也笑着作罢。
与谢家二位短暂谈笑过罢,王凝之本打算入座,却忽然有一声不太和谐的声音在场间回响。
“叔平来的这般晚,莫非以为就能这么搪塞过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