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淑华回来了
旧南的雨，在风耀和亦涵的世界里，熬成了蜜。粥店的烟火气，街角的霓虹碎片，晴天娃娃摇晃的笑脸…每一个并肩的瞬间，都像被雨水洗过的旧唱片，沙哑，却循环播放着甜蜜的副歌。日子，是绵长而私密的诗。
晴天娃娃咧着嘴，挂在“阿兰粥语”的檐下，成了旧南一块小小的、温暖的磁石。人们循着粥香和这抹固执的晴意而来，舌尖熨帖着滚烫的慰藉，心头留下一点纸做的微光。
夕阳熔化了最后一片云，泼洒出粉橘色的釉彩。台阶微凉，风耀和亦涵并肩坐着，雨后清冽的空气里，浮动着米粥的暖甜和纸偶无声的嬉笑。
“…它们，”亦涵的声音很轻，目光追随着一只被风吹得打转的娃娃，“…能笑多久？”忧虑，像花瓣边缘不易察觉的卷曲。
风耀的手臂揽过她的肩，温度透过薄衫。“…心不空，它们…就一直在。”他的声音低沉，像暮色中平稳流淌的河，“…像这样。”手臂的力道，是无声的锚。
亦涵把头靠向他，发顶蹭着他的下颌。星光尚未点亮，但某种更明亮的东西，已在两人沉默依偎的间隙里悄然滋生。未来，是两颗靠拢的星子，在渐暗的天幕上擦出的轨迹。
清晨。尖锐的电子蜂鸣，像冰锥刺破宁静的薄纱。
亦涵惊醒，摸索着枕边冰冷的方块。不是闹钟。屏幕幽蓝的光，映亮她惺忪的睡眼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会是谁？她像避开雷区般溜下床，赤脚踩过微凉的地板，闪进阳台，拉上玻璃门。清晨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了她。
“…喂？”声音带着刚剥离睡意的沙砾感。
“怎么才接？”听筒里的声音，遥远，熟悉，又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小涵，是妈妈。”“妈妈”——一个生锈的称谓。
“…妈？”亦涵的睡意彻底消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窗框，“…这么久。电话。”责备，冻成了冰碴。
“…刚落地。机场。…太忙，没顾上。”李淑华的声音裹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对不起啊，女儿。”歉意，像羽毛，轻飘飘落不到实处。
“…习惯了。”亦涵的声音平板，目光投向楼下空寂的、湿漉漉的街道，“…没事，挂了。”手指悬在红色的挂断键上。
“等等！妈在…旧南机场…”话音未落。
嘟—嘟—嘟—
忙音。冰冷的忙音。亦涵握着手机，指节泛白。阳台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脸，和身后空旷得能听见灰尘呼吸的巨大房间。电脑屏保的光怪陆离，电视无声的喧嚣…都填不满这深海般的寂静。风耀是照进来的第一束光，融化了角落的坚冰，但某些冻土，依旧深埋。姑妈家的大房子，是镀金的笼。
旧南机场
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同被无形之鞭驱赶的银色鱼群，奔向各自的闸口或出口。李淑华拖着行李箱，站在喧嚣的中心，却感到一种真空般的茫然。十年。出口外的世界，像一幅被雨水冲刷后又重新拼贴的陌生画卷。
“…不一样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被嘈杂吞没。蒲公英散尽，只剩一粒迷路的种子。
招手。出租车滑停。皮革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市区。”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声浪。李淑华疲惫地闭上眼。车窗外的流光——广告牌的炫彩、行道树的绿影、高楼玻璃幕墙的灰蓝——透过眼皮，变成一片模糊晃动的色块。故乡，是闭眼时自动播放的、褪色的默片。身体陷入座椅的凹陷，意识沉向黑暗的水底。旧南…一张巨大而熟悉的…床。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沙沙作响。再次睁眼，窗外已是流动的都市丛林。钢筋水泥的峡谷，车流的金属洪流…曾经熟悉的“自行车王国”，成了记忆博物馆里一张泛黄的照片。时间，是最无情的拆迁队。
雨后的街道，干净得像刚出窑的琉璃盏。空气清冽。一丝若有若无的…粥香。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更让她恍惚的，是街角小店飘出的、沙哑而怀旧的歌声。老唱片在时光机里转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走去。
店面古朴。木质招牌：“阿兰粥语”。窗明几净。最抓眼的，是玻璃上贴着的一张手绘海报：一个圆头圆脑的晴天娃娃，笑容灿烂，旁边写着“雨天赠晴”。砂锅粥…晴天娃娃？李淑华怔住。这奇妙的组合，这熟悉的、带着点稚拙童趣的画风…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柔软角落。小涵…她最爱画画…心口泛起细密的、带着愧疚的疼。画笔下的世界，我缺席了多久？
这次…不走了。一个念头，带着暖意和决心，在胸腔里升起。陪着她。守着炉火。好好活。带着这温热的遐想，她推开了那扇挂着晴天娃娃海报的玻璃门。
“叮铃——”
“欢迎光临阿兰粥语，雨天赠晴。您几位？”年轻女声，带着职业的轻快。
李淑华的目光扫过略显拥挤的店面：“…一位。窗边…安静点。”声音掩不住长途跋涉的沙哑。
热茶注入白瓷杯，氤氲起雾气。倒茶的手，纤细，白皙。李淑华的目光顺着那双手臂上移，落在那张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上。这眉眼…这专注的神态…
“…姑娘，”李淑华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异样，像怕惊飞一只鸟，“…今年…多大了？”
倒茶的动作顿住。女孩抬起头。
时间，在粥店暖黄的灯光里，在氤氲的茶气中，在两张凝固的脸上，被无限拉长、凝固。
“…二…十。”林亦涵的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眼睛，是瞪圆的、难以置信的湖泊。
李淑华手中的茶杯猛地倾斜，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她像被无形的力量拽着，霍然站起，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锐响。所有的声音——粥的沸腾、客人的低语、窗外的车流——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脸。
“…小涵？”声音破碎，带着哭腔的确认。
林亦涵僵在原地，手里的茶壶忘了放下，瞳孔里倒映着母亲瞬间崩溃又狂喜的脸。
“…妈？”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下一秒，李淑华已冲破那几步的距离，手臂带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力道，将女儿狠狠箍进怀里！茶壶“哐当”掉在桌上，无人理会。温热的液体——分不清是泼洒的茶水、滚烫的泪水，还是窗外未干的雨水——濡湿了彼此的肩头。拥抱的力度，像要揉碎十年的距离、愧疚与思念，将两个失散的灵魂重新焊接。雨停了。积郁的云层裂开，一道无声却无比耀眼的虹，在相拥的缝隙里，轰然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