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忘我”的心理机制及健康促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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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道与忘我

一 道家之“忘”

“忘”是《庄子》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庄子重要的哲学主张。通读《庄子》,“忘”字频繁出现,全书共有80多处提及。其中涉及各种忘,如“忘礼乐”“忘仁义”“忘其肝胆”“忘亲”“忘物”“忘己”“忘年”“忘知”“忘利”“忘心”,等等,探讨了忘的不同层次、过程、内容以及所达到的人生境界。

庄子的“忘”不同于世俗之人的“忘”,世俗之忘是指该忘的忘不了,不该忘的却忘了,这是一种自然之忘,即《德充符》所云:“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32]庄子的“忘”也不同于弗洛伊德式的“动机遗忘”,即有目的地把一些事情遗忘,从而求得某些情绪或心理冲突得到规避,这是压抑之忘。庄子的“忘”是主动的、积极的,能在不消灭客体的前提下隔离、屏蔽非相关性因素,而敛纳、提升相关性因素,是个体达道的途径和方法,是自觉之忘。[33]这种“忘”并非一时一地短暂的遗忘,而是人精神层面的超越。通过这种主动而自觉的“忘”,做到物我两行、乘物游心,使人从繁杂的世俗中解放出来,达到精神的自在。这也是《达生》里的“忘适之适”的境界:“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34]可见庄子倡导忘其所忘,然后“吾有不忘者存”。亦即忘其粗而保其精,忘其多而得其一,忘其杂而得其纯,忘其外而得其内,忘其形而得其神。

庄子忘的思想继承于老子。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35]在老子看来为学需要知识经验的积累,但为道却要去欲、减知,使心灵处于虚无。无功利、无善恶、无美丑、无真伪,是人之初无分别的本然状态。因此,庄子倡导的“忘”与老子主张的“损”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去繁就简,回归于道。大体上遵循减法原则,即通过体性抱神、无为复朴,忘物忘我,使人的精神不断纯化,从而返璞归真,达到人与道合一的境界。

二 道家之“忘我”

从逻辑上看,“忘”的主体是“我”,“忘”的客体是“我”所意识到的社会、自然以及自身的认知经验,“忘我”的发生即“我”对社会、自然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及自己的认知经验的消减的过程。因此,道家的“忘我”实质上是对自我的一种解构和超越。陈霞认为,庄子相“忘”的过程总体上可以归纳为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四个方面,其逐次递进的关系是由外向内、由物到人、由身至心,由浅入深的相忘过程。[36]这里忘物是指脱离外界物欲的诱惑,视物不见;忘德是摆脱仁义、礼乐等道德的束缚,放下道德评判;忘知是放弃囿于成见的知识经验与智巧,有而不用;忘己是摆脱了形累,了然生死,忘记自身的存在,直抵道性。所以,“忘我”是自我的一系列的解构过程,是“忘”的最高境界。

“忘我”并非把主体的“我”全部遗忘,而是在道的映照之下忘其所忘。《齐物论》开篇之初就提出“吾丧我”的命题。憨山大师注:“吾自指真我,丧我谓长忘其血肉之躯也。”[37]陈鼓应认为“吾丧我”是指摒弃成见之意,其中“我”指偏执之我,“吾”乃真我之意。[38]罗安宪认为,“吾”指一般意义上的我,而“我”是指被成见所拘、欲望所使的“俗我”,“忘我”是虽存而忘,“丧我”是直接丢弃掉。[39]虽然上述释义存在一些小分歧,但对于道家自我的发展却有共识:“我”是复杂的,是由“执我”“俗我”“真我”等构成;同时,“我”的发展与成熟应该秉承“减”法原则,摒弃“执我”“俗我”等伪我成分,寻求抱朴契道的真我。可见,道家“忘我”在自我的建构与解构方面有着清楚的逻辑。

因此,道家的“忘我”是个体对主观世界的净化与重构的过程。它不是一种机械的心理上量的消解,而是自我主动地去伪存真、以简驭繁的解构过程。这种解构伴随着自我的证悟与超越,蕴含着对道之生成运动的逆向反复之理,即万物合三,三合二,二合一,一为道。所以说,这个解构的过程也可以视作新的建构过程。正因如此,《庄子》全篇在广用“忘”字之外,还用了与“忘”字相通或相近的字,如“黜”“堕”“去”“遗”“丧”“无”“外”,等等,皆是以否定之方式,来表达对各种伪我的消解。在庄子看来,人只有在忘我之后才能进阶成为圣人、神人、至人,做到“用心若镜,不将不迎”,达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逍遥境界。这就是道家独特的治心工夫,也可称为“忘的心理学”,即忘有而住无,弃敝而存道。[40]

三 忘我的目的:体道

老庄论道,解决了道的本体论与宇宙论,建立了道与心的连接,但道学的主旨与最高境界却是体道合真与天人合一。正如蒙培元所说:“中国哲学也讲宇宙本体论,但不是构造世界的图画或原型,而是解决人的生命的‘安顿’问题,也就是情感的归属问题。”[41]因此,道家论道的目的在于修道、得道,这就是道之境界。道家的体道,并非局限于一般联想的各种吹呴呼吸、熊经鸟伸的养生活动,而是对体道、证道过程所蕴含的生命的超越与升华,实际上就是体性抱神、无为复朴,通过对人的内在精神的纯化,从而回复到人的淳朴、真洁如始初状态。[42]

老子在这个问题上首先主张少私寡欲。少私寡欲能使人保持淡泊虚静的心境,而虚静才能悟道。故《道德经》云,“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43],“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44]。老子认为心灵上的虚静可以使人与道合一,守持心灵的静寂状态可以让人的内心从“万物并作”的现象归根到事物存在的本性和本然状态上去,这样才能“复命曰常”,使人道合于天道,成为得道的“圣人”。

其次是绝学弃智。《道德经》云,“绝学无忧”,“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显然,老子所绝之学是指政教礼乐之学、仁义圣智之学等“官学”。[45]在老子看来,人们学习仁义、礼乐,认知日渐开化,情欲智巧也随之增多,其结果则是“智慧出,有大伪”[46]。因此,为道应当不断减损知识、智巧,同时“涤除玄览”,从杂乱的感觉经验中挣脱出来,在心灵深处以道为镜自鉴自查,除去污垢,使人回到无知无欲、淳朴自然的无为境界。需要指出的是体道、得道后的这种混沌、近“愚”的状态并非真愚,相反,得道者已返璞归真、玄同于道。所以,他的内心已然“明白四达,能无知乎?”[47]可见,老子通过对自我的“减损”与“涤除”,使自己精神纯化而达道的境界。

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道论,并且最全面、深刻地反思了“忘”与道的密切关系。[48]在庄子看来,“忘”是抵达道的方法与途径。如“不如两忘而化其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49],“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50]。通过主动之忘、自觉之忘,使伪我不断得到扬弃,内心走向清静与自由,从而使个人的小我统合到宇宙的大我中,达到物、我、道合而为一的境界。

可见,庄子的“忘”循自老子所说的“损”。所谓的“忘我”即通过忘物、忘德、忘知,最后忘己,从而进阶成为圣人、神人、至人。圣人有功而无名;神人纯因自然故无功,而犹未能无己;至人则完全忘我而无己。由此看来,这里的“忘”是一种“术”,“忘我”则既是“忘”的全过程,又是这个过程中的高阶状态,而忘的目的则是指向道,即得道。个体只有解构那些纷扰自我之物,通过忘外物,忘人忘己,忘内境等渐次精神修炼,在逐次的相忘中找到真我,才能返归道之原初状态,才能重新发现和重构自我,重新获得一次开始。

四 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道、佛两家一直处于互释、互补而又互辩的状态。在佛教传入东土之始,传播者常常以道释佛,以老庄虚无思想解释般若学。同时,佛教的“空”亦丰富和拓宽了道家的“有无”论。至唐宋时的禅宗,亦是与老庄思想密不可分的,因此有学者认为禅即“庄”[51],或者是老庄思想的宗教化与实践者。[52]

因此,讲到道家的“忘”,自然会联想到佛家的“禅”。禅,也称禅那(巴利语 Jhāna 的音译),意为“静虑”,即通过静思由躁入静,由静入定,而定能生慧的境界与过程。禅有印度禅和中国禅之分,一般认为慧能之前为达摩所传的印度禅,以“无心”为宗,自慧能始为中国禅,以“无念”为宗。“无心”意味着空、净,侧重于定学;“无念”不是没有念头,而是念不染境,不执于有,不执于空,侧重于慧学。故胡适先生曾言:印度禅重定学,而中国禅重在慧学;印度禅法讲渐修,中国禅法重顿悟。[53]从总的方面来看,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具有相似性。首先,它们在目的上都是去除执念,摆脱形体、认知的限制,求得心灵的自在与生死的解脱。其次是方法上都通过对现实的否定与消解来灭绝外缘,以达清心寡欲、平虑静修之状态。再次是于人格上讲求去伪存真,觉察真我,合于大我。最后是主张消除主客对立,归于虚空,把有限的生命延伸向无限的境界。

尽管两者渊源颇深,并且在诸多方面有相似性,但道、佛两家毕竟源头不同,其差异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最核心的是“有无”观的差别,就像南朝慧琳《黑白论》中所指:“释氏即物为空,空物为一。老氏有无两行,空有为异,安得同乎!”[54]吕有祥曾对道、佛“有无”观的区别作过明晰的阐述,他认为两者在本原与非本原、主宰与非主宰、实体性与非实体性、本体与法性、两体与一体五个方面存在差异。[55]“忘”的背后是道家的“无”,也即“道”。所以无是本源,先无而后有,无生万有而又内化其中,故主宰万有。在道家看来,无为体,有为用,有无皆为实体,有无两极相互转化。而“禅”的背后是佛家的“空”(佛教中国化后也讲“无”,但本质上还是秉持“空”的思想),即“缘起性空”,万物因缘而“有”,缘尽而“无”。所以物无自性,没有本原,也非实体。因此,“有无”系于照心,需断除“实有”之见和“绝无”之见,乃至非有非无之见亦断除,方达中道实相的认识。

除此之外,“忘”和“禅”在物我关系、修持要旨以及修道的境界上均存在差异。在道家相忘哲学看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物我齐平而各有自性。故需齐物等观,方能外斋六根,入于忘境。佛禅主张人法俱空,不住执念,讲究“人境不二”“人法一如”。在修持上,“忘”强调“外”物“静”心,物我各运而无碍,通过体性抱神、无为复朴,以顺达自然。与此相应的道术有坐忘、心斋等。“禅”则主张“空”物“净”心,物我俱灭而无住,通过止观双修,以达顿悟。可供修持的道术有八正道,其中在心理学领域广为人知的正念即为其一。在境界上,“忘”是通过以物观物、物我两忘,剔除俗我,契真合道,游世以逍遥。“禅”以破除一切主客、内外之对立为手段,由一心开出智境,而又归于一心,以实现绝对超越,出世而涅槃。可见,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既有契合之处,又有各自的义理与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