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王阳明的心学历程与文学实践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谥文成,余姚人。幼年随父迁居山阴,三十一岁结庐宛委山阳明洞天,自号阳明山人、阳明子,故世称阳明先生。他文武兼备,是明代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心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且一生为保明王朝东南半壁江山鞠躬尽瘁,功业盖世,同时又诗、文成就斐然,故被视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踞绝顶”[1]。王阳明的诗与文章,前人评价甚高。如归有光虽为朱子学者,却将王阳明、方孝孺、宋景濂和王祎并列为四大文豪,且阳明居首位。他在《文章指南》中还将王阳明与“春秋左氏、司马氏、班氏、韩昌黎、柳柳州、欧阳氏、三苏氏”共十家,同列为古代散文家中的“历代名家”,并谓王阳明之文“平正,词学老苏而理优于韩”[2],且在书中多举王文为例以教学者。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中也说:“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记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江西辞爵及抚田州等疏,唐陆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嗟乎!公固百世殊绝人物,区区文章之工与否,所不暇论。予特附揭于此,以见我本朝一代之人豪,而后世之品文者当自有定议云。”[3]顾起元则记述:王世贞“平日论文章之达者,独首推王文成公,曰:‘能道其胸中所欲言,婉折畅快,是国朝第一人。'”[4]朱彝尊也盛赞阳明“揭良知之学,投荒裔,御大敌,平大难,文章卓然成一家之言,传所称三不朽者,盖兼有之”[5]。以上所论主要是针对阳明之文,阳明的诗同样深为后人赞赏。朝鲜李朝时期的著名文人张维在《溪谷漫笔》中认为阳明诗“俊爽可喜”“超诣动人”[6]。穆文熙曰:“王公功业、学术,振耀千古,固不必论其诗,而诗亦秀拔不可掩。”[7]黄中则以为阳明诗“如梧凤之音,万舞九奏,天风吹下,倏忽人间”,并赞叹:“宋艺祖生于夹马营,异香满室,阳明之诗,所谓异香者乎?”[8]即如对心学相当反感的清代程朱派学者李光地,对阳明的诗也不禁另眼相看:“王阳明诗,某少时略皆成诵”,“他才高,信笔写来,便有唐人风调”[9]。可见在很多文人心目中,阳明之诗文成就卓然独立,不必附庸于他的学术、功业之下,正如《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提要》所总结的:“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10]
而王阳明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文学成就,与他的哲学关怀尤其心学思想是密切关联的。他的文学创作并非完成于宁静安逸的书斋,无关风花雪月,亦非浅唱低斟,而是以居夷处困的政治磨难为背景,与动心忍性的哲学追求相依随,以讲学会友等学术活动为媒介。他借助诗文载体,将其心学思想中的“心”“意”“知”“物”等概念形象地呈现出来,其诗歌内容的表达向度正是他的心学思想的递进过程;通过对其诗文的剖析,可以更为深入地理解他的心学思想。同时,也正因为将哲学关照时时融入文学创作,所以他的诗文才能兼有道学家之精深洒落,和诗家之美学本色,最终熔铸成独特的风格,超越一味模古拟古之诗人,独步当时。
王阳明一生的文学活动伴随哲学思想的变迁,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早年的文学活动,约自发蒙至弘治十八年(1505)。这一时期,阳明在追求心性之学的道路上几经波折,文学上也历经起伏,但最终摆脱了复古路径,诗文的总体风格呈现为清新高豁,体现了他求道的坚韧与执着。第二阶段是贬谪龙场及任职滁阳、南都时期(1506—1516),这是他建构心学体系之时,诗文风格主要呈现为精深渊穆、洒落高远的特色。第三阶段是在江西时期(1517—1520),阳明的心学思想进一步成熟,诗文风格也更多显露出直道而行的大儒气象。第四阶段是晚年越中讲学及南征思恩、田州时期(1521—1528),期间阳明以“致良知”总结自己的学术思想,诗文风格气势沉雄,光明俊伟。本章即以这四个阶段为序,结合阳明的人生经历,对他的心学历程与文学实践的关系做出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