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抒情与抒情的现代性:中国现代散文艺术及其传媒语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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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917年5月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首次明确提出了“文学散文”的新概念。他称科学著述、政教实业之评论、官署之文牍告令及私人之日记信札等为“文字的散文”,以与“文学的散文”相区别。认为“文学为有精神之物”[1],应“处处不忘有一个我”[2]。1923年6月,王统照又在《纯散文》中提出了“纯散文”的概念,强调散文的文学性,认为散文应“使人阅之自生美感”[3]。不论是“文学散文”,还是“纯散文”,实际上指的都是排除了学术文、应用文、政论文之外的纯文学意义上的散文,也就是我们现在通行的狭义散文,大体相当于西方的Essay。1925年12月,鲁迅所译《出了象牙之塔》问世。作者厨川白村在“Essay”一节中,将Essay视为“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4]。把文学分为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四大类,这是体现了西方近代文学观念的文学分类方法,说明至迟在鲁迅译介厨川白村这部著作的1925年,我国已经了解和接受了这一新的文学观念和分类方法,从而结束了中国传统以诗文为正宗的杂文学观念(或称大文学观念)和文学分类方法。曾经被视为“小道”“末技”的小说、戏剧被抬到文学正宗的地位,与诗文并列于文学殿堂;散文从包含着学术文、应用文、政论文的“文章”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

“五四”以来的散文之所以被冠以“现代”,并非仅含时间含义,或仅被视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历史单元/单位,关键在于,现代散文作为一种现代文学体裁,它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追求的进程中,形成了其鲜明的现代特征。

现代散文的思想、精神内核是民主、自由、科学、理性,强调思想自由、精神自主的主体意识的高度觉醒,是对这些现代性核心理念的认可、接受,也是对这些现代思想文化的阐释、表现和建构、传播。“五四”以来,历史进步话语、人道主义话语、个人主义话语、个性主义话语、民族国家话语,等等,构成了现代文学、现代散文的重要思想依据和精神资源。

一方面,现代散文作家将对“人”的信仰、对现代理性和科学精神的信仰深植于其创作中,以现代文明观、现代文化观,建构起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对于现代散文作家来说,散文是他们传播现代思想观念,推进中国思想、文化、文学之现代转型的重要凭借和积极力量,因此,其创作实践中包含着反传统、批判、更新、创造的思想、精神、激情和价值取向。从这个层面来看,现代散文有着挥之不去的重建民族文化价值观念的宏大叙事特质。另一方面,现代性是以“人”的自觉和“个体”的自觉为标志的。“五四”时代,“人的文学”的倡导,意味着一个独立不倚的现代自由主体被确立为现代文学的核心。在“人的觉醒”的时代,作为最具形式自由度的文体,现代散文自由地表现个人、表现人性,也是题中之义。现代散文作家将这一现代主体自觉灌注于其人生价值取向和文学理想之中,使自己的散文创作不再是为了代言、载道,而是一种人文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自觉和获得,表达的是进入自我内心真实的、真诚的内在体验,是一种精神的批判与心灵的自省。“五四”散文的成功,体现着它对人道主义话语和个人主义话语的借助,也体现着现代散文人道关怀和个体表现的成功,它呈现出鲜明的现代个体性面向,展现着现代人文知识分子心灵的“真”与灵魂的“深”,显示着真正的个体化写作的精神力度和情感魅力。

与古典散文相比,现代散文有着明确的文体创设的自觉与艺术审美的自律。1947年,朱自清曾两次撰文谈到现代文学的“严肃性”品格。他认为:“严肃这个观念在我们现代文学开始发展时是认为很重要的。当时与新文学的创造方面对抗的是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的小说。他们的态度,不论对文学,对人生,都是消遣的。新文学是严肃的。这严肃与消遣的对立中开始了新文学运动。尤其是新文学的创作方面。”[5]他还指出,新文学除了与“消遣”文学的斗争外,还有一个斗争对手是古文及其背后的“文以载道”观:“照传统的看法,文章本是技艺,本是小道,宋儒甚至于说‘作文害道’。新文学运动接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这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攻击。……新文学运动所争的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干道的事,它是艺术,不是技艺,它有独立存在的理由。”[6]从朱自清对“消遣”文学观的批判可见出,此处“严肃”的内涵为文学应以对社会人生的关怀为要旨;从对古文及“文以载道”观的批判可以见出,此处“严肃”的内涵为文学应有其独立的艺术品格。要之,新文学应具双重“严肃性”——严肃的社会人生关怀和严肃的艺术追求。这里的“新文学”,自然也包括现代散文在内。

当散文从与韵文的对峙中解脱出来,而构成与小说、诗歌、戏剧并立而毫不逊色的文体时,现代散文就具有了它的文体独立性和审美自律性。观之于深层,对现代自由主体的强调和凸显,意味着现代散文须是这一主体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自然倾吐。现代散文作家需用自己的语言、语法、句法,自己的修辞、形式与意境,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与生活体验、人生感悟与存在之思。散文文体的独立与散文作家精神的自由相表里。以艺术审美的自律性来衡量、评估文学,是现代性的产物,体现着文学超越外在功利的、道德的现实诉求而进入内在个体以获取自主性的追求。

无论是涉及民族国家、社会现实的宏大叙事,还是对日常人生的关注;无论是人道主义的呐喊,还是个性主义的张扬;无论是启蒙的激情宣讲,还是闲适的超然静观;无论是苍蝇之微,还是宇宙之大……凡此种种,既是现代人文知识分子思想精神个性的表征,也是其自我文化心理身份的建构或调整,同时,又是现代散文文体的衍变、现代散文艺术美学的调整和现代散文独特韵致的发散。

“美文”“纯散文”“絮语散文”“杂感文”“闲话体散文”“小品文”“独语体散文”“性灵散文”“幽默散文”“闲适散文”等诸种名号,杂文、杂记、散文诗、游记散文、传记散文、报告文学等诸种文类,显示着现代散文文体的自觉和高度灵活性与自由性。看似散漫自由、放任无羁,实则有着内在的法度。白话文的语言载体,人性与文学性的本体,现实人生的关注,自我人格的表现,个体情感的表达……既彰显着现代散文作家的文化沉思,又守护着现代散文的独立品格。

对艺术本体的执着诉求,使现代散文在运思、形式、结构、语言等多个层面上形成了自己相对稳定的内在气质与风致。同时,现代散文内在的本体性建构始终与现代中国整体的现代性历史语境相纠缠,始终无法摆脱与现代中国的文化、思想等诸问题的深刻联系。因此,所谓艺术自律,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审美乌托邦。尽管它处于遥远的彼岸世界,似乎遥不可及,但换一角度看,恰恰是这彼岸之光照亮了多元共生的此岸世界,而这乌托邦作为一种审美宗教或信仰,充满着建设性的想象力,吸引着、诱惑着人文知识分子以创造性的激情投入到对它的永不停息地追逐之中。在此岸,在此时此地的现代散文,是具体的、在世的、经验化的存在,其流变的脉络与具体在世状态,唯有在现代思想、文化脉络中,方能得到切实观照。

中国现代散文之现代性的另一个重要层面是现代传媒。对现代散文艺术的本体论建构与历时性嬗变的考察,对现代散文作品的文体构造与文化内涵的重释,需要返回散文本体呈现的媒体现场,从而获得应有的历史感和生命活力。

其一,中国现代散文的本源性特征,现代散文文体的性质、特征及其形成、发展和嬗变,与英美散文和古典诗文如六朝文章、魏晋散文、晚明小品等有内在的文体联系,但如果没有现代传媒的中介和转换,西方散文资源和中国古典散文传统也就无法演变为现代散文。探讨中国现代散文艺术的本体及其流变,需充分考量现代报刊传媒在中国现代散文发生、发展和流变过程中的意义。

其二,现代散文思潮、流派、社团的生成与建设无法脱离作为平台与载体的现代传媒的存在。《新青年》《晨报副刊》《语丝》《京报副刊》《民国日报·觉悟》《现代评论》《小说月报》《论语》《人间世》《宇宙风》《骆驼草》《申报·自由谈》《太白》《芒种》《大公报》等现代报刊,提供了现代散文思潮、流派、社团形成和发展的物质条件、物质载体与文化氛围,对后者有着平台作用和特殊制约作用,建构了散文社团流派与现代散文文体、艺术、美感之形成与发展的内在关系,也构造了中国现代散文的现代性质与特点。

其三,现代散文作家与人文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话语意识形成并建构于现代传媒塑造的公共空间。现代传媒及传播方式对于现代散文作家的生存方式、精神生态、文学观念和文体选择具有重大意义。以现代报刊为借助,现代知识分子建构着自己的文化身份,选择并形成了自己的话语方式及风格。在争取“个人”话语权利的过程中,赋予散文文体以“说话”的功能,而这一功能也正建基于现代散文家对现代报刊传媒的深刻理解,散文家在报刊那里首先意识到并获得了一种“说话”的权利,他们更多地通过传媒参与社会活动、政治活动,他们以现代报刊作为知识分子“说话”的平台,并进行同一话语群体的营构。《新青年》《新潮》《语丝》《论语》《现代评论》《大公报》《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等现代报刊,尤其是知识分子同人报刊作为“公共领域”的出现,使散文而非其他文体成为作家参与舆论的主要方式。作为报刊文体的现代散文,在文化传承和发展中承担着特殊的功能角色。现代散文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群体的现代特性无法超越传媒语境而得以有效阐释。

其四,现代传媒不仅使现代知识分子寻找到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而且使他们获得了一种新的审美观念和文体意识。中国现代散文与古典散文的断裂与承传,与欧美散文之间的引进与转换关系,显示着现代传媒在现代散文文体现代转型过程中的深刻制导作用。中国现代散文文体生成于现代传媒语境,其现代性的文体特质、形态和文类是通过传媒历时地建构起来的。现代传媒选择并形成了现代散文文体,现代散文文体在传媒导引和制约下得以生成与转化。如《申报·自由谈》《新青年》《每周评论》《民国日报·觉悟》《鲁迅风》《野火》《野草》等之于杂文文体的创造,《小说月报》《文学周报》《晨报副刊》《论语》《人间世》等之于小品散文的创造,《晨报副刊》之于旅行记、游记文体的创造,《语丝》之于杂文、散文诗的创造,《光明》《文学界》《中流》《夜莺》之于报告文学文体的创造,等等。

现代散文文体的形成,一方面继承了古代文人精神传统和古典散文文体格调;另一方面又呈现出现代知识分子“说话”的艺术,尤其是杂文的出现,既表征着现代散文文体的独特性,又蕴含着知识分子的现代意识和话语意识,表现出知识分子文体的现代转型。要深入研究现代散文,就必须充分考虑现代散文作为报刊文体的言论权利在诸种体式散文中的表现,分析作为“说自己想说的话”的散文文体及其功能的分化演变、形成不同类型的散文品类的过程,也必然要考虑现代散文在社会批判功能、个人化的言论功能和审美文化功能、休闲娱乐功能之间的寻找和建构。


[1].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65页。

[2].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66页。

[3].剑三(王统照): 《纯散文》,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页。

[4].[日]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5].朱自清:《文学的严肃性》,《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478页。

[6].朱自清:《论严肃》,《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38—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