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作家创作心理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编 俄罗斯作家个性心理研究

导论 从文艺心理学角度研究俄国作家的尝试

近年来随着各学科的相互渗透,交叉学科的研究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然而我把俄国文学和文艺心理学结合起来研究倒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是有另外一些考虑。首先这同我个人的经历有关,“文化大革命”前我教过文艺理论课,后来转为研究俄苏文学,主要还是研究俄苏文艺理论批评,目前在工作之余又对文艺心理学颇感兴趣。我自知对文艺心理学所知甚少,所以在步入文艺心理学领域时始终立足于我的本行,我先是从翻译苏联文艺心理学专著和收集整理俄苏作家创作谈的资料做起的。在选择文艺心理学的研究课题时,我也就自然想起把俄国作家和文艺心理学结合起来研究。当然这可能只是比较表层的动机,更为深层的动机则是我对俄苏文学研究和文艺心理学研究的现状和问题的思考。正是这两个领域在进一步研究时出现的问题,促使我尝试着将这两门学科结合起来研究。

先谈谈俄苏文学研究。

俄苏文学在我国的翻译和介绍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从鲁迅、茅盾、瞿秋白和曹靖华开始,其间历经几代人的努力,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然而在当前形势下它所存在的问题也是越来越显眼了。突出的问题是翻译这条腿粗,研究这条腿细。我国拥有相当强大的俄苏文学翻译队伍,例如目前对苏联当代文学作品的介绍,翻译范围之广新出书速度之快,简直令苏联朋友感到吃惊。同翻译相比,研究就显得比较薄弱了。且不说以往常常用政治裁决代替科学研究,目前研究工作本身也存在一些突出的如题。一是常常照搬苏联的研究成果。研究俄苏文学借鉴苏联的研究成果是必要的,然而不能照搬,必须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二是同中国文学不搭界,不十分了解中国文艺界的需要,不注意联系中国文艺界的实际。俄苏文学研究一旦离开了中国文艺界的需要,也就必然丧失了自己的活力。三是观念陈旧和研究方法单一。我国的俄苏文学研究在苏联的影响下基本上也是几十年一贯制,我们在研究方法基本上是运用社会历史分析方法,我们的教学仍然是按照“作家生平和创作道路、作品社会背景、作品的人物和主题、作品的写作特点”这个老套套进行,难怪不少学生对此不感兴趣。社会历史分析的方法是俄苏文学研究的重要方法,但不能排斥其他方法,如果只用一种方法当然就要影响到研究的深入。

俄苏文学史的研究同国内其他文学史的研究相比,比如同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学史研究相比,显然是大大落后了。俄苏文学史研究要有所突破,革新观念和改进研究方法是很重要的,我们在继续重视社会历史角度的同时,也可以从比较文学、文化学、结构符号学以及接受美学的角度来探讨。这方面不少同志,特别是青年同志已经做了可贵的尝试。其中我认为文艺心理学也是一个新的角度。

文艺心理学研究能给俄苏文学研究带来新的活力吗?我认为是可能的。从根本上讲,文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和内容是同俄苏文学的研究对象和内容息息相关的:文艺心理学研究作家的气质、才能、艺术思维方式、情感形态、意志特点,乃至作家的身心健康和作家的工作方式,这对于俄苏文学史研究中把握作家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是必不可少的;文艺心理学研究作家的创作动机,作家创作过程的心理机制,读者接受过程的心理机制,这对于俄苏文学史研究深入了解作品的思想艺术内容也是至关重要的;至于运用心理分析方法分析文学作品的人物,那就更不待言了。当然,文艺心理学并不只是用于解决文学史研究的某个具体问题,它是从根本上为文学史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开辟新的前景。它当然要侧重作为审美主体的作家的心理活动的研究,但也力求同社会历史条件相呼应。在这方面是有研究者的广阔天地的。比如文学史和艺术史同社会心理和艺术心理的关系问题,就是其中一个十分诱人的、前景广阔的课题。

再谈谈文艺心理学研究问题。

文艺心理学是一门古老而年轻的学科。在鲁迅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和朱光潜著述《文艺心理学》之后,我国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半个世纪以来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新时期以来文艺心理学研究在我国又勃发了新的生机,出现了活跃的局面。然而离这门学科的真正成熟,还有相当长的路程。我国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刚刚起步就面临不少问题,一开始碰到的问题就是文艺心理学到底是姓文艺学还是姓心理学。读者不满足于那种文艺学加心理学等于文艺心理学的研究,然而文艺学和心理学的真正融合又是很不容易的。我认为其中的关键问题是对文艺心理学学科对象和特点的把握。文艺心理学既不同于文艺学,也不同于心理学,它是一门边缘学科,交叉学科。文艺心理学要吸收各门学科的研究成果,同时又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研究特点。我认为文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作家的个性心理,艺术创作过程和艺术接受过程的心理机制。这一特殊研究对象带来以下一些特点。

一是隐秘性。

文学作品是外露的,是可以触摸的,而作家的个性心理和创作过程的心理活动却是隐秘的,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此有人说创作心理是个“黑箱”。由创作心理的隐秘性又引出创作心理的模糊性,对作家的创作心理很难进行科学的定量分析(当然也有人在做)。我们对创作心理的研究常常是远距离的、模糊的,实际上这恰恰是更逼近研究对象本身;而那种近距离的、精确的研究实际上却是更远离对象本身。这看来似乎是矛盾的、荒谬的,然而却十分符合创作心理的实际。

二是动态性。

文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主要不是处于静态的文学作品,而是处于动态的艺术创作过程和艺术接受过程的心理活动。作家创作过程所产生的种种心理活动,如情感、想象、直觉等,都是在处于动态的过程中得到展示的。因此过程是文艺心理学研究的一个中心概念,文艺心理学所研究的一切问题都应当放在处于动态的过程中加以研究,紧紧把握住过程这一中心概念。例如,如果我们只是静态地研究艺术情感,那么只能归纳出艺术情感的几个特点;如果我们把艺术情感放在创作过程中,动态地加以研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们可以研究艺术情感的生成过程,可以研究情感和思想、形象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种种矛盾和联系,这样就能够更深入地把握艺术情感的本质。

三是系统性。

我们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常常是从诸多的创作心理因素中抽出某个因素,或是想象或是直觉或是无意识,单独加以研究,而忽略了诸多创作心理因素之间的彼此联系。实际上在作家创作过程中诸多心理因素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相互联系的,而且构成一定的系统性。在不同的作家身上由于诸多心理因素相互联系的形式不同,也就有各自的系统性,从而形成了作家不同的创作个性。同时,各种心理因素的这种联系往往也不一定都是和谐统一的,有时各种心理因素在一定系统中也产生矛盾、碰撞。实际上正是这种矛盾和碰撞往往给作家的创作带来生机和活力。

四是个别性。

作家的创作是最富于个性和独创性的事业,作家的创作心理当然也就带有强烈的个性色彩。研究创作心理要寻找共同的一般规律,同时也要充分注意到不同创作方法,不同创作风格,不同气质作家创作心理的特征。我们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往往正是忽略了作家创作心理的个性特征。比如一谈到艺术想象,就一般地抓住几个特征,好像所有作家的想象都是毫无差别的。而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浪漫主义作家的艺术想象就不同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想象,而现代主义作家的艺术想象也不同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想象。只有充分注意到创作心理的个性特征问题,才能把创作心理的研究引向深入。

把握了文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对象的特点,我们自然就会发现,目前文艺心理研究的现状是同这门学科研究对象的特点很不适应的。首先是材料掌握得不够。文艺心理学不仅理论性很强,而且实践性也很强,只有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才能比较深入地了解和掌握创作心理的规律。这就需要积累和掌握大量的材料,特别是作家创作过程的材料。国内文艺心理学界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是很不够的,因此有些研究流于空泛,缺乏说服力。其次是研究缺乏系统性。我们的一些研究常常只停留在举例说明的阶段,很少对一个作家或一类作家的创作心理做比较系统的研究。这样一来,所得的结论往往只适应自己所举的例子,常常顾此失彼,并不带有普遍性。研究的系统性不强也影响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常常只是在几个老问题上打转转,很难发现新的问题,提出新的见解。

那么俄苏文学的研究能给文艺心理学研究带来新的活力吗?我认为是可能的。首先,俄苏文学的研究能为文艺心理学研究提供丰富的和系统的材料。苏联向来十分重视作家创作材料的积累。他们在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普希金文学研究所以及其他作家纪念馆都保存着大量的作家手稿。早在50年代苏联就出版了4卷本的皇皇巨著《俄罗斯作家论文学劳动》,系统地收集了18世纪和19世纪俄国作家论述创作劳动的材料。就以托尔斯泰而论,苏联就系统出版过托尔斯泰论文学、托尔斯泰日记和书信、托尔斯泰夫人的日记、同时代人对托尔斯泰的回忆等,同时还出版了研究托尔斯泰创作过程的专著,如日丹诺夫的《〈复活〉的创作过程》和《〈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其次,通过对俄苏作家创作心理的系统研究,能够弥补文艺心理研究系统性不够的缺陷,有助于文艺心理学研究的深入。例如苏联学者梅拉赫的艺术思维研究就建立在对俄国作家系统研究的基础上。他在掌握大量的普希金手稿的基础上,写出了专著《作为创作过程的普希金艺术思维》(1962,1971)。后来他又在另一部专著《创作过程和艺术接受》(1985)中,对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的艺术思维进行比较研究。由于他对俄国作家有比较系统的研究,所以才能在艺术思维问题上提出了一些比较深刻的见解,例如他关于艺术思维类型的研究就给人深刻的启示。

基于对俄苏文学研究现状和问题的思索和对文艺心理学研究现状和问题的思索,我觉得如果把两者结合起来研究,既能给俄苏文学研究带来新的活力,也会给文艺心理学研究带来新的活力。然而两个不同的学科如何进行交叉研究呢?这是一个过去没有碰到过的问题。事实上两个学科交叉碰到的问题比一个学科碰到的问题要难解得多。这种交叉研究,既不能只是用俄苏文学的例子去说明文艺心理学的原理,也不能只是用文艺心理学的原理去分析俄苏文学,而必须是两者的融合,就是说通过两者的融合使各自领域的研究都有新的发现,有新的进展。当然这是一个比较高的要求,目前还很难达到。我采取的办法还是以俄国作家研究为重点,力图通过对俄国作家创作心理的研究,能够对俄国作家和文艺心理学都有一些新的领悟。然而几个作家写下来,自己还是很不满意,材料堆了一些,也做了一些归纳,但分析得很不够,更谈不上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这本书只是俄苏文学研究和文艺心理学研究相结合的一种尝试。人们拿出自己不成熟的著作时总爱说这是抛砖引玉,其实这本书只能算是一块砖坯。“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在砖厂干过活,在这儿我第一次参加了烧砖的全过程:先用水和泥制成砖坯,再经过晾干、火烧,最后才能成为有用的砖。目前我只能拿出这块湿乎乎的砖坯,日后如有机会,再经过晾干、火烧,兴许才能成为一块红砖,才能为中国文艺心理学这座大厦的兴建增添一砖一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