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1948年冬,古全和进了市立第一中学。道士经当时在特快列车上当餐车主任的卢子堂大叔介绍,进了江城铁路局机车车辆厂。古全和每天早出晚归,和道士见面的时候很少。第二年春天,古全和一家搬进城区,道士一家仍然留在宋家屯镇山东庄,他们的来往就更少了。以后古全和考入南城的市立中学。那里离宋家屯镇有20多里路,古全和只有在每年过年,代表他爹娘到宋家屯镇去给那里的几位老人家磕头拜年的时候,才能和道士等伙伴儿们见上一面。而在古全和考进东湖师范学院以后,他们就没有什么来往了。要不是系里办厂筹措资金,古全和也想不到要去见道士。
道士听说有人来找他,立刻赶回办公室。他目睹穿戴寒酸的古全和,推着着一辆破烂不堪的白山牌儿自行车,架着双拐的这样一副惨象儿,十分惊讶,立刻联想到去年的反右派斗争,担心古全和被打成右派分子了,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他心里的古全和是个聪明正直的人,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模样儿呢?!
就在道士犹豫的刹那,古全和笑着说道:“怎么,不认识啦?”
“你还……好……吧?”道士无心瞎逗,不安地问道。
古全和上上下下地看看自己说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出什么……事儿吧?”
古全和坦然说道:“我能出什么事儿?你这是怎么啦?”
“还是党员?”
“什么话呀!”古全和猜到了道士担心的事情。去冬今春,赵凤山叔叔连续给他寄过三封挂号信,信里说,他和素桂听说大学里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学生和老师成堆,很为他担心。想到这里,古全和笑了,便说道:“我一切都好!”
“这就好,这就好!”道士说,又关切地问道:“腿怎么啦?”
“不小心受了点儿伤。”
古全和见道士头戴深蓝色的新制帽儿,身穿合体的深蓝色的斜纹布的铁路制服,脚蹬一双崭新的半高腰儿的时兴的齐头黑皮鞋,神采飞扬,很是得意。
“几个孩子啦?”道士一边忙着给古全和倒水一边问道。
“连孩子他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别瞎扯啦!蒙谁呢!”
“大学毕业后我又念了两年研究生。”
“怎么,大学里不让结婚吗?”
“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没有人肯嫁给我呗。”
“瞎说,你从小儿就招媳妇儿。杨大琢磨家的丫蛋儿喜欢过你,素桂喜欢过你,还和你‘圆’过‘房’呢。乐亭老谭家的那个闺女给你打过伞,听说你在二里沟念高小的时候还交过一个女朋友,现在研究生都念过了,怎么会没有人肯嫁给你呢?”
听道士唠唠叨叨,古全和心里就想,中国人见面最爱说的就是结婚生孩子、挣多少钱之类的话题,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哎,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吧?”
“我是来向你们求援的。”
“瞎扯!你是个大知识分子,我是个‘老勃代’,你怎么用得着求我们呀!”道士不相信古全和说的是真话。
“真的,不开玩笑,想求你们帮我们挣点儿钱。”古全和认真地说。
听古全和说到挣钱,道士忍不住大笑,说道:“你小子打小儿就是个书虫子,穷得叮当响的那会儿你不关心挣钱的事儿,现在革命了,怎么反倒想到钱了呢!”
“不是我想挣钱,是我们单位要办工厂急需资金。毛主席号召我们进行教育革命。工厂要办学校,学校要办工厂。办工厂得有资金呀!”
“不错,你们学校的学生来帮我们局办了一所‘红旗大学’。我现在也是大学生了。”道士打断古全和的话说道。“你说吧,只要我孙乃松办得到的,一定照办!咱们是患难之交嘛!要不是你小子胆子大,脑子快,能说会道儿,1942年冬天的那一宿,咱们仨都得挨饥困!粮食说不定也就叫那个小崽子警察给没收了!”道士笑嘻嘻地说。
“就是求你想法儿帮我们挣点儿钱。”
“我们姓‘铁’,只有火车和铁路,哪来的钱?”
“我们想派些学生到你们这里来干活儿……”
“不开玩笑吧?”道士嬉皮笑脸地说。
“开什么玩笑啊,什么活儿都行!”
“你们那些少爷小姐能干个啥活儿?”
“革命了吗,啥活儿都能干!”
“干装卸行吗?!”道士的口气里透着对学生们的不信任。
“当然行!”古全和兴奋地说。他想,装卸活技术含量低,学生们都干得了。
“那你的问题就算解决啦。不过你先别说行,你得好好地考虑考虑,然后再说行不行。在铁路上干装卸,可不容易。钱是不少挣,活儿也真苦。第一是任务不分昼夜,风雨无阻,装车卸车都要卡时间,一分钟都不能耽误。第二是危险!很危险!非常危险!弄不好会出人命!你得好好儿地想一想,你们那些公子哥儿,小姐妹子们,个个从小儿娇生惯养,能干得了这种活儿吗?!”
“你说说看,给多少钱吧!”
“又是钱!”道士一阵大笑,“真没想到你也会变成财迷!开口闭口都是钱!钱的事情好说,计件工资,按国家规定办!付现金!一分钱不会少!”
“你们要多少人?”
“你们有多少人?”
“一百?”
“行!”
“二百?”
“行!”
“三百?”
“行!”
“下周来上班?”
“行!”
“你说了算数吗?”
“算数儿!老哥我现在是调度室副主任,货栈的事我能主一半儿!而且现在进出站的车辆和货物一天比一天多,货车压站的事常常发生,严重地影响着运力的发挥,我们正缺少人手儿,你们来也是对我们的支援,来帮助俺们人民铁路运输大跃进呀。”
“那好!我这就回去了!”
“急什么,吃过饭走嘛!我请客!”
“今天免啦!”
古全和谈成了工作,感到浑身轻松,乐得合不拢嘴,连疼痛也淡忘了。他告别了道士,翻身上车,穿过昌邑街,冲上中山大路。笔直宽阔的中山大路上,老远不见个人影儿,他猛蹬几脚,车子飞奔,他不由地唱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社会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古全和回到学校时,已是午饭时候,他忘了饥饿,直奔办公大楼。现在学院里所有的机关都是24小时办公,他估计这会儿中文系那里也许还会有人,说不定吴老师也在那里。他想赶到那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师们,让大家高兴。
古全和把自行车放回原处,兴冲冲地登上三楼,赶到总支办公室门口,一抬头,见站在他对面的竟是吴月英老师。她直直地站在那里,对他怒目而视。
“你是咋整的?!”吴月英生气地说。
满头大汗的古全和,笑着看了吴月英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走到办公桌前,把双拐靠到墙上,捞起桌子上的一只搪瓷茶杯,看了一眼,见里面有水,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抹抹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兴奋地自言自语道:“啊呀,真把我渴死啦!……事情办成啦!”
吴月英被愤怒所控制,不想听古全和说什么,继续质问他:“我问你,今天上午你到哪儿去啦?!上午八点,度老师准时带着雇来的三轮车到你宿舍去找你,可是没见到你的人影儿!你办事怎么这样没有个准头儿?!你知道做人要讲诚信吧?!”
“是我无组织无纪律!我检讨!”古全和连连笑着说。
“你快算了吧!”吴月英见古全和认错儿,没有再训斥他,而是平静地对他说,“下午度月川老师到你宿舍去接你!”说完,拿上手提布包儿就要离开办公室。
这时,古全和才有机会插话说:“活儿谈成了!到江城火车站货栈搞装卸!下午上班的时候,您给铁路局的孙乃松同志打电话联系,落实劳动的具体安排。孙乃松是调度室的副主任,他的电话号码儿是2214。”
吴月英一怔,心中一阵激动。让她和总支一班人日夜发愁的难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后悔自己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地数落古全和。她看着面前这个憨厚、纯朴、聪明、顽强,拖着一条病腿跑去找工作的年轻人,兴奋地想道:“他竟办成了这件大事!”可是她没有夸奖他,依然装出生气的样子,继续说道:“你这是蛮干!不值得表扬!”她声音有些颤抖,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在批评他呢,还是在表扬他。
“是我的错儿,让您失信于人,请您原谅。我是不想让您和总支的老师们冒这个风险,背这个包袱。我为自己负责。”古全和难为情地解释说。
吴月英听古全和这样说,心里非常激动。她想:“多好的同志啊!他这样做就是想由他自己把责任担起来!”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认为对这样的好同志,感谢和表扬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不是为了获得感谢和表扬才去受苦受累冒险的。她记得,在他在庆祝“七一”的全院生员工大会受到党委表扬之后,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曾经说过:“当模范本质上是在承担一种宣示某种主张的政治任务,而并不仅仅是个人的光荣。”吴月英知道,古全和是个心中有全局和他人的人,是个难得的好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