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相遇
1
利塔兰
刚刚还看不清的篝火的颜色,不知何时在蓝色的黑暗中清晰地映照出来。
把帐篷吹得啪嗒啪嗒响的风也柔和了几分。
营地各处搭满了帐篷。一顶顶帐篷里升起袅袅炊烟,消散在夕阳下的天空中。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香味。
“看来小兵们能早点儿吃上饭。”和一群面容精悍的男人一起坐在折叠椅上的大胡子男人小声嘟囔道。
马修低头看着满脸胡子的同僚乌莱利,笑着说:“你不用陪我,我一个人盯着就行了。”
乌莱利想开玩笑说些什么,没说出口。他把视线转向草原,低声说:“可以,我也想这么做。”
暮色四合,隐约可见雄伟的天炉山脉,山脚下广阔的草原,以及迎面而来的十几个骑兵手中的火把发出的光。
“奥洛奇。”乌莱利扭过头,看着站在身后的男人。男人脚边的猎犬猛地抬起头,仿佛乌莱利叫的是自己的名字。
“嗯。”奥洛奇摸着猎犬的头应声。
“你说嫡子八岁左右,姐姐也才十五六岁?”
“嫡子九岁,姐姐十五岁。”
乌莱利点点头,叹了口气。
“何必特地去抓他们,任他们自生自灭……”
乌莱利抬头看看马修,接着说:“你不觉得吗?如果说有某一方势力拥戴他那另当别论,一个被百姓憎恶并被赶下王位的藩王的后裔,能翻出什么水花?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一直没管他们吧。为什么事到如今,在战争的关键时刻,丘库齐要把他们抓回来呢?”
马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紧盯着远处的骑兵,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从那边来的。”
乌莱利皱起了眉头。
“什么从那边来的?”
“那些骑兵。负责追捕的士兵是从那边回来的,说明姐弟俩想逃到位于天炉山脉的‘大崩溪谷’里去。”
乌莱利站起来,和马修并肩而立。
“你刚才说‘果然’。你猜到了?”
马修瞥了乌莱利一眼。
“他们想逃的话,只能往那儿逃。”
“怎么会?他们一直躲在森林里,比起爬危险的山路,不如往东边的森林逃来得轻松。”
“他们觉得就算冒险,逃到天炉山里就能活下来吧。”
“为什么?”
“你刚才说百姓都很憎恨凯尔安王,可天炉山里有些人并不恨他。”
乌莱利神情一肃。
“我不知道这事。天炉山区的百姓?哪个部落的?”
马修目不转睛地盯着迎面而来的骑兵,他们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不知道的不只是你,应该说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乌莱利眯起双眼。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马修看着乌莱利,平静地说:“我吗?我从小就知道。”
藩王丘库齐的一个亲信从他所在的大帐篷里走出来。借着暮色环视一圈,看到马修等人,快步朝他们走来。
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鞠了一躬。
“视察官大人,丘库齐大人让我来告诉您,俘虏马上就到,请您到帐篷里去。”
“我知道了。”马修点点头,回答道。
亲信又深深鞠了一躬,领着两人往帐篷走去。
对于控制着四个藩王国的乌玛鲁帝国的皇帝来说,藩王国视察官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
藩王国的“藩”源于乌玛鲁语中“藩(读音:拉契)”,意为“划分领地、守卫领地”。
藩王国曾经是独立的国家,被纳入乌玛鲁帝国的统治后,也保有一定的自治权。藩王肩负着守护帝国版图边界(藩)的责任。藩王对于昔日自己统治下的国家,有一定的支配权,但并非独立国家的君王。丘库齐作为西坎塔鲁藩王国的藩王,不能对马修等人有任何隐瞒。
马修与乌莱利留下护卫的武士们,缓步向丘库齐的大帐篷走去。黑暗中,明亮的帐篷格外引人瞩目。
大帐篷里比从外面看到的更加宽敞。
排烟的天窗敞开着,帐篷中央的火炉上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到处点着灯,借着灯光隐隐能看见靠墙而坐的重臣和氏族长脸上的表情。
正对着帐篷入口处,摆放着一个由红、蓝、金三色构成的祭坛。藩王丘库齐背对祭坛,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小声和身旁的亲信说着什么。看见马修等人进来,丘库齐起身颔首,用手示意他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帐篷外冷风吹拂,帐篷内热气蒸腾。各人面前摆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润喉的果汁,饱腹的果实、果干。
马修两人落座后不久,便传来宣告俘虏到来的钟声。喧闹声戛然而止,大帐篷里安静下来。
丘库齐再次落座,从亲信手里接过布巾,擦拭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丘库齐身材魁梧,丝毫不给人松垮的感觉,皮肤晒得黝黑。他长得很高,手脚也很长,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的眉毛和眼睛。被他那双大眼睛盯着看,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他出身于某王室的旁系,和王室多少有些血缘关系。他骁勇善战,答应皇帝若有战事发生,他将成为守护帝国的屏障。以此为条件,得以从皇帝手中借到兵,打败了前任藩王,成为西坎塔鲁藩王国的藩王。他的前任在凯尔安王被赶下台后登上藩王宝座,却无法阻止氏族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
眼下,还有一个氏族不承认丘库齐的地位,因此还不能说他统治了整个西坎塔鲁。不过,在马修看来,照目前的形势,丘库齐很快就能平定这场叛乱。
皇帝希望丘库齐能迅速平定西坎塔鲁。马修也希望如此。
门帘被往两边高高掀起,寒冷的晚风吹进帐篷。
两个强壮的士兵裹挟着寒气,走进帐篷。其中一人带着一个男孩,另一人带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孩。
两人虽然没有被绳子捆着,但惯用的那只手被士兵抓住了。其中一名士兵将一只手臂贴在胸前,说道:“谨遵您的命令,我们带来了凯尔安的后人。”他的声音十分洪亮。
丘库齐点点头,说了几句慰劳士兵的话,示意他们可以退下。
士兵们面露犹豫之色。
“怎么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丘库齐说完,其中一个士兵开口说:“请恕我冒昧。姐姐并未表示服从,如果放手,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
丘库齐浓眉上扬。
“原来如此。我会注意。你们放手!”
士兵们鞠了一躬,各自放手,后退一步,仍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女孩,以便随时能制服她。
女孩没有动,连眉头也没动一下,黑曜石一样乌黑的眼睛直视着丘库齐。
丘库齐也看着女孩,问道:“你们是凯尔安的孙子米尔查、孙女爱伊莎,对吧?”
女孩开口说:“我对篡位者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坚定。
丘库齐叹了口气。
“果然是毫无恭顺之意。”
他缓缓站起来,低头看着姐弟俩,从旁边的剑架上抽出长剑,用剑鞘狠狠敲击地面。
重臣们感到惊讶,姐弟俩也吓了一跳。弟弟脸一皱,啜泣起来。
“你弟弟在哭呢。”丘库齐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说。
“先弄清状况和立场再说话。你弟弟的脑袋会不会从你眼前飞过去,全看你的态度。”
女孩吓得脸色发青。她抬头看着丘库齐,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那是骗人的。”
丘库齐浓眉一皱。
“骗人?”
女孩点点头。
“是由我的态度决定的吗,我们的生死?”
丘库齐睁大眼睛盯着女孩看了半晌,问道:“如果不由你的态度决定,那你们的命运由什么决定?”
就在他以为女孩需要思考一会儿时,女孩马上说:“你的得失。”
重臣们微微打了个寒战。
马修的视线从女孩身上转到丘库齐身上,心想:“他会怎么回答?”
丘库齐陷入沉默,盯着女孩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说:“我的得失吗?……你说的倒也没错。”
随后,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丘库齐从小桌上端起镶嵌着金饰的碗,咕嘟一声喝干奶酒,用亲信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嘴角,顺便也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然后,他再次把脸转向女孩。
“你没说错,但也不完全对。你们的存在,与其说是对我不利,莫不如说是对整个帝国不利。”
弟弟困惑地看着姐姐。姐姐没有看弟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丘库齐。
“你们想往天炉山脉逃,准确地说,是想逃到‘大崩溪谷’去吧。”
看着女孩的表情,丘库齐补充道:“你别误会,不是那个老家伙告的密。他是个令人敬佩的忠臣,一把年纪还在拼死抵抗。是我早就察觉到他可能是诱饵,从一开始就把士兵分成了两路。”
看着女孩的表情变得僵硬,丘库齐说:“乌玛鲁帝国的视察官大人告诉了我,你们可能往哪里逃。”
乌莱利打了个寒战。虽然他没有朝马修这边看,但他全身似乎都在说着“我很惊讶”。
马修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依然盯着丘库齐和年轻的女孩看。
丘库齐淡然地说:“你们的存在,不仅对西坎塔鲁,对帝国而言也不是好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女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大概是明白了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大帐篷里只有丘库齐的声音在回响。
“你们的祖父凯尔安是个愚蠢的人!因为他,很多百姓活活饿死了。在这个国家,有一大半人打从心底憎恨凯尔安,我也是其中之一。”
女孩眼神明显动摇了,脸色愈发苍白。
丘库齐把奶酒倒入碗里,咕嘟一口喝干。
“没想到,在这边境之地,还残留着敬重你们的家伙。那群被称为‘幽谷之民’的家伙。本来,我觉得他们没多少人,又生活在边境山区,没有夺取政权的野心,所以一直没有理会。可现在,他们的存在成了一种麻烦——他们统治的地方太敏感。”
马修听到身旁的乌莱利嘟哝了一声“原来如此”。
这次远征想要征服的氏族只统治了天炉山脉西边山麓,没能控制山中的部落。
虽然他们本身并没有和丘库齐率领的远征军长期抗争的实力,可若得到位于天炉山脉对面的辰杰国的帮助,就有可能逆转形势。
天炉山脉环绕西坎塔鲁北部和西部,因山势险峻,军队从辰杰国方面能够发动进攻的地方很少。而且在这样的地方都修建了堡垒,由帝国军和西坎塔鲁军共同防守。
在天炉山脉以西的大崩溪谷有一条山路,如果是长于山地作战的小部队,能够借此从辰杰国进入西坎塔鲁,而那里没有堡垒。
大崩溪谷附近的地面,下方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空洞,一旦踩空就有性命之忧。因此,必须有人带路。
只要统治大崩溪谷一带的山地民族“幽谷之民”不站在辰杰国那边,他们的士兵就无法进入西坎塔鲁。而且,除非率领大军进攻,否则辰杰国也无法征服对大崩溪谷了若指掌的“幽谷之民”。鉴于此,长期以来,不管是西坎塔鲁的藩王,还是帝国,都不太重视这个地区。
然而,倘若“幽谷之民”仍然尊凯尔安的子孙为王室正统,则很有可能因为敌对氏族拥戴这两个人而使形势扭转。
坐在帐篷边的氏族长中有一部分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眼前这一幕。
从藩王国南部及东部远道而来,参加此次远征的氏族长,对天炉山脉西边的情况并不了解。这些人刚刚归顺,为避免节外生枝,丘库齐特意没有告诉他们详情。
“你们就像河堤上的蚂蚁洞,如果是平时,放任不管也无所谓。可如果暴风雨来临,河堤就会从那里开始崩塌,导致灾难向整个国家蔓延。
“我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也不忍心因为你们是那个男人的子孙就杀了你们,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虽然也可以把你们囚禁在我身边,可这么做难免留下后患。”
说完,丘库齐顿了顿,突然露出一脸疲惫的神情。
“事情就是这样。——要恨,就恨你们的出身和命运吧!”
丘库齐扬了扬下巴,刚才的士兵走上前,准备抓住姐弟俩的胳膊。
弟弟很害怕,向姐姐伸出了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之后,姐姐抬头看向丘库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女孩想说些什么,一转念,又闭上了嘴。
丘库齐感到诧异,皱了皱眉头。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孩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被下毒了。”
丘库齐紧紧皱起眉头,盯着女孩看,又用布巾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丘库齐一直在出汗,汗水用布巾怎么擦也擦不干。身旁的人也发现他被汗水打湿了。
“你说什么?”
女孩看着丘库齐,从她的眼神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你身上有冥草的味道。你被人下毒了。”
重臣议论纷纷,有些人不禁站了起来。
丘库齐一边擦着滴到眼里的汗水,一边露出无畏的笑容。
“这是你临死前对我的诅咒吗?你的大胆让我刮目相看。不过,要撒谎,你也应该撒个更有说服力的谎。”
“我没有撒谎。”
“你明显是在撒谎。冥草根熬出来的毒药,无色无味。”
女孩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那你就当我在撒谎吧。”
女孩叹了口气,抱着弟弟的肩膀,转过身不再看丘库齐。士兵慌忙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帐篷门口走去。
马修猛地站起来,对他们说:“等等!”
姐弟俩停下脚步,看向马修。丘库齐和重臣们面带惊讶地看着马修。
马修问女孩:“爱伊莎·凯尔安殿下,你能从我身上闻到什么味道吗?”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马修,那是一双让人联想到黑曜石的黑色眼睛。
就在马修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回答的时候,女孩轻轻皱了皱眉头,开口说:“你是利塔兰?”
马修瞪大了眼睛。一股寒意从眉心向四周蔓延,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跳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嘴唇发麻。
马修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女孩皱着眉头说:“因为你身上有青香草的气味。”
马修茫然地看着女孩。
“喂,你怎么了?”
顾不上回答乌莱利的问题,马修大步向丘库齐走去。
走近一看,丘库齐的状态显然有问题,他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马修转向一旁的亲信,厉声说:“快!叫医术师把卡茯芦拿来!千万别弄错!是卡茯芦!再端一大盆水来!快!”
紧接着,他对抓着姐弟二人的士兵说:“把他们带走,好好看着他们!”
“咚!”一声闷响,好像面粉袋子掉在了地上。马修回头一看,丘库齐从椅子上滑下来,倒在了地上。
重臣们纷纷起身,你一言我一语,帐篷里一片混乱。马修跑向乌莱利,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你跟着那姐弟俩,把护卫也带上,别让任何人接触他们。注意饮食和除虫的烟雾,别让人有机会下毒。然后,晚点让奥洛奇来找我。”
乌莱利无言地点了点头,向姐弟俩走去,带着两人跟着士兵们一起走出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