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有女蛛儿
长空渺渺,金乌西坠,茫茫雪原之上,忽有两匹健马疾驰而来,远远望去,便见那马背上似坐着一黄一绿两个女子。
黄衣者明艳泼辣,绿衣者温柔多姿,正是奉灭绝之命,前往昆仑派送信的丁敏君和周芷若。
二人行至半途,当先一步的丁敏君似乎心有郁郁,忽地勒住马缰,仰天清啸,那啸声明亮悠长,声震数里,身后的周芷若也不甘示弱,以啸声相应,不由更添三分清越。
半盏茶后,啸声方歇,足见二人内功深厚,周芷若握住马鞭,笑眯眯看了一眼丁敏君后,道:“师姐心情可好些了?”
丁敏君闻言,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撇过头,冷哼一声道:“要你在这假好心?”说罢,便打马前行,连看都不愿多看周芷若一眼。
周芷若眸子闪了闪,忙驱马跟上,道:“丁师姐,我知你恼恨班师叔无礼,但她毕竟是前辈,咱们还是别表现的太过明显,以免落人口舌,反给师父抹黑!”
丁敏君斜了眼她,不悦道:“我有表现的很明显吗?”
周芷若点点头,也不管对方恼火的眼神,如实道:“刚才明明班师叔已经留饭,礼节也周到,师姐就算不吃,也不该连招呼都不打,转头便走啊!”
“我……”
今日之事,丁敏君也自觉做的莽撞,事后其实有些后悔的,但被师妹当面点穿,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此刻她只剩满心难堪,不由地阴下脸来,冷声讥讽:“她们对师父不敬,我还要给什么好脸色不成?你要是舍不得那顿饭,现在回头,估计还能吃上一顿热乎的!”
“师姐,你怎地这样说小妹?”周芷若皱起眉头,语气稍显不满。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咱们身为峨眉弟子,出门在外,首要便是维护门派声誉,不可轻堕了威名……”
丁敏君白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宝剑,哼道:“你再看昆仑派那二位,眼里可有一点尊重咱们峨嵋派的样子吗?师父派咱们好心去报信,他们却一副小心提防的样儿,搞得好像咱们峨嵋派在背后算计他们,言语之间,夹枪带棒,若换了师父过来,定然是要讨个公道的!”
周芷若若有所思,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丁敏君说的有些过激,但昆仑派那二位今天也确实做的十分不妥,自家师姐有如此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她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围攻光明顶的关键时刻,如果把事情捅到师父面前,峨眉、昆仑之间,怕是又要徒增嫌隙,既给师父添堵,同样于大事不利,还不如劝住师姐,装作无事发生,等大事过了,再禀告不迟。
她打定主意,沉吟片刻后,便出声劝道:“师姐,小妹想班师叔定也是有什么苦衷吧?这事毕竟涉及到人家师门密辛,咱们身为外人,确实不好多加置喙!”
丁敏君闻言,不由瞥了周芷若一眼,旋即冷笑一声,道:“瞧不出来啊,往日里你在师父面前弄巧扮乖人也就算了,到了外面,居然还喜欢胳膊肘往外拐,怎么,装好人装习惯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圣母菩萨不成?”
“师姐……你!”
周芷若被她这番话挤兑的娇躯直颤,眼眶一红,便要落泪。
丁敏君却是撇了撇嘴,白了对方一眼后,有些不屑道:“师父这会儿可不在身边,哭哭啼啼给谁看呢?”
周芷若闻言,面上一红,旋即抬眸,狠狠瞪了丁敏君一眼,眸子里满是说不出的不忿与委屈。
她在峨眉生活十几年,素来与这个师姐不合,又何尝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子?明明生的楚楚有致,却偏长了颗小人之心,为人尖酸刻薄,争强好胜,还爱出风头,耍阴谋诡计。
自己好心劝她,她却好歹不分,还出声讥讽,往日里说起酸言冷语来,自己多是避其锋芒,懒得搭理,但今天避无可避,才晓得那话听着有多伤人。
丁敏君此人,全无身为同门师姐的气度与担当!
周芷若一时心灰意冷,只抿了抿嘴,再不想多说一句,转头“啪”的一声,打马便走。
丁敏君被周芷若瞪了一眼,方知话说的有些重,一时也有些心虚,但见对方突然离开,却又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一是觉得对方此举,有些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另一方面,则是害怕这人会去师父面前告状,讲自己的小话。
丁敏君面上顿时阴晴不定,纠结片刻后,才咬牙一夹马腹,快步追了上来。
“周芷若,你给我站住!”
她在后面放声大喊,周芷若只当没有听见,手中马鞭连挥,奔行愈急!
丁敏君脸色一变,也不知是不是平素积怨太深,此刻恶念一起,突然便想宣泄一番,情急之下,对着周芷若背后就是一鞭,口中还厉声叫道:“你再不停下,就别怪师姐我不讲情面了!”
周芷若闻听此语,心头一动,忽觉耳边袭来一阵恶风,当即歪身一躲,见是丁敏君出手,眼中也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师姐你干什么?师父可是说过,同门相残,乃是大罪!”她身子一转,又躲两鞭,这才沉声娇喝了一句。
丁敏君却恍若未闻,只是道:“你说,你是不是要到师父面前去告状?”
周芷若不由勒住缰绳,抿了抿嘴,有些无奈道:“咱们办完了师父交代的事情,难道不该回去复命吗?”
丁敏君冷笑皱眉:“真这么简单?”
周芷若知她不信,但还是面露坦然道:“师姐若不信小妹,那小妹也没办法!”
丁敏君面露狐疑,打量对方许久后,忽地眼珠一转,缓缓说道:“那你得先发个毒誓,不许将我路上说的话、做的事,透漏给师父,这样我才能信你!”
周芷若脸色一变,咬牙道:“师姐,你有些过分了!”
丁敏君眼神也是一冷,道:“不过发个誓而已,又不会叫你掉一块肉,看来你先前说的话,其实都不可信!”
周芷若深吸一口气,待平复片刻后,才道:“话是师姐说的,事是师姐做的,小妹凭什么要因为你的错误去发誓?”
“你……”
丁敏君凤眉一扬,抬手便打了过去,口中骂道:“早知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今天总算是看破了你的真面目!”
这一掌运劲雄猛,瞧着竟是要拍碎自己的肩骨,周芷若花容变色,自不肯坐以待毙,蓦地将左掌一翻,迎了上去,双掌相交,便听“啵”的一声,竟发出一声闷响。
二人身子皆是晃了一晃,丁敏君心中暗惊,往日同门比武,对方可从未展露过这等功力,藏头露尾,又是打的何等居心?
一念及此,她不禁冷笑出声,扬声赞道:“师妹好武功,咱们峨嵋看来又出了一位英才!”
周芷若嗫嚅片刻,不想与她逞口舌之快,便转过身道:“师姐,小妹已经一退再退,若你再咄咄逼人,我便也只能僭越了!”
丁敏君闻言,这才开始渐渐冷静下来,恼恨自己头脑发热的同时,又不由得目露纠结。
刚才虽只是简单交手,她却敏锐地察觉到周芷若并不似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若是没能拿下对方,转头把事情捅到师父面前,自己只怕罪过更甚,可就这么把人放了,她这心里又着实不甘。
想了想,似乎已别无他法,丁敏君便也只能忍住一腔怒火,放低了身段,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师妹误会了,刚才师姐只是闲极无聊,想要考校一下你的武功,并不是真的要动手!”
“原来是考校武功啊……”
周芷若盯着丁敏君看了片刻,确认对方是在服软,这才眸光微闪,点头附和道:“想来小妹应该没叫师姐失望吧?”
丁敏君自是强笑一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周芷若见她那样,哪怕性子柔软,心头也不由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不禁暗道:“咱们江湖儿女,还是得手底下见真章,不枉自己勤耕不缀,日夜苦修,总算是压过师姐一回了!”
这念头转瞬即逝,她也不想再和丁敏君多做纠缠,只看了对方一眼,便一拉手中缰绳,惹得马儿都打了两个响鼻,随后说道:“既然师姐觉得满意,那小妹就先走一步了。”
“等一下!”
周芷若刚要挥鞭,丁敏君却又再次出声叫住了她。
周芷若转过身来,眉头皱起,似也恼极了这样的纠缠不休,语气颇为不快道:“师姐还有何见教?”
丁敏君被周芷若这番作态也是气的鼻子一歪,想到平日里那个任自己拿捏的师妹突然就要飞出掌心,不禁五味杂陈,心有戚戚。
半晌,她方才咬了下唇,扭捏道:“师妹,你刚才答应过的事情……”
周芷若一时无语,好在她并非丁敏君,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只微微点了点头,便道:“师姐应是知道小妹的,我若应了你,自不会乱说话,就怕师姐口风不严,到时候自己抖搂出一些……”
“你!”
丁敏君打断了周芷若的话,下意识便要摆师姐的架子,但一对上那双坦荡的眸子,又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小声嘟囔道:“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见她吃瘪,周芷若也是嘴角微翘,鞭子一抽,打马便走。
丁敏君盯着她的背影,嘴唇蠕动,纠结片刻,蓦地叹了口气,这才一勒缰绳,跟了上去。
两人又行了半个时辰,忽听“吁”的一声,却是周芷若不知为何,竟突然停了下来。
丁敏君正满腹心事,见此情形,只当对方要出尔反尔,正欲发作,就听周芷若指着前方,道:“师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丁敏君一惊,猛地望去,果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十分熟悉的人影,正是那位寻了多日,打伤静照的凶手。
那人似也瞧见了她们,眸子一凝,将手中菜篮一扔,运起轻功,拔腿便跑!
丁敏君见那人逃跑,便知没有认错,不由狞笑一声,道:“好哇,果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便擒了你,交给师父发落,也算大功一件了!”
她在周芷若身上吃瘪,一路都憋着怨气,这会儿见了仇家,自是欣喜不已,只待抓了对方,定要好好炮制一番,以泻自己心头之恨。
她一时按耐不住,当下也懒得和周芷若招呼,径直驭马狂奔,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周芷若拦阻不及,脸色猛变,忙朝丁敏君喊道:“师姐,当心有诈!”
丁敏君却是充耳不闻,马鞭越挥越急,那人轻功虽好,又怎及得上这等畜力,不一时,便已被到人十丈之内。
恰在此刻,丁敏君一拍马首,借力纵起轻功,只见她衣衫飘动,身轻如羽,出步虽小,顷刻间便又拉近四五丈处的距离。
那人见逃走无望,便也干脆不动了,只静静立在原地,冷眼注视着对面一脸煞气的丁敏君。
丁敏君也打量了对方两眼,本以为会是个高手,不料却是个荆杈布裙,面容黝黑,形貌丑陋的村姑,若说有什么奇特之处,便是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材也是苗窕纤秀。
周芷若这会儿也赶了上来,见双方没有动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待又走近了几步,才对着村姑点了点头,斯斯文文道:“足下是谁?因何伤我师姐?”
那村姑只冷冷一笑,说道:“她自己偷袭不成,以双掌击我背心,结果反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姐,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
周芷若一怔,当日情形仍历历在目,确是如对方所言,是师姐动手动手在先,可这样一来,就显得自己这边理亏,不禁心下踌躇,转眼瞧向丁敏君,意存询问。
丁敏君立时怒道:“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这人鬼鬼祟祟跟了咱们这么久,定然没存什么好心,只消抓了她去见师父,其中缘由,一审便知!”
周芷若见这村姑破落模样,要是落在师父手中,必讨不了好,心下不忍,便斟酌道:“丁师姐,倘若这位并非存心打伤静照师姐,以小妹之见,不如就在这里细细问过,不必劳烦师父她老人家了吧?”
丁敏君大怒,喝道:“什么?你又要滥发善心,相助外人?”
周芷若当着外人面,却是不敢对丁敏君不敬,忙躬身道:“小妹不敢。”
丁敏君道;“好,你既然不敢,那就去将这臭丫头拿下。”
“我……”
周芷若却只张了张嘴,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丁敏君见状冷笑,刚要讥讽,忽想起二人先前的过节,不由又将话又憋了回去,可心头怒气却更加炽盛,看向村姑的眼神也愈发不善!
“哼,我本只想拿你,现在既有人为你作保,那我偏要打断你双手,看那贱人还得意吗?”
丁敏君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转身便向周芷若冷哼道:“你既不肯动手,那便由我亲自来,到时若见了师父,你自己去解释罢,我可不会为你说一句好话!”
说罢,再不管她,又对那村姑道:“足下可愿赐招?”
那村女冷笑道;“那里来的这许多啰嗦!”她语气虽硬,心头却在思忖:“先头那人武功如此低微,这二人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二女言罢,皆是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
丁敏君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峨嵋绵掌使得轻灵迅捷,招数颇见巧妙。那村女却是以快打快,掌法古怪奇奥,竟也不落下风。
两女拆了二十余招,丁敏君忽卖了个破绽,便听那村姑猛喝一声,左掌已向她肩头斩来。
不料丁敏君轻蔑一笑,扭身一折,使出一招截手九式,斜刺里进出一爪,抓住那村姑左手,跟着嗤的一响,反手便扯脱了对方的半幅衣袖。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跃开,那村女脸上微红,呼吸急促,显然受了轻伤,而丁敏君却只是额头见汗,犹有余力。
丁敏君心头大喜,待欲乘胜追击,可抢步刚上,忽地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
周芷若面色一变,惊呼一声“师姐”,便要上前搀扶,可那村姑却先一步蹿了上去,她只得反手一剑,撩向对方胸肋,逼退了来人。
那村姑退至一旁,看了眼丁敏君后,道:“你刚才为我求情,所以我不欲伤你,你师姐中了我的‘千蛛万毒手’,再不吃下解药,半个时辰后就要没命了!”
周芷若心头剧震,忙对村姑道:“还请足下赐下解药,小妹感激不尽!”
那村姑在二人身上冷冷扫了眼,半晌,点点头,道:“只要你们以后不来打扰我,我可以为你师姐解毒!”
周芷若点了点头,郑重道:“小妹可以指天发誓,绝不再来找足下的麻烦!”
“好,这可是你说的!”
村姑微微颔首,便来到丁敏君身前,掏出一粒解药,喂进对方嘴里。
片刻之后,丁敏君喘息渐平,周芷若大喜,慌忙道谢。
村姑轻轻一笑,点头示意,正欲离开,不料变故陡生,那丁敏君竟猛地睁眼,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短剑,狠狠刺了过去。
那村姑满脸惊愕,实在想不通丁敏君怎能好的这么快,殊不知对方身负“峨眉九阳功”,本就有克制毒性之能,再加上喂了解药,立时便生出奇效来。
这一剑又狠又快,连周芷若都来不及阻止,只听噗嗤一声,短剑已刺中村姑,当胸而入。
“师妹,快抓住她!”
丁敏君一声大喊,忽地一阵晕眩袭来,又歪倒了下去。
周芷若连忙扶住对方,再抬头时,那村姑已没了踪迹,只余地上点点血迹,她不由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再追的意思……
另一头,那村姑强忍重伤,生怕有人追击,也不知奔行多久,到得一处矮坡前,见似甩脱追兵,心气一松,顿感力竭,整个人眼前一黑,立时滚落下去。
迷迷糊糊中,她只听见有人在说话,男女皆有,偏又不太真切。
“呀,公子,这里有个人晕倒了!”
“不要碰她,此人血中藏毒,应是练了某种毒功!”
“那……要救吗?”
“还是我来吧!”
紧接着,便是身体被人触碰的感觉,村姑不由皱起眉头,强行睁开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身着玄袍,头戴玉冠,贵气昂然的男人,坐在一把造型奇特的轮椅上。
“你……是……谁!”村姑涩声低语了一句。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与之对视了一眼。
村姑迷糊之间,就见到一张戴着奇怪面具的脸,还有面具后璨若星辰,无比深邃的眼睛。
她笑了笑,似乎又要晕厥过去,可在最后一刻,却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抓住男人的手,温柔呢喃道:“无忌哥哥,我是蛛儿啊,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