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1983:搪瓷缸 铁饭碗与一张妇科化验单
陈建国蹲在红星机械厂三车间的铁皮工具箱上,手里铝饭盒的韭菜饺子已经凉透。远处龙门吊的吱呀声混着车间主任王德发的骂街,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磨着他耳膜。
“三号机床趴窝三天了!技术科那帮孙子就会写狗屁报告!”王德发踹了一脚地上的冷却液桶,油污溅到陈建国裤腿上。他盯着那滩污渍,想起上个月妻子赵秀兰蹲在筒子楼公用水池边,用板刷一点点搓掉他工装上的同样污渍时,小拇指上开裂的冻疮。
“主任,德国进口的液压阀早过保修期了。”他咽下最后半个饺子,把饭盒塞进印着“大干四化”的帆布包,“要不等部里专家组……”
“等个屁!下季度生产任务完不成,全车间扣奖金!”王德发突然压低嗓门凑过来,烟臭味喷在他脸上,“听说你在夜校捣鼓电器维修?帮我家修好那台松下彩电,我给你批三天病假。”
陈建国摸出牡丹烟的手顿了顿。三个月前夜校同学李建军倒卖走私表被市管会抓现行时,也是用这种鬼祟语气问他:“建国哥,厂里废铜烂铁渠道能搞不?”
筒子楼过道的煤球炉腾起青烟,赵秀兰正踮脚收晾在铁丝上的尿布。隔壁孙婶探出烫着菜花头的脑袋:“哟,小赵这尿布预备得早啊!”她没接话,把化验单往围兜深处塞了塞。那张盖着妇产科红章的纸片,此刻比车间报废的轴承还烫手。
“今晚吃炸酱面。”她接过陈建国递来的粮票时,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地划了一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街道计生办刘主任今天又来排查了。
浴室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只生一个好”标语。陈建国把热水阀拧到最大,水流冲在背上像无数根钢针。赵秀兰怀孕的消息让他想起上星期技术科发的老式雪花膏——明明贴着“高级润肤霜”标签,挤出来却是掺了滑石粉的劣质货。
“李建军说深圳那边缺电器维修工,月薪顶咱半年工资。”他隔着布帘突然开口,声音在水雾里发闷。赵秀兰正在缝纫机前改工装裤的手停了,机针扎进食指,血珠洇在深蓝布料上像朵墨梅。
“铁饭碗丢了,孩子出生吃什么?”她吮着手指,听见丈夫从澡盆里哗啦站起的声音,“再说你爹临终前……”
窗外的防空警报突然拉响——每月十五的防空演习准时得就像厂里的考勤钟。陈建国裹着毛巾冲出来关窗,月光照在他后背的烫伤疤上,那是七年前抢修炼钢炉时留下的勋章。
深夜,陈建国摸黑溜进厂区库房。手电筒光束扫过堆积如山的报废电机时,他感觉心脏跳得像车间那台老式冲床。李建军说的没错,这些“废铁”在南方能卖出废铜价。
“谁?!”保安的手电光柱突然劈开黑暗。陈建国缩进两台车床夹缝,怀里的T型扳手硌得肋骨生疼。他想起赵秀兰藏在米缸底的化验单,想起王德发抽屉里那些倒卖钢材的批条,想起上个月发工资时会计那句“奖金暂缓发放”。
保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擦掉额头的冷汗,发现掌心还攥着半截牡丹烟——过滤嘴早被捏成了皱巴巴的纸团。深圳罗湖桥头的铁丝网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陈建国攥紧缝在内裤里的三百块钱,看着穿喇叭裤的港商把整条万宝路塞进边防军手里,塑料包装纸在阳光下亮得像条银鱼。身后河南口音的男人突然啐了一口:“操,老子介绍信盖了七个章,还不如人家半包烟!”
“第一次来?”穿的确良衬衫的圆脸青年凑过来,他别在腰间的索尼随身听正放着邓丽君,“二十块带你去华强北,包住包工。”陈建国盯着对方露在袜子外的秋裤边——国营旅馆服务员才会发这种藏青色涤纶裤。
他没搭话,转身时故意撞翻青年脚下装着电子表的纸箱。满地跳动的液晶数字里,他瞥见箱底压着的《深圳经济特区暂住证申请表》,右下角钢印模糊得像是用萝卜刻的。
上步工业区临时板房里弥漫着汗酸和樟脑丸味。李建军叼着希尔顿香烟,用螺丝刀撬开一台索尼录像机:“这玩意儿拆了卖电路板,顶你在厂里三个月工资。”金属外壳砸在地上的闷响让陈建国太阳穴一跳——那声音多像红星机械厂报废的机床零件。
“今晚八点去海上世界。”李建军甩给他一件印着“中国”的化纤运动服,“和香港佬谈显像管生意,你扮电子厂技术员。”
陈建国套衣服时摸到腋下开线处缝着的粮票,1981年版的全国通用票。他突然想起离家的那个清晨,赵秀兰偷偷往他帆布包里塞了半斤全国粮票,被雨淋湿的票证贴在他后背,像块将掉未掉的痂。
海上世界舞厅的镭射球转出光斑,穿垫肩西装的男人正在唱《我的中国心》。陈建国被领到包厢时,港商林老板的鳄鱼皮鞋正踩在茶几的《深圳特区报》上,头条标题“严厉打击投机倒把”被他鞋底的泥盖住大半。
“陈工,饮茶。”林老板推来一杯褐色液体。陈建国抿了一口才发现是可口可乐,气泡刺得他喉头发紧。当对方掏出IBM电脑打印的合同,他手指在显像管参数上停顿了三秒——那些数据是他在夜校教材里抄过的,纸角还沾着赵秀兰做月子喝的醪糟汤痕迹。
“林生,这批管子的阳极电压标错了。”他把合同推回去,袖口露出的上海牌手表突然被林老板按住,“陈生,内地现在几点?”
舞池传来崔健的歌,盖住了他手表的滴答声。
凌晨两点的沙头角腥咸潮湿。陈建国数着蛇皮袋里的港币现金,远处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界河,对岸香港的霓虹灯牌亮着“金至尊珠宝”。李建军突然把摩托车拐进小巷:“有尾巴!”
集装箱阴影里窜出三个拿弹簧刀的男人,为首的脸上疤和红星机械厂保卫科长老马一模一样。陈建国抡起装显像管的木箱砸过去时,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出当年抢修炼钢炉的号子。木箱裂开的瞬间,二十支显像管在月光下炸成晶亮的碎片,像是把整个深圳的夜空都划破了。
陈建国在诊所缝针时,护士用的还是红星机械厂卫生所同款红药水。李建军扔给他一包555香烟:“林老板刚打电话,让你去他东莞的录像带厂当技术顾问。”
他盯着纱布下渗出的血迹,突然笑起来。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偷卖工厂废铁担惊受怕,现在裤兜里却装着相当于十年工资的港币。窗外大喇叭开始播放《春天的故事》,卖炒粉的安徽女人正把蜂窝煤炉子摆上三轮车,煤灰飘进来盖住了病历本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