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绪·论 张仲景伤寒经方学术溯源及临床辨治特点
一 方源《汤液》升华二旦,从经验之方圆融到经典之方
(一)伊尹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经,仲景论广汤液,识用精微过其师
《晋书》中《皇甫谧传》记载:“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又谓:“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
林亿校《伤寒论》序引唐代甘伯宗《名医录》曰:“张仲景……始受术于同郡张伯祖,时人言,识用精微过其师。所著论,其言精而奥,其法简而详,非浅闻寡见者所能及。”
《太平御览》引《何颙别传》云:“同郡张仲景,总角造颙,谓曰: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卒如其言。颙先识独觉,言无虚发。”
可见张仲景是在同乡张伯祖先生指导下,学习过以《汤液经法》(以下简称《汤液》)为代表的经方派典籍,但为何时人会有“识用精微过其师”的评价呢?这是因为张仲景“论广汤液”而建立的伤寒经方体系,是对包括《汤液经法》在内整个东汉以前经方医学的升华与圆融。
通过上述史料可知,经方医学起源于《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本经》),遵循《本经》四气五味理论而配伍成方。
皇甫谧生于公元215年,即张仲景在《伤寒论》(以下简称《伤寒》)序言中“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的东汉建安十九年,谧曾祖父皇甫嵩曾官至献帝朝太尉。而谧聪慧异人,博览百典,魏、晋两朝皆诏征出仕而不就,曾恩获晋武帝赠书一车。更曾远追绳契,糜采内史,博案经传,旁及百家,撰成史书《帝王世纪》,上起三皇,下迄汉魏,补阙《史记》,增资《汉书》。
皇甫谧身为国士宿耆且能执笔史家,并与仲景生活年代相叠,故其所论足以采信。《晋书》中《皇甫谧传》记载:“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与陶弘景“昔南阳张机,依此诸方(二旦四神大小方)撰为伤寒论一部”亦可形成考据学上的互证。
“论广……汤液”“依……诸方……撰为”都提示仲景并非机械地继承《汤液经法》,而是增广升华圆融《汤液》而构建成为《伤寒》经方体系。
汉魏时期,读书人往往首选出仕为官,且时行相术,即掌握相法之高士据人之相貌形态、言行气度来断其人生发展方向,如东汉名家何颙先生即是其中佼佼者。
据《何颙别传》记载,张仲景年少时曾求教于何颙,颙谓:“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即仲景有缜密之思维,但无轩昂之气韵,故不适合为官,但可以成为明医。
这与仲景先师反对“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伤寒论·序》)的人生观不谋而合,更坚定了“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伤寒论·序》)的人生信条。
(二)原始经方是经验之方以药对病,仲景升华为经典之方辨证论治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有经方十一家:
《五藏六府痹十二病方》三十卷
《五藏六府疝十六病方》四十卷
《五藏六府瘅十二病方》四十卷
《风寒热十六病方》二十六卷
《泰始黄帝扁鹊俞跗方》二十三卷
《五藏伤中十一病方》三十一卷
《客疾五藏狂颠病方》十七卷
《金疮疭瘛方》三十卷
《妇人婴儿方》十九卷
《汤液经法》三十二卷
《神农黄帝食禁》七卷
上述典籍后世皆已失传,散佚之因除了战乱,更主要的是学术进化和历史的选择。
其实在仲景之前,经方本义即是经验之方,这些原始的“经方”,大多以药对病对症,尚不能达到辨证论治的水平。故而当仲景的《伤寒》经方体系横空出世,旋即风行医界而“后学咸尊奉之”(陶弘景语),前述十一家经方亦即逐渐湮没于历史之尘埃中。
上述医书虽已失传,但尚可以通过近世出土的诸如《五十二病方》《武威汉代医简》等汉以前文献一睹原始经方风貌。
如《五十二病方》中记载:
“止血出者,燔发,以安(按)其痏。
令伤者毋痛,毋血出。
取故蒲席厌□□□□燔席冶按其痏。
伤者血出,祝曰:‘男子竭,女子酨’,五画地傅之。”
记载的止血方法,
一是将头发烧灰(血余炭),外敷伤患处;
二是将破旧蒲席烧灰,外用或再配合内服;
三是祝由(而“钦望巫祝”正是仲景所批判的)再配合外敷的治法。
又如:
“膏弱(溺),是胃(谓)内复,以水与弱(溺)煮陈葵种而饮之,有(又)(
)阳□而羹之。”
记载的膏淋方,
一是用陈葵子加人尿共水煮饮用;
二是用韭菜捣烂煮服。
诸如此等朴素经验性方药,显然还未达到“辨证”和“理法”高度,故谓原始“经方”本义即是“经验之方”。
《汉书》是断代史书,史书记叙同一类事物会按照时间先后排序,是以《艺文志》篇记载的经方十一家,照例亦应是依面世时间次序或当时医家例行学习顺序而收录。
譬如首先是《五藏六府痹十二病方》,古医书“痹”为形体不仁不用之疾,非后世疼痛痹证所专指。五藏六府皆可有痹,而“痹”以表为所急所苦,即以擅治表病为特点的经方流派。
次则是《五藏六府疝十六病方》,古医书“疝”亦非后世之疝气,而是腹中坚痛之疾。五藏六府皆有疝,而“疝”以里为所急所苦,即以擅治里病为特点的经方流派。
再如《五藏六府瘅十二病方》,此“瘅”非后世狭义之黄疸病,而是一大类黄汗、黄疸、淋浊、消渴等诸表里合病之证候,即以擅治表里合病为特点的经方流派。
《风寒热十六病方》则是以擅治外感时疫为主之经方流派。
《五藏伤中十一病方》则是以擅治内伤杂病为主之经方流派。
《客疾五藏狂颠病方》则是以擅治神志疾病为主之经方流派。
《金疮疭瘛方》则是以擅治外科金疡及相关并发症为主之经方流派。
《妇人婴儿方》则是以擅治妇科儿科为主之经方流派。
《泰始黄帝扁鹊俞跗方》则相当于“名老中医”学术经验集。
以上诸多经验方流派进化汇编后,最后形成了《汤液经法》,这就是仲景以前原始经方医学的集成。在仲景撰写《伤寒杂病论》之前,《汤液经法》代表着经方医学的最高水平。故《汤液》以后,原始经方学派著作无法再提升,只能撰写诸如《神农黄帝食禁》等饮食宜忌类“科普”书籍了。
以上也是“经方派”又被称为“汤液派”,“经方”又被称作“汤液”的历史轨迹。
仲景先师慧眼识珠,入手即直接学习最高进化级别的《汤液经法》而尤得力于扁鹊之学,《汤液经法》中自然包含了《泰始黄帝扁鹊俞跗方》等前述经方典籍,所以使得仲景在扁鹊学术体系中获益良多且青出于蓝。
如《伤寒论》序言开篇即曰:“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
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火齐)[1]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1]酒醪,《韩非子》作“火齐”。
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扁鹊的诊断过程体现了经方学派最为重视的“表里观”,即表轻里重、里深易死的病理规律。
又,陶弘景曰:“汉晋以还,诸名医辈,张机、卫汜、华元化、吴普、皇甫玄晏、支法师、葛稚川、范将军等,皆当代名贤,咸师式此《汤液经法》,愍救疾苦,造福含灵。其间增减,虽各擅其异,或致新效,似乱旧经,而其旨趣,仍方圆之于规矩也。”又云:“外感天行,经方之治,有二旦、六[2](四)神大小等汤。昔南阳张机,依此诸方,撰为《伤寒论》一部,疗治明悉,后学咸尊奉之。”
[2] 《辅行诀》论述原意为二旦方+四神方为六方,而非“二旦”+“六神”,勾陈腾蛇方为张大昌先生后行补入。如:“弘景曰:阳旦者,升阳之方,以黄芪为主;阴旦者,扶阴之方,以柴胡为主;青龙者,宣发之方,以麻黄为主;白虎者,收重之方,以石膏为主;朱鸟者,清滋之方,以鸡子黄为主;玄武者,温渗之方,以附子为主。此六方者,为六合之正精,升降阴阳,交互金木,既济水火,乃神明之剂也。张机撰《伤寒论》,避道家之称,故其方皆非正名也,但以某药名之,以推主为识耳。”
由此可见,仲景“始受术于同郡张伯祖”而“识用精微过其师”,在汉晋以还,名医辈出的经方“战国”时代,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远超诸家,就是因为学习继承了《汤液经法》的方剂与扁鹊的表里观,用阴阳二旦的治则治法体系来统摄汤液之方,把原始以药对病对症的“经验之方”升华到真正辨证论治的“经典之方”,建立了圆融的三阴三阳六病辨治体系,从而使得伤寒经方学术体系达到了法度森严、疗治明悉,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穿越过千年仍神效的状态,是以能够吸引后学争相尊奉和学习运用。
所以仲景以后,学子们尊崇的不再是《汤液经法》而是《伤寒杂病论》(一又名《张仲景方》或《张仲景药方》,录于《隋书·经籍志》;一又名《张仲景辨伤寒并方》与《张仲景杂方》,录于《小品方》),奉行的是阴阳二旦理法体系而非简单原始的以药对病对症的经验用法。
如上所述,正是因为张仲景的学术体系真正达到了辨证论治的高度,并能以药物的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去燮理人体阴阳,达到“以平为期”和《伤寒论》58条“阴阳自和者,必自愈”之佳效,经方医学至此始能真正称得上理法方药完备,所以伤寒经方才会被尊奉为经典并能流传实践至今,成为祖国传统方脉医学的百脉之源和源头活水。
二 法出扁鹊,加入半病,确立三阴三阳六病辨治体系
如前所述,仲景在《伤寒论》序言开篇即曰:“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对扁鹊的崇敬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扁鹊者,渤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扁鹊得长桑君授以禁方(经方的古称)后始成一代名医,如《汉书·艺文志》经方十一家中即有《泰始黄帝扁鹊俞跗方》二十三卷。
扁鹊对于经方医学体系最大的理论贡献是建立了“表里观”,如《伤寒论》序言列举的两个案例——“入虢之诊”和“望齐侯之色”,无一不体现出表里观的特色。
(一)病分表里,治法迥异;表轻里重,里深易死
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火齐)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在扁鹊表里观理论指导下:
病在腠理、血络、四肢百骸是表病,需用汤熨、针石去解表。
病在脾胃肠间、五藏六府是里病,需用汤液酒醪去治里。
表病轻而里病重,当病位深入至骨髓膏肓则会形成危疾死证。
在《史记》中详细记载了扁鹊“入虢之诊”救治太子尸蹶病、“望齐侯之色”而断其生死的过程,这两个典型医案都诠释了扁鹊的表里观。
如扁鹊见桓侯,从最初“疾在腠理”,其次“疾在血脉”,再则“疾在肠胃”,到最后“疾在骨髓”。扁鹊断定桓侯病深将不治时,乃“望见桓侯而退走”。
当“桓侯使人问其故”时,扁鹊的回答尤为重要,这段论述是医学史上最早完整阐明表里观及治则治法的文献:
“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
当邪气处于皮表肌腠毫末之端属于最表浅的一层,可通过热水泡浴或烧地蒸熨[其法尚见载《外台秘要》[1](以下简称《外台》)]等方式,开达肌腠玄府取汗以解表。
[1] 《外台秘要·崔氏方一十五首》:“又疗伤寒,阮河南蒸法。薪火烧地良久,扫除去火,可以水小洒,取蚕砂、若桃叶、桑柏叶、诸禾糠及麦䴰皆可取用,易得者,牛马粪亦可用,但臭耳。桃叶欲落时,可益收取干之,以此等物着火处,令厚二三寸,布席卧上温覆,用此发汗,汗皆出。若过热,当审细消息,大热者可重席,汗出周身辄使止,当以温粉粉身,勿令遇风。”
“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
当邪气再深入一层到达经筋血脉之间,则非汤熨取汗法所能解透,需用针砭刮痧等方法,调畅血脉发“红汗”以祛邪。
“其在肠胃,酒醪(火齐)之所及也”
当邪气再深入到达里位,在藏府之间尚未形成“五藏风寒积聚”时,需“致水火之齐(剂)”“以通闭解结”(《汉书·艺文志》)。
“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
当邪气到达最深的骨髓膏肓里位而形成“五藏风寒积聚”时,就属司命之神所辖,只能听天由命,非医者所尽能起死回生也。
扁鹊的表里观理法极大地启发了仲景,是伤寒经方三阴三阳六病辨治体系建立之滥觞。如:
夫阳盛阴虚(编者按:《外台》作表和里病),汗之则死,下之则愈。阳虚阴盛(编者按:《外台》作里和表病),汗之则愈,下之则死。夫如是,则神丹安可以误发,甘遂何可以妄攻?虚盛之治(编者按:《外台》作表里之治),相背千里,吉凶之机,应若影响,岂容易哉!况桂枝下咽,阳盛即毙(编者按:《外台》作表和则毙);承气入胃,阴盛以亡(编者按:《外台》作里平以亡)。死生之要,在乎须臾,视身之尽,不暇计日。此阴阳虚实之交错,其候至微。发汗吐下之相反,其祸至速。而医术浅狭,懵然不知病源,为治乃误,使病者殒没,自谓其分。至令冤魂塞于冥路,死尸盈于旷野,仁者鉴此,岂不痛欤!(《伤寒论·伤寒例》)
此段论述,宋本林亿校《伤寒论》误以阴阳易表里,唐本《外台秘要》训表里以正阴阳,当从之。况有北宋御纂《太平圣惠方·卷八》作为旁证:“夫表和里病,下之则愈,汗之则死。里和表病,汗之则愈,下之则死。夫如是则神丹安可以误发,甘遂何可以妄攻。”
故而在《伤寒论》体系中,邪在肌腠表位则可温熨取汗或服用辛温麻桂类发汗方药,甚至缓急无药时可以“多饮暖水,汗出愈”,如:
凡伤寒之病,多从风寒得之。始表中风寒,入里则不消矣,未有温覆而当不消散者。(《伤寒论·伤寒例》)
太阳病……熨其背……(《伤寒论》110条)
脉浮者,病在表,可发汗,宜麻黄汤。方十七。用前第五方,法用桂枝汤。(《伤寒论》51条)
麻黄汤……温服八合,覆取微似汗。(《伤寒论》35条)
(桂枝汤)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微似有汗者益佳……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汗不出,乃服至二三剂。(《伤寒论》12条)
“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故血痹初起则可“针引阳气”,用药则以升阳解表的黄芪桂枝五物类方为主,如:
问曰:血痹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但以脉自微涩,在寸口、关上小紧,宜针引阳气,令脉和、紧去则愈。(《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
血痹,阴阳俱微,寸口关上微,尺中小紧,外证身体不仁,如风痹状,黄芪桂枝五物汤主之。(《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
“在肠胃,酒醪(火齐)之所及也”,肠胃是里位的代名词,当病位在里时,则“致水火之齐(剂)”“反之于平”,如《备急千金要方·论诊候》引仲景语:“荡涤五藏六府,开通诸脉,治道阴阳,破散邪气,润泽枯朽”以“补不足,损有余”(《金匮要略》)。
“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故《伤寒论》中非常客观地把疾病分为“可愈”“可治”“不可治”“不治”“难治”“死”证等级别,并在序言中明言:“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
(二)解表可以开窍醒神以疗尸蹶
据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扁鹊为说服中庶子去救治虢国太子尸蹶,阐述了自己的医学理论:“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
了解到疾病的症状(阳,表面的现象),即可推论出疾病的病机(阴,里面的本质);了解到疾病的病机(阴,里面的本质),即可推论出疾病的症状(阳,表面的现象)。而对于那些具有明显、典型、特异性证候的患者,纵然相距千里,亦有多种方法和手段来决断。
能让扁鹊先生如此自信的秘诀就是表里观。病分表里,治法迥异,表轻里重,里深易死,明此诀要,可断生死。
由于虢国太子尸蹶病是邪气积蓄于上焦脑窍,表位不得泄越,故用解表法之汤熨针石方式开窍醒神,这与仲景用还魂汤及续命类方(包含还魂汤方眼)解表开窍醒神治卒死、客忤死、中恶、鬼击(尸蹶病在汉晋时期的称谓)的理法如出一辙。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正因为扁鹊医学理论体系病分表里,治法各异,才使其效卓著,时人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赞誉。
仲景构建的伤寒经方体系就是汲取了扁鹊的表里观,表里的分法除四肢百骸为表、五藏六府为里,尚有上焦为表、下焦为里的理念,所以脑窍不通归为上焦表束,需用解表法以开窍醒神。
这种继承于扁鹊的“上焦为表,下焦为里”理论,还可佐见于《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师曰:诸有水者,腰以下肿,当利小便;腰以上肿,当发汗乃愈。”
腰以上肿,属上焦表位,发汗,乃解表外邪气之法。
腰以下肿,属下焦里位,利小便,乃治里位淡饮之法。
扁鹊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
“三阳五会”即百会穴,古人修道达到一定程度时头顶(泥丸宫)会出现三花聚顶、五气来朝的现象,故而百会穴又被称作三阳五会。
经过开表窍醒脑神的治疗,太子过了一会儿就苏醒了,扁鹊“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
“五分之熨”“八减之齐和煮之”“更熨两胁下”,仍是“在肌腠,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的解表疗法,故知脑窍蒙蔽的尸蹶病属表病范畴。
正是扁鹊这种高明的表里分类理法令仲景“慨然叹其才秀”,并直接影响到仲景治疗此类疾病遣方施药的思路,如《金匮要略》还魂汤治疗“卒死,客忤死”,这些名称是相同疾病不同时代的称谓,春秋称尸蹶,汉代称猝死或者中恶,魏晋称客忤、鬼击。
正所谓“仲景垂妙于定方”(《晋书·皇甫谧传》),还魂汤以麻黄、甘草、杏仁三味药,辛甘发散为阳而解表,是仲景继承扁鹊解表思路,以开窍醒脑复神而治尸蹶猝死,能以方药化合的药势达到扁鹊汤熨针石之功的基础方。
《金匮要略》还魂汤:
救卒死,客忤死,还魂汤主之方。《千金方》云:主卒忤鬼击飞尸,诸奄忽气绝,无复觉,或已无脉,口噤拗不开,去齿下汤。汤下口不下者,分病人发左右,捉㩉肩引之。药下复增取一升,须臾立苏。
麻黄三两,去节一方四两 杏仁去皮尖,七十个 甘草一两,炙《千金》用桂心二两
右三味,以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分令咽之。通治诸感忤。
《金匮》还魂汤是续命类方的祖方,且作为基础方干(编者按:“方干”概念详见本书下篇)广泛贯穿于麻黄汤、麻杏甘石汤、麻杏薏甘汤、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桂枝二越婢一汤、文蛤汤、《千金》小续命汤、续命煮散、大续命散、古今录验续命汤等经方中。
还魂汤能开表束闭塞,发痰湿水困,逐瘀滞恶血,醒脑开窍复神。
表束闭塞,除了可导致头身肢节疼痛等表证,还会导致头昏欠清甚至神志昏迷,肢节沉重甚至痿躄不用。
这些证候在夹杂痰湿水饮困束的时候会更为显著,甚至还会伴有“喘而胸满”“呕逆”“烦躁”等表束气不旁流而水气上逆的症状(麻黄证需要解表与降逆并施时,多配伍桂枝降逆,如麻黄汤、葛根汤、葛根加半夏汤、小青龙汤、小青龙加石膏汤、大青龙汤、桂枝芍药知母汤等),而发痰湿水困也正是麻黄解表发汗外的第二层功效。
在太阳伤寒的麻黄汤证层面可以见到身体沉重嗜卧,也可以见到头腰骨节疼痛;到了风湿的麻杏薏甘汤证层面就会一身尽疼;而到了治中风痱的续命类方层面,则可见“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古今录验》续命汤)或“卒中风欲死,身体缓急,口目不正,舌强不能语,奄奄忽忽,神情闷乱”(《千金》小续命汤)等更为突出的痿躄不用、神志昏昧诸症。
还魂汤本来就有多维的方证,所以包含还魂汤方干诸方皆可有上述或多或少或明或晦的症状,这就可以解释包含还魂汤方干的文蛤汤除了治水热证也可兼主微风脉紧头痛。(《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吐后渴欲得水而贪饮者,文蛤汤主之。兼主微风脉紧头痛。”)还魂汤既是续命类方的祖方,又是麻黄汤的方眼,所以麻黄汤也是续命类方的重要方干之一。
古病名解析:
卒死:卒同猝,卒者,仓促、急促、突然;死,在这里指失去活力的假死状态,而不是真正的死亡,即如扁鹊所治虢太子的尸蹶之类。
客忤死:“客者,寄也”(《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外来之气入中的意思;忤,逆也,上冲、上逆也,忤逆,以下犯上也。即外来之邪气导致人体的气机上逆上冲引起的一组特有症候群。
客忤:葛洪《肘后备急方·治卒客忤死方》云:“客忤者,中恶之类也,多于道门门外得之,令人心腹绞痛胀满,气冲心胸,不即治,亦杀人。”并在下文亦记载:“又张仲景诸要方:麻黄四两,杏仁七十枚,甘草一两。以水八升,煮取三升,分令咽之。通治诸感忤。”感者,感触、触冒也,即触冒客忤也;道门,泛指道观、寺庙、祠堂等地,这类场所的共同特点是多位于山野僻地,林森草湿,空旷寂寥,阴寒气瘴,所以更容易使易感之人感触外邪或心旌神摇而发生客忤中恶。客忤死,亦即是因为客忤中恶引起的卒死(假死)状态,所以也叫卒忤。
鬼击:《肘后备急方·治卒得鬼击方》云:“鬼击之病,得之无渐,卒着如人力刺状,胸胁腹内,绞急切痛,不可抑按。或即吐血,或鼻中出血,或下血。一名鬼排。”渐者,慢也。言鬼击这种病,不是慢慢得的,都是急促发生的。发作时就像被人用力刺中一样,胸胁、腹部剧烈疼痛,不敢触碰。甚至衄血、吐血、下血。这种病又叫鬼排。排,“挤也”(《说文》),“推也”(《广雅》),就像被鬼魅挤压打击了似的。因为是急促发生的实证而不是慢性虚损性疾病,所以可以用麻黄去攻逐恶血以治血证(兼虚证参见麻黄升麻汤法)。
飞尸:五尸之一。《肘后备急方·治卒中五尸方》:“五尸者,飞尸、遁尸、风尸、沉尸、尸注也,今所载方兼治之,其状腹痛胀急不得气息,上冲心胸,旁攻两胁,或磥块涌起,或挛引腰脊。”又曰:“虽有五尸之名,其例皆相似,而有小异者。飞尸者,游走皮肤,洞穿藏府,每发刺痛,变作无常也;遁尸者,附骨入肉,攻凿血脉,每发不可得近,见尸丧、闻哀哭便作也;风尸者,淫跃四肢,不知痛之所在,每发昏恍,得风雪便作也;沉尸者,缠结藏府,冲心胁,每发绞切,遇寒冷便作也;尸注者,举身沉重,精神错杂,常觉惛废,每节气改变,辄致大恶。”可见飞尸是代表五尸病状特点的一种称谓,这种病与客忤、鬼击相类。
如上所述,分类虽繁,令人眩目,实质则一,关乎命魂。客忤、感忤、中恶、鬼击、飞尸皆是一组病状相同的急性疾病的细分称谓,这类疾病发作则胸胁心腹胀痛绞痛,气冲心胸两胁或引腰脊如被鬼魅或人力刺中一般,可以伴有吐血、衄血、下血,或神志不清、失去知觉,情绪波动、节气变换、气候寒冷或遇风雪可以诱发,重则发生卒死(即客忤死),不及时治疗或治疗不当则有生命危险。
西医学的脑卒中及猝死患者急性发病时多会出现以上症状,并且常伴有消化道出血等并发症,与古人的记述极其吻合。而这类疾病,在春秋战国时期即名“尸蹶”。
扁鹊的疗法为何能够起死回生、续命还魂?因其与还魂汤、续命汤法度相通:
厉针外三阳五会——开表束闭塞,逐瘀滞恶血,醒脑开窍复神(还魂汤功效);砥石和煮熨胁下——发痰湿水困(还魂汤功效)。
这类疾病,春秋战国时期名为尸蹶,汉晋隋唐时代名为客忤、感忤、中恶、鬼击、飞尸,西医学名为脑卒中、猝死(包括急性心肌梗死、心源性猝死、蛛网膜下腔出血、脑岀血、脑梗死等)。由于起病急骤(得之无渐),病势多偏阳偏实,所以只要病机符合,经方学派即以还魂类方来治疗。
若缓慢起病,或旧疾复发,或素有虚损又骤急卒中而夹杂阴证、虚证、饮邪、火邪者,则宜施用续命类方。
续命类方仍以还魂汤作为祖方,延伸而成:
兼阴证则多配伍附子、干姜类;
兼虚证则多配伍人参、当归类;
兼水邪则多配伍防己、茯苓类;
兼火邪则多配伍石膏、黄芩类。
此即从还魂类方到续命类方过渡之理法也,亦即汉唐以降中医急症忽略千载之良法也。还魂汤中麻黄可以解表祛邪、发越水气、攻散血实、醒脑开窍,杏仁可以解表邪、散水气、调气机,甘草可以补中、生津、缓急、止痛。三药和合,构筑了还魂汤的四大功效,即:开表束闭塞,发痰湿水困,逐瘀滞恶血,醒脑窍复神。这也正是在还魂汤以后延伸出续命类方的基本功效和治疗理念。并且续命类方注重通过解表束来降逆气而醒脑开窍复神的独特理法,亦是来源于《金匮》还魂汤,故而方名内涵本为一致,还魂、续命,皆有死而复生而能“生死人”(扁鹊语)之意。
《素问·调经论》云:“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这段论述对还魂、续命法则的使用同样具有独特的指导意义。
“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
此处之“血”乃是恶血(离经之血),“气”乃是浊气(源于下焦),而皆非正常之气血。若为正常气血,伴行走上营养濡润是为生理之常,则无病厥之虞。
“厥则暴死”
发生尸蹶类疾病后,会出现暴死(即卒死)之反应。
“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
浊气若能息息下行反回下焦为气反,即可从谷道而出,不会继续困昧心脑,故能回生;若不能反回下焦,持续上逆困昧心脑达到一定时间和程度而不解者,即可死亡。
需要注意的是,前文曰“血之与气,并走于上”,而文末只云“气反”,未云“血反”,皆因离经离脉衃败之浊血恶血,急需治以发越决散,而不可留返脉中,故还魂汤中用麻黄,取其逐散恶血之功效。这也是针刺放血法可急救尸蹶猝死之缘由(常用的针刺放血急救醒神穴位有百会、耳尖、十宣、十二井穴、八邪、八风、曲池、委中等)。
续命类方服法及摄养宜忌:
还魂汤服法颇为独特,“口噤拗不开,去齿下汤。汤下口不下者,分病人发左右,捉㩉肩引之。药下复增取一升,须臾立苏”。这是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被动给药法之一,不能自主张口者可以打掉门齿把汤药灌下去;汤药灌到病者口中而不能下咽者,就把病者的头发左右分开(古人蓄长发)固定好,“捉㩉肩引之”,引,拉弓之意,引申为弯曲,把头肩向后拉,以辅助汤药下行并能开放气道。西医学心肺复苏的抬头举颏法与《千金方》所记载一致。“药下复增取一升,须臾立苏”,短时间即服用2/3剂药,为的是使药力递增,抓住抢救机会,缩短昏迷时间,减少或避免后遗症的发生。
凡人忽遇风发,身心顿恶,或不能言,有如此者,当服大小续命汤及西州续命、排风、越婢等汤,于无风处密室之中,日夜四五服,勿计剂数多少,亦无虑虚,常使头面手足腹背汗出不绝为佳。服汤之时,汤消即食粥,粥消即服汤,亦少与羊肉臛将补。若风大重者,相续五日五夜,服汤不绝。即经二日停汤,以羹臛自补将息四体,若小差即当停药,渐渐将息。(《备急千金要方·论服饵》)
这段叙述是所有续命类方的服药饮食宜忌原则:人若猝发中风病,身(肢体)心(神智)顿(立即)恶(受到损害),或伴失语,治以续命类方为主,服药需处不透风密室(古亦称蚕室)中,以防服药发汗后再次被贼风邪气所侵袭。中风病发作属急重症,所以服药频率不需拘泥于常规日三服,要使药力相续昼夜不停,少则每日服用四五次(即最低每日用药量为常规量的1.5倍以上),重症则可更多,不需要拘泥剂数,以期能达到全身尽透邪汗。
在续命煮散方后并有孙思邈自身亲历:“吾尝中风,言语蹇涩,四肢痑曳,处此方日服四,十日十夜服之不绝,得愈。”孙真人八十岁时突患中风瘫痪,言语不利,肢体不举,每日服用四剂续命煮散,连续服用十天而得以痊愈。
可见续命类方治中风病的良效与解表祛邪可以益寿延年的经方智慧,譬如孙思邈高龄中风用解表法治疗后不仅未留后遗症,并且更加脑聪目明、益寿延年,九十余岁被唐高宗李治诏为御医,一百多岁还在著书立说。一则验证了续命类方之效确性良,二则证明了里邪出表之重要意义,不仅可以却疾疗病,更可以益寿延年。是故《辅行诀》陶隐居曰:“凡学道辈,欲求永年,先须祛疾。”而祛疾之要,则在于“里邪出表,阴病转阳”,此伤寒经方条文中处处隐而未发之要诀也。是以经方辨证法则重在明确“人身不过表里,气血不过阴阳”,施治法则重在追求“里邪出表,阴病转阳”。
“服汤之时,汤消即食粥,粥消即服汤,亦少与羊肉臛将补。若风大重者,相续五日五夜,服汤不绝。即经二日停汤,以羹臛自补将息四体,若小差即当停药,渐渐将息。”
服用续命类方发汗治中风病时,亦需如桂枝汤后啜粥法,以养胃气津液而助药力,且啜粥频率需更加频繁,更要配合补益作用更强的羊肉等物,据《名医别录》(以下简称《别录》)记载:“羊肉,味甘,大热,主缓中……及头脑大风汗出……补中益气”,故而非常适合补益汗后津血虚胃气弱的状态。
若风邪盛病重时,如此不间断大量进药可以采取服用5天、停用2天而助以食疗补益的给药方式。食疗用羹,羹是个会意字,从羔,从美。羔,《说文解字》:“羊子也”,即用鲜嫩小羊羔煮的美味肉糜,既可补益津血胃气又可治头脑邪风。在服羹食疗后,若症状越来越轻,则可以停用续命汤发汗,经过合理的休养调整即可以康复。
《备急千金要方》中续命汤的宜忌调摄,源于仲景桂枝汤的解表助汗法度,而仲景的解表法度归根到底是继承于扁鹊先生。如:
1.“啜热稀粥”“以助药力”法。
2.“温覆”(续命汤是处无风处密室)法;“汗出病差,停后服”法。
3.“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汗不出,乃服至二三剂”法。
桂枝汤对汗出的要求是“遍身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离”,而续命汤则要求“常使头面手足腹背汗出不绝”,也就是说在发汗的程度和数量上,续命汤比桂枝汤要大。
因为桂枝汤治的是中风证,病机是津血亏少而致感触外邪,引起营卫不和的风寒入中表束轻证;而续命汤所治是中风病,病机是客忤、卒死、鬼击等引起表束闭塞、痰湿水困、瘀滞恶血、心脑昏昧的风寒入中(或虚实夹杂)表束重证。
仲景学术源于扁鹊还有一个旁证,即比较扁鹊与仲景对于“尸厥”病的论述。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扁鹊仰天叹曰:‘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伤寒论·平脉法》:“少阴脉不至,肾气微,少精血,奔气促迫,上入胸膈,宗气反聚,血结心下,阳气退下,热归阴股,与阴相动,令身不仁,此为尸厥。”
扁鹊: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仲景:热归阴股,与阴相动,令身不仁,此为尸厥。
扁鹊与仲景,穿越千年,其论如一;医神与医圣,再越百代,其理不二。
因为能“生死人”(《史记》)的扁鹊医术令人叹为观止,故汉晋前对于扁鹊的景仰是全民性的,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皆推崇备至。如司马迁的《史记》为其立传记,班固的《汉书》为其存书目(《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仲景的《伤寒论》开篇以纪言,银雀山汉墓出土帛画有扁鹊行医画像等。
(三)从阴阳的二分法发展出三分法,确立了三阴三阳六病辨治体系
仲景继承并发展了扁鹊的表里观,继而又在“表”之阴阳,“里”之阴阳的基础上加入了“半”之阴阳的概念,使之圆融而成伤寒经方的“三阴三阳”辨治学术体系。
1.阴阳二分法的局限性

银雀山汉墓扁鹊形象图(帛画白描版)
如《伤寒论》148条:“伤寒五六日,头汗出,微恶寒,手足冷,心下满,口不欲食,大便鞕,脉细者,此为阳微结。必有表,复有里也。脉沉,亦在里也。汗出为阳微。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悉入在里,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脉虽沉紧,不得为少阴病。所以然者,阴不得有汗,今头汗出,故知非少阴也,可与小柴胡汤。设不了了者,得屎而解。”这段论述,使我们得以明了仲景设立半之阴阳病的必要性。
148条所描述的这组症状纷杂繁乱,先用二阴二阳的表里观归纳一下:
阴之表证:
微恶寒,手足冷;
阳之表证:
头汗出;
阴之里证:
心下满,口不欲食,脉细;
阳之里证:
大便鞕,脉沉紧。
“伤寒五六日”,发生病传,出现了一组表里阴阳夹杂并且相互矛盾的症状,所以既有阴之表的“微恶寒,手足冷”,又有阳之表的“但头汗出”(宋本《伤寒论》中“但头汗出”凡六见,皆是阳明热盛熏表而汗出,见于111条、134条、147条、216条、228条、236条);既有阴之里的“心下满,口不欲食,脉细”,又有阳之里的“大便鞕,脉沉紧”。究其原因,在于“血弱气尽,腠理开”不能卫外,即阳气津液衰微而不能通达敷布(阳微结),而发生表证。(阳微结不是阳明微结的意思,而是阳气津液衰微而不通,故而后文说“汗出为阳微”,也就是说汗出使得阳气津液更加衰微了。)
“阳微结”一词的断句方法:阳微(弱)(而)结(滞)。
这组症状,“心下满,口不欲食,脉细”之虚寒证在里病层面似可归为里阴太阴病,但同时又兼见里阳阳明病的“大便鞕,脉沉紧”实热证;表外兼见外热的“伤寒……头汗出……有表”,在表病层面似可归为表阳太阳病,但同时又兼见少阴表阴的“微恶寒,手足冷”虚寒证。
由于表之阴证阳证与里之阴证阳证在此证候中同时集中并现,故而此类证型用阴阳二分法是不能圆满诠释的。
2.阴阳三分法的必要性
仲景在后文又进行分析,假令是阴结,有少阴或太阴的虚寒水饮凝滞,则不会出现外热证。正因为有表外热证的夹杂,此证型就排除了单纯的少阴病、太阴病、太阳病、阳明病。
如上所述,用“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联系上文去取舍,排除了单纯的少阴病、太阴病、太阳病和阳明病,这是《伤寒》书中常用到的排除法。《伤寒》行文惯用逆向思维来排除或确定治法方药,此亦后学研读经典和临证践行所需注重之处。
通过排除、否定后,仲景高明而巧妙地用“半阴阳”概念来解决了这个方脉医学体系中的千载学术难题。将此证型规范为半阴半阳病,病位在半表半里,即后文所说“必有表,复有里也”。如此则证型既可有阴之表又可有阳之表,既可有阴之里又可有阳之里,兼杂对立而矛盾统一。此类证型在临床中客观存在,若立法不明则不利于辨治,故“半病”概念的提出才使得表里观有了质的飞跃,以至于经方从“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之阴阳二分法,进化为更加圆融的仲景阴阳三分法,方使得“后学咸尊奉之”(陶弘景语)。
“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病位在“半”;
“必有表,复有里也”——病势是半表半里;
而在治法上则设立小柴胡汤法为主来对治:
用生姜辛温发散配合柴胡推陈致新发太阳表邪;
黄芩苦寒清热配合柴胡推陈致新清阳明热结;
生姜辛温发散配伍人参、甘草、大枣(即生姜甘草汤)温少阴表邪[古经方时代姜(干姜、生姜)附(附子、乌头、天雄)法可相互并用代用,如《本经》《别录》中以上诸药皆可主“伤(风)寒”“头痛”“头面风”“逐风湿痹(寒湿踒躄)”“温中”“淡(淡饮)冷”“咳逆”等虚寒兼表证候];
半夏温化降逆,配伍生姜、人参、甘草、大枣(即小半夏汤合生姜甘草汤)化太阴水饮。
方中柴胡量最大,用以和解表里、推陈致新,配合生姜甘草汤法和黄芩汤法以保胃气、存津液,而成为六病体系中半病之主方。
若从六病特点来分析小柴胡汤,可知病传后未尽的太阳层面需要辛温发散,故用生姜配伍柴胡,辛温升散去解太阳郁滞的表邪;兼阴兼虚的少阴层面又是津血虚寒,津血虚寒而有表邪则需要温补津血而解表,故用生姜、人参、甘草、大枣来补益发散少阴虚寒的表邪;兼里兼实多火热的阳明病,则用黄芩配柴胡,苦寒清热除结;兼里兼虚多水饮的太阴病,则用生姜半夏汤、小半夏汤配合生姜甘草汤法,温补温化、补虚化饮。
一方之中于表则既能散越又能补益,于里则既能温化又能清利,合而成为和表解邪、和里调燮、疏利三焦、推陈致新、保胃气存津液,统治三阴三阳“半病”(少阳、厥阴)之基础方。
自此,伤寒经方的三阴三阳病传病解与六病辨治体系终于圆满建立起来了:
阳之表病为太阳,而可有中风传里;
阳之里病为阳明,而可有水热冲表;
阳之半病为少阳,而可有胃虚水逆;
阴之表病为少阴,而可有入里死候;阴之里病为太阴,而可有中风出表;阴之半病为厥阴,而可有胃实火逆。
【附】
干姜(生姜)
《本经》:(干姜)味辛,温。治胸满,咳逆上气,温中,止血,出汗,逐风湿痹,肠澼下痢一作利,生者尤良。久服去臭气,通神明。
《别录》:(干姜)味辛,微温。治伤寒,头痛,鼻塞,咳逆上气,止呕吐。又生姜,微温,辛。归五藏,去淡,下气,止呕吐,除风邪寒热,久服小志少智,伤心气。
附子
《本经》:味辛,温。治风寒,咳逆,邪气,温中,金创,破癥坚积聚,血瘕,寒湿踒躄,拘挛,膝痛不能行走一作步。
《别录》:味甘,大热,有大毒。主治脚疼冷弱,腰脊风寒,心腹冷痛,霍乱转筋,下痢赤白,坚肌骨,强阴,又堕胎,为百药长。八月采为附子,春采为乌头。
乌头
《本经》:味辛,温。治中风,恶风洗洗,出汗,除寒湿痹,咳逆上气,破积聚,寒热,其汁煎之名射罔,杀禽兽。
《别录》:味甘,大热,有毒。消胸上淡冷,食不下,心腹冷疾,脐间痛,肩胛痛不可俯仰,目中痛不可力视,又堕胎。
天雄
《本经》:味辛,温。治大风,寒湿痹,历节痛,拘挛缓急,破积聚,邪气,金创,强筋骨,轻身,健行。
《别录》:味甘,大温,有大毒。主治头面风去来疼痛,心腹结积,关节重不能行步,除骨间痛,长阴气,强志,令人武勇,力作不倦,又堕胎。
三 表证再分,倡导中风贯穿发病、病传、病解全程
如前所述,仲景在扁鹊医学体系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临床思考与实践,创立了阴阳的三分法,即三阴三阳六病辨治体系,而且仲景经方体系的特点是“首辨表里,尤重表证”,故经方学派亦有“伤寒”学派之称谓,而在治则治法和病传病解规律中,六病实则以“中风”证为主要眼目,是以《伤寒论》书中“伤寒”“中风”两个名词频现。
仲景在传承扁鹊表里观的基础上,在病因方面指出,所有的邪气都是从表入里的,此为邪气之来路。
如《金匮要略·藏府经络先后病脉证》言:“客气邪风,中人多死。千般疢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藏府,为内所因也”,即内因是表邪入里引起的。
“二者,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即外因是外邪困表引起的。
“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以此详之,病由都尽。”
由此可见,在仲景三因病学说中,除了第三种房劳和生物、物理性损伤外,皆与表邪客气邪风相关。而在治法上,也是通过汗、吐、下、温、清、补等方法,以使得里邪出表、阴病转阳,达到人体阴阳自和病乃自愈之医疗目的。
或问:表病解表易懂,里病解表难会,里病应治里,表病应解表,然乎?
答曰:此即仲景伤寒体系所以厥功甚伟、登峰造极之所在也。欲将表里绝对隔离,实乃象牙之塔、空中楼阁也,执于此念,终其一生不能入仲圣法门。纯表纯里,非曰不见,只百中一二耳,表里互兼,互为消长,则十之八九焉。
或问:表证里证,泾渭分明,如何贯通?
答曰:经言煌煌,《伤寒论》书中六病之“中风”证耳。
伤寒大论,(风、寒、湿、燥、火)伤寒中风为表急,卫气之消长盈亏存焉;(二便、经带、精血)不利下利为里急,胃气之强弱虚实寒热存焉。
而表急之“伤寒”与“中风”实则大有不同。
仲景在表病中再分出伤寒证和中风证,这是伤寒经方体系对扁鹊表里观的又一重大突破,体现了仲景经方体系“首辨表里,尤重表证”,“六病皆有中风”,“中风为六病眼目”的学术特点。这种分类方法既能确立不同表证的治法,又能揭示六病的病传病解规律,还能判断表里、阴阳、正邪之进退。而且也从侧面证明了陶弘景评论张仲景等大批汉末魏晋名医“似乱旧经”“或致新效”的治学风潮是真实存在的,而尤以仲景最为“疗治明悉,后学咸尊奉之”,故被尊为“医圣”。
《素问·疏五过论》:“病深者,以其外耗于卫,内夺于荣,良工所失,不知病情,此亦治之一过也?”
在《伤寒论》中,六病皆有中风,而只有太阳(麻黄汤证)和少阴(麻黄附子甘草汤证)才有伤寒。缘由寒性凝滞收引,羁绊百骸而困表;风行开泄善行,洞开肌腠而入里。
1.伤寒释名
伤,《说文》:“伤,创也。”《礼记·月令》注:“创之浅者曰伤。”
伤寒就是人体浅表被寒邪所创伤之意。
2.中风释名
中,《周礼·考工记·桃氏》司农注:“谓穿之也。”
中风就是人体内外被风邪所中穿之意。

图0-1 古体“中”字

图0-2 演变体“中”字
图0-1为“中”的古体字,是拉弓开箭、羽箭射穿箭的(箭靶)之象。后来演变体的“中”字(图0-2),从其演化过程还能看出具备弓箭穿箭的之特点。
所以通读《伤寒论》就会发现六病皆有中风,而唯太阳、少阴始有伤寒之规律。
也就是说,在临床上有一类表病,具有纯表证而无里证的特点,即太阳伤寒的麻黄汤证和少阴伤寒的麻黄附子甘草汤证。
“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汗,以二三日无(里)证,故微发汗也。”(宋本《伤寒论》302条,据《圣济总录·伤寒门》同条补入“里”字)。
又如麻黄汤“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宋本《伤寒论》35条)、“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疼痛,八九日不解,表证仍在”(宋本《伤寒论》46条)等纯表无里的伤寒证。
编者从2013年开始从事经典经方教学工作,当时在解读到《伤寒论》302条时告知学生们,若依据仲景理论体系推衍,本条理应遗落一个“里”字,即“二三日无里证”,因为“可发汗”的前提是有表证,表为所急所苦而无里证牵绊,方可以放手发汗。两年后恰巧获赠《圣济总录》,阅读至《伤寒门》,不禁眼前一亮,“二三日无里证”赫然在目,更觉读书入细如理如法始能体悟古人真意,得以坚定了“以经解经”的读经典做临床模式。
而除了纯表无里的伤寒证,临床上还有一类表病虽然也以表证为所急所苦,但是夹杂着里证;或者在病传病解过程中出现里病兼表邪而反以表证为所急所苦的病机特点。
如太阳中风发热恶寒而伴有“阴弱”“干呕”、阳明中风“口苦咽干”而伴有发热恶寒等表里同病而以表位病势为所急所苦之中风证。
六病中风条文: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伤寒论》12条)
阳明中风,口苦咽干,腹满微喘,发热恶寒,脉浮而紧。若下之,则腹满,小便难也。(《伤寒论》189条)
少阳中风,两耳无所闻、目赤,胸中满而烦者,不可吐下,吐下则悸而惊。(《伤寒论》264条)
太阴中风,四肢烦疼,阳微阴涩而长者,为欲愈。(《伤寒论》274条)
少阴中风,脉阳微阴浮者,为欲愈。(《伤寒论》290条)
厥阴中风,脉微浮为欲愈,不浮为未愈。(《伤寒论》327条)
中风概念:
中风是表病病传入里而仍以表证为所急所苦;或者里病兼表或里邪出表,而反以表证为所急所苦的证候。
凡读《伤寒论》,但有“伤寒”二字者,其意义不离三类层面:
第一层面有表证有表邪,如麻黄汤证。
第二层面有表证无表邪,如苓桂术甘汤证。
第三层面为外证,如29条的甘草干姜汤证。
但有“中风”二字者,其意义皆一:表里同病而以表证为所急所苦。
此乃“伤寒”“中风”名词之文字密码,依此思路研读,则仲景书中行文涉泛者可真义毕现。
(一)卫强则为伤寒,卫缓则为中风,确立表证治法之异同
寸口脉浮而紧,紧则为寒,浮则为虚,寒虚相抟,邪在皮肤。(《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
寸口脉迟而缓,迟则为寒,缓则为虚。荣缓则为亡血,卫缓则为中风。(《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
通过对上述条文的解读,可以得知在仲景体系经方理法中,绝对卫强则为伤寒,绝对卫缓则为中风。
而又因为“(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治》),故营血弱而相对的卫强也为中风(又见于《伤寒论》95条:“太阳病,发热汗出者,此为荣弱卫强,故使汗出。欲救邪风者,宜桂枝汤。”)。
依此则可区分出不同表证的治法,如伤寒证是卫气津液过强、绝对有余,凝滞在表而充盛,治法需泄津液而解表,如麻黄汤、麻黄附子甘草汤等,皆以苦泄之麻黄为主,泄津液而发汗解表。中风证是卫气津液绝对或相对不足、凝滞在表而涣散,治法需补津液而解表,如桂枝汤、桂枝加黄芪汤等,皆以甘温之桂枝为主,补津液而发汗解表。
当一个伤寒学家的学术研究真正上升到理法高度时,就会发现一部伤寒大论其实就是一部津液大论,伤寒经方体系是用形而上的津液输布离合来揭示和诠释人体的正邪关系和表里结构,即“表里观”“正邪观”最后需要落实到“津液观”上,一言蔽之,伤寒体系“病虽分六经,津液论一元”。
故而将“有表证有表邪”(正邪观)、“以表为所急所苦”(表里观)的伤寒证、中风证上升到津液观剖析,就会发现卫(津液之防御、温煦、濡养)强(太过)则为伤寒、卫(津液之防御、温煦、濡养)缓(不及)则为中风的病理规律。
正所谓“文以载道”,经典经方学术对于仲景体系任何一个概念的挖掘还原,都力争做到“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出处”,理法的提炼,首先重视严谨的训诂考据。
强,古字写作“彊”,是有余、强盛、强悍、太过的意思。
彊,弓有力也。(《说文》)
彊,健也。(《广韵》)
缓,是不足、弱小、迟缓、不及的意思。
缓,舒也。(《广韵》)
舒,迟也。(《广雅》)
卫强是津液绝对有余,凝滞在表而充盛,故而出现发热、恶寒、身体疼痛的表证表邪——伤寒证,病理是卫津太过而强悍充斥。
卫缓是津液绝对不足或相对不足,凝滞在表而涣散,虽亦可出现发热、恶寒、身体疼痛的表证表邪——中风证,但病理是卫津不及而弱小离涣。
“寸口脉浮而紧,紧则为寒,浮则为虚,寒虚相搏,邪在皮肤。”“寸口脉迟而缓,迟则为寒,缓则为虚。荣缓则为亡血,卫缓则为中风。”这两段论述同时也有示范表邪中风病传的意义。
脉紧是寒邪侵袭表位所致,寒邪袭表,本应病表病伤寒证而现脉浮紧有力之实象,但由于病家素体津血不足,故而迅速产生紧脉—浮虚脉—迟缓脉的转变。
此即中风证或中风病之病入病传路径。
如上所述,“荣缓则为亡血”,此处“亡”乃减少、削弱、衰退之意,而非消失亡佚(同理,《伤寒论》中“亡阳”亦是阳气减少、削弱、衰退之意,亦非消失亡佚),即“中风”必须有“亡血”之病机基础,六经中风证病家营血都必然亏虚,是以《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治》有“(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之定论。
(二)里邪出表,阴病转阳,揭示六病痊愈之规律
在扁鹊及仲景医学体系中,都会特别重视表邪由浅入深、由表入里的致病规律,故而在疾病的康复过程中,也必然存在着由深出浅、由里出表的痊愈规律,是以《伤寒论》中三阴中风皆是得阳脉、浮脉而愈,《伤寒论·辨脉法》亦云:“凡阴病见阳脉者生,阳病见阴脉者死。”(此处之“生”是病浅向愈之意,“死”是病进加重之意。)
此即隐藏在仲景经方体系中“里邪出表,阴病转阳”的正邪消长与表里病位规律,若能把握此规律,不仅可将三阴里病病解而成为表位中风,或进一步使得病邪从阳从表而透解,从而杜绝邪入里位而形成“五藏风寒积聚”而病入膏肓,更可以为益寿延年奠定基础,如《金匮要略·藏府经络先后病脉证》所谓“若五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辅行诀藏府用药法要》所云“凡学道辈,欲求永年,先须祛疾……使藏气平和,乃可进修内视之道”。
是以《伤寒论》中三阴病皆需得阳脉、浮脉始能转愈。
如274条:“太阴中风,四肢烦疼,阳微阴涩而长者,为欲愈。”长脉是阳脉。
290条:“少阴中风,脉阳微阴浮者,为欲愈。”浮脉是阳脉。
327条:“厥阴中风,脉微浮为欲愈,不浮为未愈。”浮脉是阳脉。
以上三条皆明确提出了三阴中风得阳脉、浮脉而愈的病理规律。
《伤寒论·辨脉法》言:“阴病见阳脉者生,阳病见阴脉者死。”揭示了阴病、寒病、虚病得阳脉,如脉见浮、长、实象则为出表转阳而病浅向愈;表病、热病、实病得阴脉,如脉见沉、小、弱象则会传里入阴而病进加重的规律。
1.里邪出表法
如《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指出“身体洪肿,汗出乃愈”,“痒为泄风,久为痂癞”,是把水病阴病治成表病中风或透疹而解的示范。
“脉浮而洪,浮则为风,洪则为气。风气相搏,风强则为隐疹,身体为痒,痒为泄风,久为痂癞。”“痒为泄风”,痒是里位风寒等邪气出表之反应,里邪出表则可给邪气以出路,给邪气出路即是给病人生路。
但在泄风的同时,风邪也会耗散津液,故疏泄日久,则会“久为痂癞”,表位津液被耗,肌肤甲错或生痂癞疮疡。于是仲景在此提醒医者,后续之施治法则需在解表中加强固护津液。故“里邪出表”的本质即“津液一元论”在“表里观”中的体现。
又如《金匮要略·黄疸病脉证并治》言:“诸病黄家,但利其小便。假令脉浮,当以汗解之,宜桂枝加黄芪汤主之。”这也是把握时机将黄疸治成太阴中风黄汗从表而解的示范。
黄汗病(水热证以水为主)是太阴中风的第三个层面,如果病传到阳明,则会发生黄疸病(水热证以热为主)。这是邪气的来路,即黄汗病传病进而为黄疸。
而黄疸病的治疗则需要把握时机适时解表,出透一身黄汗则愈。
如“诸病黄家,但利其小便”,黄疸病阳明水热郁结,利小便是常规治法。
“假令脉浮,当以汗解之,宜桂枝加黄芪汤主之”,即前文病传路径所述,若黄疸是由太阴中风黄汗病传入于阳明病位,并以阳明水热为所急所苦,而给邪气以去路之病解路径,则需与病传来路相反。
故当正气抗邪、里邪出表而脉现浮象时,则不可再妄利小便,需及时把握时机解表发汗,如条文中用太阴中风补津液而解表发汗的方式,使邪气得汗出透表而解。即:
邪气来路:
黄汗—病传—黄疸。
邪气去路:
黄疸—病解—黄汗。
这就是经典经方体系定义《伤寒论》辨治规律为“首辨表里,尤重表证”的原因。有表急则立足于“表里观”先解表,无表急则立足于“正邪观”,创造机会透邪出表。
再如《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问曰:血痹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但以脉自微涩,在寸口、关上小紧,宜针引阳气,令脉和、紧去则愈。”此乃太阴病血痹证用针砭解表引邪外出之治法,与扁鹊“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施治理念本无二致。
2.阴病转阳法
伤寒,先厥,后发热而利者,必自止,见厥复利。(《伤寒论》331条)
厥是厥冷,即先病身冷下利,而后阳热来复胜于寒邪则现发热,此时发热之症不是病进加重,而是阴病转阳之善候,故能利止;若寒邪未得以全除,医者要适时把握时机施以温阳达表治法,否则寒邪的存在还会继续导致厥冷下利。提示医者在临证中要“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善于把握阴病转阳的规律,则无贻误战机之失而有事半功倍之功。
伤寒发热四日,厥反三日,复热四日,厥少热多者,其病当愈。(《伤寒论》341条)
寒少热多符合“阴病转阳”的规律,故能病愈,“阴病转阳”的本质即是“津液一元论”在“正邪观”中的体现。
伤寒厥四日,热反三日,复厥五日,其病为进。寒多热少,阳气退,故为进也。(《伤寒论》342条)
寒多热少是阳气衰退,则会阳病转阴,而为病进病深,故难愈。
下利,有微热而渴,脉弱者,今自愈。(《伤寒论》360条)
脉弱下利本是寒病、阴病、里病、虚病,如若出现微微发热或者口渴的现象,便是转阳向愈之佳兆,一定不要妄用清解热邪方药戕伐阳气,可以适当饮用温水微和之。
下利,脉数,有微热汗出,今自愈。设复紧,为未解。(《伤寒论》361条)
(脉)“紧则为寒”,复现紧脉说明寒病、阴病尚未转阳透彻,还需依法治之。若症状转阳而现微热汗出,脉象转阳而现数脉、阳脉,则病可自愈。
阴病转阳可有微热、口渴、咽干等表现,又可见于小青龙汤证的“服汤已,渴者,此寒去欲解也”条文,这才是真正的“排病反应”,所以经方医家在临证中一定要立足于“津液观”的阴阳规律来辨析“正邪观”所统摄的病传病解路径。
下利,脉沉而迟,其人面少赤,身有微热,下利清谷者,必郁冒汗出而解,病人必微厥。所以然者,其面戴阳,下虚故也。(《伤寒论》366条)
当病人下利,患有寒病、里病、虚病时,而出现热象,如“面少赤,身微热”,医者可采取让病人饮用暖水或覆被微汗等方法,使病人得以“郁冒汗出而解”,从阳从表而解。由此可知,即便下利等里病,仲景也会创造条件让病者从阳从表而解,以避免形成“五藏风寒积聚”,如此不仅可治疗病家目下症状,更可利用治病疗疾、里邪出表、阴病转阳的过程,以达到益寿延年的长期收益。
本条即是太阴里病下利最后从太阴表病中风而解。
这是因为病传规律为:(太阴中风)黄汗—病传—太阴里病下利。
那么病解规律则为:太阴里病下利—病解—黄汗(太阴中风)。
“病人必微厥,所以然者,其面戴阳,下虚故也。”这段是举例,若病家又出现厥冷,则病势还要继续向阴向里病传,病传进展到一定程度引起“下虚”,出现下焦虚寒,火衰而不能制水,故小便澄澈清白,这是太阴里病中阳虚病传合并少阴里病真阳虚,也是三阴合病从而发生戴阳厥脱的真厥阴病传路径。
上述6条《伤寒论》条文都揭示了里病阴病转阳转热则愈,不转阳转热则不愈的病理规律。
综上所述,伤寒经方体系就是在仲景先师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的治学理念下,方源《汤液》,法出扁鹊;在阴阳二分法的基础上升华圆融而成为三阴三阳六(经)病辨治体系;同时具备了表里观、正邪观、津液观理法;并且首辨表里,尤重表证;遵循里邪出表,阴病转阳施治规律的一门医学学术体系。
仲景学术具有源出经典、理法自洽、方药严谨、疗效确切的特点,已经呈现并达到中医学应有的圆融状态,是真正值得后学穷尽毕生才华精力去追寻践行“经典”之“经方”学术,此即编者倡立以“经典经方”体系解读伤寒学术之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