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7章 谋定而后动
“大碗茶居“的后院僻静清幽,古槐掩映下,房间中一场隐秘的会议正在紧张进行。
既然是隐秘的会议,众人都是身着便服。
堂中主位上,一名男子身着素色长袍,腰间束一条靛青汗巾,衬得身形愈发清癯。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把粗粝的红泥茶壶,在这群五大三粗的武人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此人正是内廷权宦曹吉祥。
只见他缓缓放下茶壶,沉声道:“诸位,形势便是如此,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锦衣卫指挥使门达率先开口。
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躯裹在一件靛蓝直裰里,衣襟处几处针脚已隐隐绽开,声若洪钟
:“商辂那厮追查行刺太子一案,昨日已到诏狱提审了毕旺。不过……”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昨夜我已略施小计,想必这会已经查到于谦大人府上了罢。
照此下去,此案必将成为无头公案。依属下之见,我们尚有周旋余地。”
曹吉祥闻言,目中闪过一丝疑虑,接过话茬道:
“略施小计?你这榆木脑袋如今也开窍了?”
门达眉头一扬,正欲细细述说他的“聪明小计”。
“昨日龙椅上那位竟听信一个九岁稚童的谏言,”
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负手而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正是宁阳候陈懋。
“连其一向倚重的兵部尚书于谦之言都置若罔闻。如此倒行逆施,我等岂能坐以待毙?”
“宁阳候所言极是”
腾骧右卫指挥使张岳立即附和。
这位英国公张辅之弟虽已年过半百,眉宇间仍透着争强斗胜之气,
“那位竟猜忌我等至此。陛下宁可让商辂那等白面书生执掌诏狱,也不愿用我们这些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老将?”
张岳曾任锦衣卫指挥佥事,深知指挥使权柄远胜腾骧右卫,如今却与此要职失之交臂,一把年纪的他心中还是愤懑难平。
一旁的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倪也是愤慨之色,看上去倒与这张岳有几分相似——他同样为张辅之弟,这张岳的兄长(同父异母)。
这位浓眉短须的将领比他弟稳重一些,只见他缓缓说道:
“自京师保卫战后,陛下便对武人敬而远之,犹如那用过的夜壶。
我等浴血奋战多年,却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唯有武清侯石亨静坐一隅,宛如一尊石佛般沉默不语。
这位战功赫赫的提督团营总兵官城府极深,自入席后便未发一言。
“武清侯以为如何?”
曹吉祥尖细的嗓音突然响起,在这群粗犷的武人中显得格外刺耳。
石亨抬眼瞥向曹吉祥,目光如电。
作为团营提督,他与这位提督太监本该平起平坐。
但他总是自恃战功卓著,向来心高气傲,整个朝野上下他只佩服兵部尚书于谦一人,太监之流自是不入他法眼。
今日曹吉祥大摇大摆占据了这议事堂正中的座位,把他晾在了一旁,心中已经略有不满。
更在议事时处处俨然一副主人自居,各个点名发言,显然未将他放在眼里。
“哼!”
石亨冷哼一声,出言不逊道:
“我等粗鄙武夫,岂敢妄议朝政?曹公公自行决断便是!”
听出石亨话语中不满之意,曹吉祥眉头倒竖。
曹吉祥发迹全凭战阵军功,在宣德、正统年间已屡次领兵出征,不仅担任监军,而且冲锋陷阵,早已享有一定的军事声望。
后来才逐步履职司设监、司礼监,此时又乃提督团营第一内官,旁人畏石亨如虎,他可不吃这一套。
那双桀骜的眼神一瞪,寒声反问道:
“石将军此言当真?莫非以为你在军中安插的那些爪牙,咱家就斩不得几个?”
原来石亨得势后,不仅在军中大肆安插亲信,更将手伸到了曹吉祥的势力范围,意图独揽京军大权。
被当面点破,石亨老脸不由得一红。
他虽然野心勃勃,但也不愿在此关键时刻与曹吉祥撕破脸皮。
“门佥事所言不无道理。”
石亨话锋一转,也不搭理曹吉祥,不过现下语气缓了许多。
“眼下局势尚未到最坏地步。我等眼下力量尚属单薄,仍需发展壮大,徐徐图之。
御马监四卫营我们仅掌控一卫,若紫禁城落锁,其余三卫坚守不出。
届时宣府、大同边军朝发夕至,纵使我等手握京营十团营,在内外夹击之下,恐怕也独木难支。”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方才还群情激奋的众人顿时沉默下来。
就连曹吉祥也不得不点了点头,他虽然和石亨偶有争执,但这石亨在军事上的见解确实高他一筹。
“还有一事。”
曹吉祥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愈发阴沉,
“陛下近日欲调四万京军,由商辂节制,陪同太子前往黄河治水。如此一来...”
“我们手中兵马仅剩十一万。”石亨冷声接话,作为总兵官,他对兵力部署自是了如指掌。
“算上腾骧右卫等部,满打满算不过十二万余人。”
“形势比想象的更为严峻啊!”曹吉祥往椅子后面一靠,抓起方才那红泥茶壶,继续把玩起来。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这等机密军情他们无从得知,此刻听闻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由于“夺门之变”的主要谋士徐有贞尚在黄河治水,尚未与他们牵连在一起。
这个团伙缺少了这位智囊出谋划策,这群武夫纵有千般胆气,一时间也难成气候。
这时,门达眼中寒光一闪,想起原先太上皇秘密交代的未竟之事。
“既然太子也出巡,不如在途中安排……”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显然对上次刺杀太子未果之事仍耿耿于怀。
石亨闻言,眉头骤然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
他猛地一拍桌案,沉声喝道:“糊涂!”
这一声怒斥如惊雷炸响,震得门达浑身一颤。
只见石亨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遮挡住窗外的日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到此刻你还看不清大局??
方才再三强调,我等羽翼未丰,当韬光养晦。
在军中贸然对太子下手,与举旗造反何异?
商辂正愁四处找不到线索,你这是要把谋逆的刀柄亲手递到他手里吗?”
石亨对门达刺杀太子的计划毫无兴趣,虽说抽调的京营精锐中,必有他许多亲信。
但他所图者乃是更高的柄权,将力量浪费在刺杀这九岁的孩童有何用?只有宫中那老女人才如此热衷于此。
他若要出手,那定是雷霆万钧!改天换日!
曹吉祥阴冷的笑声适时响起,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茶壶,细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但是尖锐的声音仍然刺耳:
“门佥事莫非忘了?上次失手已打草惊蛇。
如今太子身边必有重兵护卫!你真当商辂和你一样,脑子里都是粪水?”
门达被二人连番训斥如狗一般,额头冒出细汗。
室内霎时死寂。
连宁阳候陈懋等老将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石亨镇定自若地整了整衣袖,冷眼扫过众人,当先走了出去:“记住,成大事者……”
“当谋定而后动。”
曹吉祥幽幽接话,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壶身。
会议至此已近尾声,众人纷纷起身离席,唯有这门达仍独坐椅上,似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