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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应征入伍
然而,命运是不可捉摸的。
当我还未从高考失败的打击下恢复过来的时候,又一个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迎面而来——1978年元月初,每年例行的征兵工作在全国各地全面展开。
记得那是新年一个寒冬腊月的早晨,迟来的冬日冉冉升起,一团团白雾渐渐消散。有人到知青点通知我到大队部去,说是大队书记找我有事。
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上级下发了征兵文件,大队安排我张贴征兵布告,并在横穿大队区域的永泸公路两旁的房屋墙上,用石灰水书写征兵宣传标语,另安排了一个当地农民给我挑石灰桶。这活路是我的特长,不过举手之劳,还要记工分,我喜欢。
我们两人忙了大半天,一边在指定的地点张贴征兵布告;一边在公路沿线合适的房屋墙上刷了“响应祖国号召,踊跃报名参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等等标语。收活路后回到大队部交了差,和大队书记抽烟聊天时,大队书记问我报不报名。我随口说好的,成为了大队第一个报名当兵的人。
当兵不是表面上那种穿军装、吃军粮、听军号、住营房,过几年军旅生活那么简单,当兵也为知青离开农村提供了一种就业选择,因为知青兵退伍后将由下乡前的原籍城市政府安排一份体面、实惠,令人羡慕的工作。而且,那时服兵役的价值还有:当兵为青年人施展才华提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奋斗空间,部队也为青年人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充满挑战的创造平台,这些对所有的适龄青年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我下乡以来经受的的艰苦磨练和忍辱负重终于见到分晓。我并不出色、也不出名,好在公社领导对我一年前的春节,主动回重庆为生产队收猪牛骨头的对农业生产微薄贡献,还有深刻印象,这为我加分不少;亲戚朋友的鼎力相助更是功不可没,让我至今记住他们的好。
按照年龄、学历、下乡时间、现实表现等要求,我很快通过了生产队和大队推荐、公社政审等环节。又经过接兵部队面试、公社定名单等等程序后,1978年元月18日,最终顺利通过了体检的人,只剩下了征兵名额120%的比例,我也恭列其中。
一般意义上讲,机遇是一种稀缺资源,往往与欲望相生相伴。俗话说无欲则刚,而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变得脆弱,这也是人性使然。完成征兵规定的程序后,在一个多月的等待期(中间还有一个春节假期),我算是体验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这次等待与去年底等待高考揭榜不同,高考录取有一个板上钉钉的统一分数线,上没上线已经由考生自己在考场的发挥决定了。而这次等待,因为名额限制,左右最终结果的不可控因素众多,达标名单中谁上谁下便有了悬念。情况复杂了,我可不喜欢复杂,这对初出茅庐的青年人是个不小的考验。
如果说人生最困难的事情是抉择,那么最难熬的经历便是等待了。不摸虚实的我,在希望和悬念的交替刺激下,不由得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通常那种欠稳重与不成熟暴露无遗,我有点沉不住气,患得患失起来。主要的表现就是白天精神恍惚,干活无精打采,晚上看下进书,睡不好觉。由于心里不自信,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惊慌失措。老是压抑不住的冲动,想找人打听消息,想请客吃饭送礼,表现出浮躁和失态,情绪慢慢滑向濒临崩溃的边沿。
春节前夕,知青点的知青陆陆续续都回家过年去了,本来求之不得的清静环境最适合读书备考了,但心急火燎的我,教科书是一点都看不进去,干脆也早早回到了重庆,却又无法安心过节。
父亲看出我在等待的煎熬下乱了方寸、失去了定力,便对我进行了耐心开导。他说:人生何尝不是一场竞赛,而真正的竞赛不是击败对手,而是战胜自己。所以,人的期望值要合理,不能太高,如果参不透天道玄机,就不要做无谓的举动,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焦急犯愁有什么作用?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泰然处之,静观其变吧。
父亲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我终于稳住心神,走出了患得患失的泥潭。我在家只呆了半个月,初七就兴冲冲地提前回到了空寂的知青点。我知道了能够成全自己的只有自己,既然自己不知该做什么,那就索性什么都别做,事先做好承受失败的心理准备就是了,反正不论什么结果,天都塌不下来。
心中有了期待,也就有了对种种困难的忍耐力,于是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一门心思的静静等待。
春种秋收,四季更替,又到了春暖花开的2月。立春后,黄瓜山上春寒料峭,依然寒气袭人,人们告别冬闲,开始了属于这个季节的忙碌。我尽管还是有点心神不定,却装得若无其事,还要懒心无肠地随知青们一起上茶山干活,好累呀。
也是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古训,好不容易硬撑到3月5日,我终于交上了好运。这天上午,公社大院的宣传栏张榜公布了新兵名单,我榜上有名。
这个喜讯顿时令我绷紧的神经猛地松弛下来,心中的狂喜可以用登峰造极来表达。但奇怪的是,这种过度喜悦的表现形式却是一种飘飘欲仙的虚脱。真的,我当时的体会就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叫头晕目眩。
英国作家狄更斯说:“一个健全的心态比一百种智慧更有力量。”当兵这件事让我接受了狄更斯的这个观点。因为人生的一切皆有定数,但结果必然过程却充满了偶然。知青点这短短的5个月时间,简直称得上冰火两重天:从上一年的10月底开始,我以背水一战的决心,为高考而疯狂,但拼命努力却事与愿违;而紧跟着的应征入伍却得以遂愿,看似好事多磨,实则是自己下乡后不懈努力的水到渠成,我的人生也随之改变。这只能理解为天意的眷顾、命运的恩赐。
乍暖还寒的春天时节,黄瓜山万物复苏,阳光明媚,满眼所见均是青翠欲滴的秧苗、茶树和梨树。在人们如潮的恭贺中,我笑得很坦然。有人羡慕我“运气好”,其实运气就是人以往积累的善良。我后来办理退休手续时,无意从档案中看到《应征青年入伍登记表》上公社给我的评价:“该青年在校读书时,是重庆20中的优秀生,入团后任团支部委员。下乡后一贯未逗留城市好耍,每天除劳动而外,就积极攻读毛主席著作,下乡以来每年劳动3000余分,群众反映很好”。
通知书下发的当天晚上,夜空如洗,月色清朗,我的农村亲戚一家以传统的石磨推豆花家宴为我饯行。到午夜时分,老表把我送到知青点大门外,我们又说了很多话。夜已深沉,我与老表拱手而别,转身推开知青点的大门跨了进去。
银色的月光融合在柔和的夜色里,春风习习拂面,周遭一片沉寂,知青点里静悄悄的,大家显然已经熟睡。只有秦姐的寝室里,还点着煤油灯。我也没有在意,谁知关上大门刚转身要走,秦姐听到动静突然从寝室出来,站在窗边轻声地招呼我。
猛一回头,我们的视线相遇,秦姐房间的窗户透出的昏黄灯火照在她半边光洁的脸上,隐约可见她童稚般清澈的眼神和不加修饰的纯真。可惜那晚我喝高了,有点走神,我木讷地靠在大门门柱上,醉眼朦胧的注视着她涨得通红的清秀面孔,也朝她微笑致意。
秦姐比我早两年下乡,瞳仁澄澈,眼睛明亮,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连同宽宽的额头,给人以外拙中秀,温柔端庄的美感。她眨着眼睛说着什么。我定神聆听,也只听清了开始的几句,都是些励志的话。她的笑肯定是真的、她的话让我温情律动。但后面说些什么,声音太细小,我就比较迷糊了。
秦姐眼见我似乎有点站立不稳,犹豫了一下,拘谨地上前几步,把我扶到我的寝室门口,并在我的手上塞了一样东西转身走了。
我进门蹬掉鞋子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翌日清晨醒来,才发现我手上捏着一个十分精美的塑料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浅灰色的包尖钢笔。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礼轻情意重,令我十分感动。
3月7日上午,公社派人敲锣打鼓送来了大红的入伍通知书。我手捧通知书,真可谓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恍若做了一场梦。我在农村当知青的540多天也算有失有得:失去的是虚度的时光,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得到的甜头是经历了自立的磨砺与担当;品尝了劳动的艰辛与快乐。
3月8日早晨,不断有人上门贺喜。最先来的是我知青点的隔壁邻居小陆,随后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个个笑容可掬不断拥来,我抱拳于胸,作揖答谢。
我没有闲情逸致享受喜悦,只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感激之情。那天上午,我先到公社,向公社干部们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情。中午在公社食堂吃了饭,下午又回到大队办理了其它事项。接着我就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处理了个人财产。
所谓个人财产,说起来很可怜,除了非常简陋的日常用品和用具,价值高的就是那点粮食。其实粮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由于我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难以忍受象当地社员那样每天只吃两顿饭,生产队分配给我的稻谷已经所剩无几。可以预见,如果我当兵没走成,仅靠红苕、苞谷等口粮很可能难以为继,吃不拢秋收分配,基本生活将成问题。到那时,如果不回家啃老,我真不知该怎么应付。
想想一年多来乡亲们待我不薄,我把剩下的谷子装到箩筐里,送给了亲戚一家。把生产队为我买的家具、农具留给了知青点。把屋子里自己带来的衣物、棉被和自己购置的日常物品和用具,以及生产队分给我的粗粮统统送给了前来祝贺的农民。反正听说部队什么都发,所以,凡是他们看上眼的东西就自己随便拿,先来先得,送完为止。
唯有父母给我买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我把它带到了部队。
晚上,生产队的一些青年男女,邀请我到其中一家“吃豆花”,喝酒谈天,共叙友情,结果又是几乎通宵未眠。
3月9日上午,我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大队书记、大队长,生产队的队长、副队长、会计等干部和几个要好的农民朋友,对他们一年多来的帮助和关照表示衷心感激。到下午4点多钟,我乘公交客车赶到永川县城,将装有收音机、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一些照片和证件(我参加高考的准考证之类)的提包交给二孃,又给写了一封信,委托带给父母。
3月11日早晨,我从永川县城赶回知青点。中午,和知青点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匆匆吃了一顿饭,尽管没有喝酒,但大家热热闹闹地话别,竟然有了一丝不舍之情。虽然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对哥哥姐姐们充满了祝福,我只是比他们走运一点而已,我希望他们早日回城。
晚上,生产队为我饯行,每一家人来一个代表,在晒谷场上摆上了一排排八仙桌,每桌九大碗,有凉菜、炒菜、扣碗、墩子、膀、烧白、鱼和汤菜等,用土碗盛满公社酒厂生产的高浓度白酒。大队和生产队主要干部与我一桌,乡亲们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相互回忆了我们一起渡过的日子,有人夸我是个帮老实忙的实在人;更多的人说了很多祝福和鼓励的暖心话。
席间,我端起酒碗,向诸位乡贤表达了诚挚的敬意和谢意,但大家通不过,纷纷要求一个一个喝。那几天我太亢奋,酒喝得太多,休息也不好。但盛情难确,只好向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逐一敬了酒,也不能算喝,只能算吮吸一口。尽管如此,等他们回敬了一圈后,我开始不胜酒力。
等到酒过三巡,生产队每一桌派一个代表也排队向我敬酒,我无法拒绝大家的浓浓深情,也不知“喝”到第几桌的代表,我就喝得晕头转向,吐得一塌糊涂。
老乡们围了上来,周围太吵闹,我只隐隐约约的感到有人给我喝了一大碗绿豆汤,然后就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到生产队的会计家睡下了。
那晚我醉得人事不醒,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中午。大队书记、生产队的干部陪在旁边,叫不醒我,也很着急。本来上午新兵要到公社集中,在公社吃中饭后统一到区里报到。眼见要耽误行程,大队长安排了大队的手扶拖拉机,把头昏脑胀的我强行拉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喝了一碗豆浆,我才清醒了许多。
生产队会计和两个农村小伙用手扶拖拉机把我护送到公社时,已经是下午2点一刻了,比预计出发的时间超过了一刻钟,其它的新兵穿戴整齐的绿色的军棉衣棉裤棉帽在等我。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天公作美,天空一片蔚蓝。我手忙脚乱地换上了雍肿的新军装,背上绿色的背包,在公社武装部长的带领下,我们几个心情愉悦的应征入伍的新兵,一路有说有笑地走下山赶到来苏区人武部。
来苏区的相关领导,组织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全区各个公社的新兵们统一乘坐大客车,来到永川县城交给接兵部队。
傍晚6点多钟,永川军供站已经笼罩在春天的黄昏里,全县的新兵们一起吃了晚饭,集合上了闷罐列车。7点40分,满载新兵的军列,徐徐驶出永川火车站,开进了浓浓的夜幕,驶向了火热的军营。
我从此结束了在农村20个月的知青生活,跨越了命运的分水岭,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
那时,我虚岁19,还处于莽撞无知的年龄,虽然也算吃过了一些苦,但基本上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