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目瞪口呆
夜里月色清冷，淡薄的银辉落在柳家湾的土墙上，将村里人的疲倦剪影成起伏的黑影。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又要铆足干劲前往南坡、乌窟洼，大伙儿似乎早已习惯了在这多事的秋日里两头奔波。
早晨四点多，公社喇叭高喊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口号，混着鸡鸣声飘荡在空气中。
村民迷糊地从睡梦里爬起，草草喝了口早粥，就提着锄头或挑着箩筐出门。
林生走出大队部宿舍，望见远处山峦沉没在苍茫晨雾里，心生几分凛然。
今天还要继续前往乌窟洼忙护堤，南坡也可能需要巡查。
正迈步间，一道端正身影出现在大队部门口，那短发、灰蓝中山装，莫不是孟菲。
她背着一个简朴的小包，双臂环胸，面庞在黎明暗淡的光里依然显得冷峻。
“林生，你起得倒是不晚。”她声音透着先天的威严，却依稀带点关切，“你伤势如何？还撑得住？”
林生微微笑，伤的确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事了。今天还得继续去乌窟洼，昨天只处理了第一断面，后面那段堤基还没铺铁网。”
孟菲正要答话，忽然见几个社员扛着竹篙路过，她皱眉喊住：“你们别忘了把铁丝也带上，别来回跑浪费时间。”
那几名社员立刻“哎”了一声，转去大队仓库提铁网。
瞧这干脆果决的指令，倒把林生看得心里暗暗佩服。
不多时，沈兰也现身院子里，抱着那熟悉的画板。
看见林生和孟菲正说话，她微微一顿脚步，轻轻问：“今天继续画地形标识吗？我再补几张局部图给大家省事。”
林生笑道：“好，正需要呢。”
孟菲侧过头看了沈兰一眼，嘴唇微动，转而化作一声轻敲指节，“嗯，继续吧。”
大伙儿在院子里集合后就要出发，两辆牛车吱呀地等着，邵平拎着干粮篮儿走过来，朝林生和沈兰喊：“我可不想再累坏了，我跟另一拨去南坡吧？那边红薯也该除草灌水了。”
林生点头，也不强求。
孟菲冷冷看他：“少偷懒，能干就多干点。”
邵平咧嘴干笑：“是是，孟同志尽管放心，我忙完南坡就回乌窟洼帮手。”
牛车带着林生、沈兰、孟菲和一群壮劳力，再度颠簸上山。
半道中，车身摇得厉害，沈兰怀里那木质图板险些被撞掉，孟菲虽面无表情，却伸手帮她扶稳，没有多言。
林生看在眼里，体会到孟菲那外冷内热的关怀心思，只露了个浅笑。
山道两侧，枯黄野草在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宣告秋天的到来已不可逆转。
登到山腰时，林生指着山洼处示意：“下方那段堤基昨天初步完成桩基，但西北角还缺铁网覆盖。等下我们先运过去。”
说话间，他扯了扯额上伤口处的纱布，显得有些乏力。
孟菲发现他这小动作，神色凛了凛，开口却仍是那硬调：“你要是真累，等会儿就让刘小虎他们搬，你别逞强。”
沈兰从车尾一跃下地，展开画板与工具，轻声对林生说：“我先过去量下地形，再画清护堤位置。你们搬运完，再依图铺网？”
林生点头：“好，注意安全。”
随后带队伍扛起铁网和竹篙，朝那崖脚走去。
乌窟洼山谷中已能看见前些日子树立的竹桩，草木丛间零星可见土色新翻过的痕迹。
孟菲下车后，先是快步走到边缘处俯视池底水面，又扭头看林生：“果然水位在升，这堤若不抓牢，半夜来场暴雨就完蛋。”
林生认同：“是啊，待这两面都铺好铁网，再垒土固住，基本就能抵一场中等雨量。”
他越说越专注，也顾不得额头伤痛，踏进那湿漉漉的泥地，亲自指点刘小虎几人：“把网展开，一段段固定在竹桩上，小心别把网扯破。要是钩破了，就得重新补。”
孟菲略带焦虑地扫视社员的动作，时不时插句：“再快点，今儿还要弄下游那段。”
忽而，她见到林生半蹲在泥水里，弯着腰颇吃力地让人固定网角。
那姿势对他头部并不友好，隐隐可见他眯眼抿唇，像在忍疼。
她忍不住皱眉几分，一边脸色铁青地对刘小虎吩咐：“你过来顶着点，让林生别老弯着腰。”
听来依旧冷硬，其实是关心使然。
过了半个多小时，沈兰抱着那简易绘图跑过来，指着纸上几条黑线：“这儿得再往里铺十厘米才算和堤基咬合紧，土埋也要超出原本高度五厘米。”
口吻柔得像在对小孩解释画面。
刘小虎他们听得一头雾水，但看她笔画得清楚，云里雾里的还“哦”两声，然后照办。
林生在旁也仔细看那图，眼中闪现赞赏：“不错，这样更牢。”
孟菲依旧站在稍远处的凸石上，像个总指挥，傲然俯视大家的忙碌身影，一面掏出随身笔记本登记材料消耗，嗓音时而在山风里响起：“铁网再省些用，不要多剪。缺的话再向县里申请也得十天半月，不可随意浪费。”
讲得不留情面，阿福等人也不敢顶嘴，毕竟“此女干部比李队长严厉多了”。
一直干到正午，烈阳烤得山石发烫。
大家又累又渴，轮流坐到小丘背阴处喝口凉水，就着干粮。
林生因额头带伤，一再被孟菲盯着逼他坐下休息，别逞能抬东西。
沈兰也蹲在大石旁擦汗，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底已经被小石硌得磨损。
林生也注意到了，扯唇一笑：“行了，你也别动重物，我们还得靠你图纸指导。”
孟菲不声不响抚了抚自己被汗浸湿的鬓角，用那硬调补充一句：“是啊，你就省些力气。”
下午，大家再度分批去运材料，林生观察够了现场，知道任务大半完成，便想着是否提前下山安排别的事项。
但抬眼看孟菲，她不紧不慢地巡视堤线，确认竹桩与铁网牢度后才点头：“好，余下收尾交给他们就行，我们先回去吧。你这伤不宜过劳。”
林生倒也没矫情，正要唤沈兰一起，只见沈兰把图纸收好，默默跟在后面。
出乎意料的是，孟菲忽然换了副口气，朝沈兰点了下头：“你先随刘小虎他们，等再画点局部图再下山也行，我带林生先回去谈谈别的农技事项。”
像是在给沈兰安排一个各行其是的借口。
沈兰愣了下，瞟瞟林生，又看孟菲似乎没再解释。
一瞬间她也懂了几分。
孟菲大约要“单独”跟林生说些事吧？
便应声：“好的，那我待会再补两张近景图，收拾完我再下山。”
林生含笑望她：“那你小心。”
沈兰回以柔柔微笑，然后蹲下身与刘小虎继续忙，心里并没有多猜疑，只是觉得孟菲气场太强，连问都没敢问就接受了。
离开山洼时，林生与孟菲两人并肩走过那道崎岖小道。
孟菲换了副语调，不再冷语指挥，而是稍放柔声：“真希望等秋雨来临时，这堤能稳住。你若再受点伤，柳家湾就更没人领了。”
林生苦笑：“放心，我没事，这边也算收尾顺。之前要不是你调度，估计人手都捉襟见肘。”
两人说着便走出了山谷。
四周落叶沙沙，风过树梢带来阵阵干燥味道，烘托出浓厚的秋意。
孟菲脚步依旧稳健，却隐含疲惫：“我来柳家湾这段时日，也算见识不少。贫苦是贫苦，倒有几分冲劲。”
她说完淡淡一笑，这笑容柔化了她先前的尖利面孔，宛如御姐也会在隐秘时刻展示温柔。
林生停下脚步，扶额轻叹：“只是农活繁多，大家身子都劳累得恨不得倒下就睡。好在工程已接近成功。”
孟菲点头，却看向他额上的纱布，眉头暗皱：“这几天累得你伤都没时间好好处理吧？回村后赶紧再敷药，别感染。”
林生颔首笑：“好，我听你的。”
偶尔眼神交汇，林生也能看见孟菲那火热灵魂被冷面掩盖的微光，二人步伐一并，在秋风里显得少见的和谐。
下山后，云霞橙红，夕照落在黄土路上。
返回村口时，沈兰等人还没回，只有邵平带着少数社员从南坡归来。
远远看见林生和孟菲同行，他心中又暗自好奇：“那两人怎么一起回？”
不过也不敢多问，只笑着迎上：“林技术员，南坡那边也就那点小事，我解决了。你们搞乌窟洼辛苦啦。”
孟菲闻言，面色恢复那股硬朗的领导派头，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后向林生低声说了句“我先去大队部，看有无新任务”，转身就走，留给邵平一个酷酷的背影。
邵平看了看林生，笑嘻嘻问：“她倒是拿你不当外人啊。”
林生佯装没听懂，只抓抓伤口：“别胡说。”
夜幕逐渐降临，柳家湾人又开始从四处收工赶回。
护堤的护堤，南坡的南坡，文艺汇演任务虽已结束，但仍剩下些杂事善后；田里的红薯和庄稼也要加快收。
喧闹中，林生回了宿舍，顾不上擦洗就先处理头伤。
他正拿纱布敷创口时，孟菲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抬手敲了下门：“咳……我检查些资料，路过看看你情况如何了。”
语气寡淡，却分明透着关心。
林生起身让她进来，她只来回几步打量，见桌上放了堆农技书和些杂物，还皱眉说“你屋子又乱了”，随即走过去顺手帮他把几页图纸压平。
林生坐在床沿，干笑两声：“我一直没收拾。”
孟菲沉默片刻，握拳轻咳一声：“那好，我不多叨扰，你好好擦药。明早还得上山或巡田，别真倒下了。”
说罢，迅速端起毅然姿态，扭头就要离开。
但走到门口，又犹豫了秒钟，转头看了林生一眼，嘴唇一动：“其实……今天的辛苦，你也没喊疼，算是……不错。”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留林生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