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蒲研究员
海子辞了陈老汉,掏出快欠费的手机准备给蒲研究员打电话。
说来他两原在研究中心工作过,后来因为工作调度的关系才分开。蒲研究员和海子的关系较为亲近,他为人亲善,生了个好脾气,从不与他人生过什么争执。在研究中心也有着不错的人缘,正所谓一个老好人。万事只求安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倒是与海子的性格截然不同,海子一心求功,过与不过的他倒是毫不在乎。只要能在研究中心做出什么伟大的研究成果,他死也无憾了。
在研究中心共事三四年后,蒲研究被调往某个分研究中心,而海子所在的研究中心也换了地方,随着科研经费的充足,研究中心盖了一个新的所在,海子也随着搬了过去。一来二去,便于蒲研究分散开去了。
海子掏了手机,在通讯录中反复翻看蒲研究的电话,无果。海子向来不怎么结识新的朋友,哪怕是同事也很少存别人的什么号码。他觉得没那个必要,毕竟大家都是同事,整日整夜地工作在一起,他们的工作用不到打电话解决的方式。他们大多围绕在自己的研究对象四周,观察记录干预,再观察记录干预,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幸好还存了蒲研究的微信,海子立马拨打了过去,无人接听。又过了一会儿,蒲研究自己拨了回来。
海子颓丧地接了电话:“听说你要走,海兄!唉!”
“你怎么知道的,先不谈这个了。你们什么时候休息,我得到你那借宿一晚!”海子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这个好说,你下午便休息了。你等我几个小时。我下班后去接你。”
“行呢!我在老地方。”海子挂了电话,往熟悉的老地方走去。
他走在马路的右侧,就像小时候从课本里学到的知识一样,走马路靠右行。这是他一直的习惯,他从不逆行,这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守护着他的倔强,也维护了他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尊严。
看着身边熟悉的一切,海子百感交集。西北的马路大多是笔直的,马路的两旁长了白杨树,也是直挺挺地插到云端里去。天空中时不时有被风撕碎的几朵白云,不一会儿又不知到了何处。
偶尔有骑着电瓶车的人从身边过去,海子便将头扭转到右侧去,他可不想让别人认出他狼狈的什么模样来。他自从毕业以后就来到祖国的大西北来,一待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这儿都是绿洲,大部分的土地都是戈壁沙漠,人们自然都逐水而居,在戈壁滩的低洼处扎下文明来。
大家都聚集到一处生活,免不了碰面。即使海子在研究中心工作,但也时常在小城中走动,当地的很多人都认得出从内地来的研究人员。他们大多生得年轻,戴着两片眼镜,在周末的菜市场里买些菜,而且大多都不会与菜农讨价还价。
他们相比于文盲多读了几年书,但所认识的字并不见得比戈壁滩的老王认识的多。
沿着马路,踩着阳光,海子大步流星地往老地方走去。
说起老地方那也算不得神秘,只是海子与蒲研究两人经常去浪荡的一个公园罢了。海子一到周末,就会和蒲研究一起去森滨河公园找乐。他们找乐的方式也无非是瞪着眼睛观察池塘里的几只怀的母青蛙罢了。
这个消遣的方式看似很不正经,但是身为新人类研究方向的海子和蒲研究来说倒也显得那么正经。只有那些不认得他们的那些陌生人才会觉得可笑异常。身为一个富有研究精神的研究员,是要对万物保持敬畏,对万物保持好奇心和想象力,这在绝境中能让自己获得快乐。这始终是海子所信奉的。
他们两经常在池塘四周放声高歌,手舞足蹈的,完全不顾路人的感受。这是他们对生命最大的感受。
很快,海子吸食着过量的汽车尾气,在人群中不断地将头扭向一边,在过马路时,显出格外的小心,生怕自己的小命被没有灵魂的汽车夺去。说实在的,其实这城里也没多少人认得出他来,他有时过于神经质,总觉得全世界都在拿着放大镜在观察他的每一根鼻毛。
不多久海子便来到熟悉的老地方,在往日里他们观察母青蛙的草坪上坐了下去。他将装了研究资料和书籍的红带子当成了枕头,直僵僵地躺了下去,等待着来接自己的蒲研究。
海子睁开眼往蓝天望去,天空中并不见什么云彩来,天分外地蓝,一整片的蓝似乎离自己很近,他好奇地将右手伸向半空中,那一大片的蓝色又似乎离自己远去了,成了不可触摸的高远。
海子索性收了手,直腰坐在池塘边的草坪上发呆,耐不住寂寞,他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刚吐出一口烟,那烟雾倏忽间消散了影踪,不知跑何处的天空里去了。或许它们终究成了蓝天中的一朵什么云,在某个太阳东升西落的瞬间飘荡在天空中,和海子一样成了流浪他乡的游子。这是多么稀奇的比喻啊!海子抽着烟让不小的脑袋自由地想象着,他的嘴角时不时往一处歪去。
一根烟死去了,抽烟的人还活着。海子打开手机,点了一首民谣听了起来,听着听着,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滚落。他躺了下去,静静地聆听着这直击心灵的歌声,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听了什么曲子而落泪了。掉完眼泪,海子又痛恨起自己来。他心想:婆婆妈的,真不像男人。上帝啊!伟大的男同胞们,请你们原谅我,我算是又一次给全世界的男人丢了脸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阉割了自己的命根子,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在海子的偏见里,做一个女人是很轻松的,至少不需要这么卖力!那女人要是放下自己的脸来,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能挣到钱。而他自己却要在吃不饱饭的某个下午思考人类的前途,即使他累趴在地上,定也见不到钞票的影子。
胡思乱想之际,海子的脑海里又出现一个女人的印象来,却始终不是那么清晰。他确乎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地步,如今八字没一撇。这坚守了五六年的工作岗位突然也失去了。海子现在是要家没有家,要老婆没老婆,可谓是上有老,说到下就空空如也了。
听着歌,加一些胡思乱想,海子又浪费了宝贵的几个小时。他手里的电量也所剩不多,心里也紧张了起来。
倘若手里没电了,那蒲研究定时找不到自己的。虽然说好在老地方碰头,可好几年过去了。他不确定蒲研究是都还念着旧情,知道老地方在何处。蒲研究虽年纪轻轻,却老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来,不知他是否能寻着记忆的蛛网找到老地方来。
当年他们还在同一个研究中心工作的时候,蒲研究因为忘性大闹出不少的笑话。
有一回,蒲研究忘记给自己的研究对象喂食,一忘就是十几天。他的那群研究对象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也就是一群长身体的狒狒。人要是一饿会饥不择食,而那群狒狒同样也是如此。只不过它们吃的不是实验室的什么仪器、铁围栏之类的物件,它们吃的是自己的同类。为此,蒲研究还背了一个外号,研究的人大多戏谑地称他为蒲三秒。他忘性实在太大,也对得起这个称号。一旦一个人有了什么外号,他的真名也渐渐地被人忘却了。只有研究所的海子仍尊称他为蒲研究,虽然偶尔在酒后也会将其称为蒲三秒,不过也就那么区区的两三回。因此,蒲研究渐渐和海子生了客气,关系也越走越近。他们还不止一次地在同一张床上,一起做过同样的梦。这是海子回到南方故乡之后才得知的事情。
手机响了,海子知道是蒲研究打过来的。看来蒲研究已经下班了,自己总算是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去了。有时朋友并不需要太多,那些能给你带来一瞬间温暖的人大抵也可以称之为朋友,或者说是恩人更准确一些。
“海兄,现在身在何处?”蒲研究从电话一头问了话。
“你倒是赶紧来啊!说好的老地方啊!你不会忘了吧?”海子有些置气,他已经在湿气很重的草坪上坐卧了好几个小时了。
“哪个老地方?”蒲研究问。
“我真是服了你了!就是我们两周末经常观察母青蛙的那个池塘旁边,也就是那个公园。”
“哪个公园?我怎么不记得了?什么母青蛙,我都不记得有这么神奇的经历。”说完,蒲研究放声地笑了起来。
“赶紧的,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再不来我要死了。”海子缓缓了语气,朝着手机喊了起来。
“收到收到!开玩笑的,我当然记得那个公园!你说的是中央公园嘛!”
一听中央公园的话传来,海子已经分不清蒲研究到底是蒲三秒了。他从不说一些开玩笑的话,只是每说了什么话都不忘哈哈笑上几声,显得自己心情愉悦。
海子尽量用自己平静的语气重复着:
“老地方啊!我们一起唱歌、看青蛙吐泡泡的地方!你还是仔细想想吧!”
“我想起来了,我这就来。你一说唱歌我就记得了。”蒲研究终于想了起来。
很快,海子便等到了蒲研究的车影。
蒲研究将车开到了池塘边,朝着海子按了一连串的喇叭。
海子提上自己自己的红带子丧气地走了过去,拉开车门便上了副驾。
“你终于下班了!可把我等的,太阳都快落山了。”看着蒲研究的圆脸,海子有些急躁地说抱怨了起来。
蒲研究把头转向海子,不紧不慢地说:
“没办法,研究所最近太忙,很多实验数据需要处理。”
海子看着蒲研究心里也安稳了很多,他知道他是唯一能照顾到自己的人。
看了看蒲研究,海子感叹起来:
“你这白头发怎么又多了起来!你这是遗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比你大,一根白发都没有。你这是怎么了?”
海子又瞥了一眼蒲研究,见他满脸的胡茬,海子心想他最近也过得不怎么样。当一个男人变得邋遢起来,那正是处于精神困厄之中,而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工作,抑或是钱袋子出了问题。如果是什么别的原因,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海子知道很多男人会短暂的被女人困住手脚,那也只是短暂的。退一步讲,蒲研究似乎从未说起过任何女人的事情来。海子没听过蒲研究交过什么异性朋友。他和自己一样已经习惯单身的生活,偶尔有个异性闯进他们的生活中,那只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面对海子调侃自己头发白去的话,蒲研究对着后视镜看了看,顺手抓了抓自己短而卷曲的头发,随后说道:
“压力大,没办法。研究所里的那帮狒狒很难搞定的,实验结果不是很理想。经常被院长叫去喝茶,研究成果靠后,一次次的都是倒数,现在已经无法安安心心搞什么研究了。”
说完,蒲研究长吁短叹。
看着眼前的蒲研究,海子似乎看到一个被榨干精力的中年男人,顶着黑白参半的头发,生了一张圆圆的本分人的脸。他心中貌似有说不出的苦来。研究所的工作已经成了压在他胸口大山来,让他喘不过气,尽管他才二十多岁,甚至比海子还要年轻上几岁。
“你也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继续这样活下去,没出两三年,连你老妈都认不得你了。心里生了压力都要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海子安慰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的蒲研究。除了说一些没用的话,海子不知该如何宽慰自己这位年轻的朋友来。
蒲研究没说什么话,就在海子给蒲研究递烟的瞬间,他突然抬了手,将手捏成拳头狠狠地砸向方向盘。嘴里还弹出一个脏字来。随后松开手,将十指抓向自己的头,使劲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此刻,海子才意识到蒲研究的难处,他承载了很多心理压力,这或许是他头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发泄自己的压力。
海子还是头一次见温和的蒲研究这样肆意地宣泄内心的不快,这和他先前认识的蒲研究确实是有了很大的出入。海子也并不觉得惊讶,他知道在研究中心工作压力自然是有的,要是没什么研究成果,整个要研究所里的人都会轻视你。一个没本事三个字就足以杀死一个上进的男人。
见状,海子又尝试着把举了半晌的烟给蒲研究递了过去。蒲研究接过海子的烟,点上火猛地吸了起来。只听见吸的声音,却不曾吐出什么烟雾,蒲研究仿佛把所有的烟气都往自己的肺泡里憋去了。两人男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或许男人间的沉默更多是理解。
车窗外的公园人来人往,是一个热闹的世界,而两个男人在车里抽着烟,显得格外的安静。
“海兄啊!你知道自从我们分开后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蒲研究动情地说着,很快湿了眼睛,却不见什么眼泪滚落出来。
“知道呢,可以理解的。知道你性格,你啊!太过于老实了。”海子宽慰道。
“那帮人都是什么啊!简直不是人!勾心斗角,在背后说我坏话,还被我听到了。”蒲研究情绪激动起来,几乎要咆哮起来,尤其是说到“简直不是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蒲研究像极了一头猛禽,终于从口中吐出一束灰色的烟雾来,紧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在江湖飘,总要挨刀子的。”海子将头扭向车窗外,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
“他们简直就是垃圾!垃圾!垃圾啊!”蒲研究扯着嗓子在车内喊了起来,看得出他淤积了太多怒气,在见到海子后彻底发泄了出来。
海子见蒲研究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顿时心生怜悯,他有时将蒲研究当好朋友看待,更多时候也把他当成了自家的一员。海子深知他们都是远在西北谋生的游子,但同时也是被父母牵挂着的小孩子罢了。这过分善良的人,总是被上帝遗忘,成了被欺凌的弱者。
“我早就说过,你当时不听。和人打交道是很累的。这也是我选择研究灵长类动物的原因,因为动物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自然就没了诉求,没有诉求就没有矛盾,这没了矛盾,自然就相安无事。人啊,始终是一团冰与火而成的存在,时而热情似火,时而冷若冰霜。玩得多了,要么烧死自己,要么冷了别人。你发泄出来是好的,做得很好!可不能把自己逼死了!”海子滔滔不绝起来,蒲研究听着,情绪平复了很多,没一会儿又陷入自己的低情绪中。
“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们一起在一起工作该多好。唉……你为什么要走呢?”
说完,蒲研究露出痛苦的表情来,低着头咬牙切齿。
“没事,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先回到南方去,等有机会了我还会回来看你的。”海子低声说了起来,将烟头掐了去,抽了张卫生纸,把烟蒂揉到其中,捏了一下装到自己口袋去了。
“哪有什么机会啊!你这一走,我都无心工作了。搞得我都想回四川去,我也不想待了。你不在,就没意思了。”蒲研究满脸的失落和不忍,说着在海子看来有些幼稚的话。
“年纪轻轻的,别这样想问题。我们都会遇到更有趣的人,这天底下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人存在的。你且安心工作,多一些忍耐。在研究上多想一些办法,总会能收到效果的。毕竟你现在是和一群狒狒打交道,多一些耐心。”海子说着安慰的话,说实在的,他虽然跟蒲研究说着工作要耐心的话,但自己同样是缺乏耐心的。这让他遭受了很多没必要的苦,研究中心的那些研究员们早已经看开了一切,他们知道通过灵长类动物研究改造新人类的计划是很难成功的,或者说压根就没有这个可能,毕竟从生物学上来说,与科学精神相悖。海子时常在实验室能听到别的研究员说着丧气的话,偶尔破口大骂,就像是什么人给自己戴了一顶绿帽子一般。说到底,他们是不喜欢这份工作,而又不得已而为之,成了养家糊口的一份差事罢了。这到底是搞不出什么研究成果来的。大家相安无事,过一天算一天,平日里说说笑笑,闭口不谈什么研究方法。倘若有人说什么新研究、新方法来,大家都会嗤之以鼻,敬而远之,像是见了什么瘟神。
而像蒲研究这样的人来说也是夹缝求生,毕竟自己没有什么主意,即使有了什么想法,也是缄口不言,久而久之别人也会忘了他的存在,甚至把他当成欺凌的对象,毕竟他只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普通研究员,要成果没成果,要口才没口才。实验室的工作确实是不需要什么口才的,但整天没说什么话,别人也真把你当成了哑巴。终究落了个有苦说不出的境地来。
“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实在的,我也干不下去了。”蒲研究悻悻地说着,两眼茫然地透过车玻璃看着前方的池塘。
“你爸妈怎么样了?他们还好吗?”海子按下车玻璃又掏出纸烟点了起来,顺手也给蒲研究递了一根。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
“什么叫不好也不坏?”海子问,看了蒲研究一眼,扭头将嘴里的烟雾吐向车窗外的世界,支着烟的右手搭在车窗里。
“我母亲一个人外出干活去了,父亲一个人在家。”说完,蒲研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手里的白纸烟自顾自地燃着,一缕缕的青烟飘悬在车内,在蒲研究的头顶上盘旋着分散开去。
“你母亲的病好多了吧!”海子清了清嗓子,用略带关心的语气说了一句。
“她的病治不好的,只能用药物控制。”
听完蒲研究的话,海子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知道母亲对于一个男人的分量,倘若自己也有这么一个母亲来,那该是多么窒息。
两个男人又不自觉待在各自的沉默中,只好自顾自地抽着手中的纸烟。两人虽没说什么话来,那萦绕在车室里头的烟雾却也说明了太多。
海子自然知道蒲研究家里的情况,从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嘴里听到什么家事,那对方一定把自己当成了很重要的人。
在海子和蒲研究还在一个研究中心共事的最后一年日子里,也是他们上一次分别的一顿晚餐上,海子知道了蒲研究家里的情况。这却是蒲研究主动和海子提及的,那天二人吃了散伙饭,又喝了点儿送别酒,酒没过三巡,蒲研究已经红了脸。他跑厕所吐了一会儿,回到酒桌上又一口干了最后的一点儿酒水,埋着头红着脸说起了自己的家事。
从那儿开始,二人的关系也愈发地亲近起来,海子很珍惜那些给他说了家的人,他自以为他们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很亲近的人才会将他们家中的大小事情全盘托出。这确实是该珍视的,毕竟逢场作戏的人太多,很多人似乎不玩弄点儿心机便活不下去似的。这倒是与眼前的蒲研究是有区别的。一个过分善良的人总是把别人的痛苦化成了自己的苦闷,抑或把别人的幸福当成了自己的幸福。
尽管蒲研究就说了那么一回儿,海子却牢记了起来,这也多亏了他那顽固的好记性,过目不忘。海子有听一遍便能记挂一辈子的臭毛病。
二人仍自顾自地抽着烟,见蒲研究将头往坐背上靠去,正闭目养神,手里的烟自顾自地燃着,化成缕缕青烟。海子索性也不在说什么,把头扭向自己车窗外,把眼神往高远的天空中望去。
忽而海子脑海里浮现出一串句子来:天空果真一无所有吗?那它拿什么来安慰我,安慰着天底下可怜的人们。苍天果真长了眼,那古今那么多惨死的人怎么会仰天痛哭,在撕心裂肺的绝望中死去呢?苍天或许有自己的眼睛,却也可能像高度近视的什么人来,忘了戴上自己的眼镜。
蒲研究是四川人,平时里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四川话。他有一个姐姐,多年前已经远嫁浙江去了,据蒲研究说,嫁给了一个生意人,日子还是可以。两口子拼了老命凑钱在苏州买了个一百多平的房子,时常因为车贷房贷的问题而吵闹不止。
蒲研究父母都上了年纪,海子也从未具体过问他们多大年纪,只是隐约觉得蒲研究的父母与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岁。毕竟蒲研究员与自己也差不多年纪,都是在而立之年上下。蒲研究的父亲不知什么原因,腿脚不方便,要依靠轮椅才能出入,丧失了劳动能力。自己偶尔能做个饭吃,却也十分的不便。想到此,海子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坐在轮椅上守着家门口大叔底下张望的形象来,老人满头的白发被来来去去的风尽力地吹起又伏下,随着风起风止,不停地起伏,他大概在盼望着子女的归来,看上自己一眼,一起做顿饭来吃吃,那更是美极了。
想到蒲研究母亲,海子心里蛮不是滋味儿。这不由得让海子想起自己的一位老同学来。那老同学的病似乎和蒲研究母亲的病是一样的。
两个人在车里没说什么话,海子的心思徘徊在蒲研究母亲和那七八年不曾见面的老同学来。因为他们都生了一样病,一种很难治好的病。一种聪明人才会患的病。
海子下了车,往池塘边的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了下去,又随手点起了一根纸烟,看着眼前的一汪不大的浅池塘陷入沉默中。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一个一个姓赵的老同学来。回忆也不自觉被拉回青春洋溢的校园生活中去了。
在海子的记忆中,这位叫爱因斯坦的同学身材与自己相差无几,也是个酷爱玩篮球的男生。碍于学校的校纪校规,他没能留着像爱因斯坦一般的爆炸头,都是修了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平头,连后脑勺的细毛都被修理得干干净净,真是一副读书郎的形象。说来,他本不见爱因斯坦,只是智商偏高,即使天天在班里睡大觉,数理化差个一分半毫的就是满分,这让海子钦佩不已。海子使出吃奶的学习劲头,才勉强排到班级的前大半里去。海子喜欢高智商的人,因为自己的智商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他也不会凭借着全乡第一的成绩来到县里唯二的实验班里来。直到上了初中,海子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聪明人。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来到实验班后,他才勉强承认和自己智商不相上下的人大有人在。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勤奋,班里比他勤奋的人自然多了去了。这倒是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别的困扰,只是一时半会儿分清谁才是班里最聪明的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不久一个姓赵的小子出现在自己眼中。
班里的男生不多,且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好苗子,小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县一中的实验班,不需要参加中考,等到初三毕业后直接到高中部读高中即可。少了升学压力,自然也有很多时间来浪费消遣。
那时远离父母,都是一帮住校生,到了月底吃喝都需要同学间相互救济。一来二去便和爱因斯坦熟识起来,他们一起在雨中打篮球,把仅有的鸡腿分着吃,大口大口地喝着喝着营养快线,不分高低地比拼着考试分数,在比谁跳得高的这个破事情上暗暗较劲。他两或许还同时对班里的女生生了同样的情愫。真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最后也成了好同学好伙伴好哥们儿。
这大抵是初中高中的生活,一晃眼六年过去。随着一场高考,海子与爱因斯坦便各奔东西,海子留守在昆明的大学,而海子却不远千里去了祖国的北方上大学去了。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于无影无形中转动开。
没等海子陷入回忆深处,蒲研究在车里大喊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
闻了蒲研究的话来,海子收了烟头三两步跳上了车。
“要不要去整点乌苏?”蒲研究冲海子问。
“行啊!虽然我已经不怎么喝酒了。”海子说着,也正好合了他的意。
“买上几瓶回寓所喝吧!你觉得怎么样?”
“喝酒不利于我思考,影响我对事物的正确判断,让我丧失理性。还是算了吧!”海子一脸正经地嘀咕。
蒲研究抓起眼镜往自己的大鼻子上架去,随即车子发出轰鸣来。
“要不我们去夜市,整点烧烤吃?”
“行吧!反正我快要走了,喝一次少一次。往死里喝吧,一醉千古愁。下次喝酒不知道要到了什么时候去了。说不定再也喝不着了。”
海子一听蒲研究嘴里说要去夜市,改口便去了。他虽然不怎么会喝酒,但是喜欢喝酒的那种氛围,说不定夜市里还能见到什么有趣的人来。能听陌生人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对海子而言也是一种享受,他已经很久没去人多的场合去了。他很怀念一群人碰杯时发出的那种清脆声。如果有什么美丽的女人陪着,自然会拉满氛围。他可以随意地侃侃而谈,说一些女人听不懂话。这在很大程度上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优势来,从而满足自己对事物的控制欲。
汽车往身后喷射了一溜烟的工夫,海子与蒲研究二人到了夜市。说起这夜市,全天下都是大同小异的。在老家的夜市中卖一些猪大肠之类的,而远在祖国的大西北,情形也并非多么特殊,把你能想象的所有食物置之弥漫的炭火油气中,加一些烤羊肉和面肺子,这便是大西北的夜市了。如果非要再加点酒水饮料,那就要上几瓶乌苏啤酒,或者是伊犁特曲,这就足够XJ特色了。
海子从不在乎什么吃喝玩乐,因为远比有吃喝玩乐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还算是有些自己的小情趣。比如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这是他在人多的场合喜欢干的事情,也算是一种显摆。
酒足饭饱,二人随即回蒲研究的住处去了。顺手还捎上几瓶让人多了些头疼脑热的乌苏啤酒。说来也真是怪哉,很多年过去了,当初与海子一同工作的小年轻早已经依靠自己那双勤劳的手发家致富,成了有车有房、有男人有女人的存在,他们大多生了自己的小孩,姑且算是继承了他们并不怎么优秀基因,而像海子和蒲研究这样的老实人来说,终究摆脱不了单身汉的可怕命运,成了别人眼中没本事的废物。从生物进化中优胜劣汰一说,海子与蒲研究果真是被同类淘汰出局的低阶生物。这科学真是可怕,它会揭示无情的生命真相。细细咀嚼,到底是厚黑学的忠实走狗成了人上人,而海子与蒲研究只得成了夹起尾巴老实巴交的乡下土狗罢了。
车子穿过黑色的夜,海子无时无刻不在构思自己的世界。在车子不断刺破黑夜的无数个刹那,那些骑着电瓶车的人被不断甩到了身后的世界里。偶尔能见到电瓶车上的青年男女,他们大抵是处在自己所拥有过的幸福里,或许前方黑夜漫漫,倘若那小伙子足够拥有智慧,加之必要的勇敢坚毅,他们定会创造出伟大的平凡来。海子陷入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很多令人感动的画面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轮播。他为过往的每一个人,每一盏路灯都成了海子海子的诗意,只可惜是惆怅的诗意。
海子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永远地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这片土地索取了他最宝贵的五六年时间,他几乎从一个浪漫主义的梦想家成了丧家之犬,未来在何处,除了做一些与类人猿哺乳动物打交道的工作,自己又能做些什么,自己到底又会些什么?种种实实在在的、荒诞缥缈的的想法冲入他的脑海,简直成了一锅炖不下的烂菜汤,喝下去定会闹出什么人命来。
海子掏出烟心事重重地抽了起来,那些他看过的诗句不断从被杂菜汤占据的缝隙中冒出什么气泡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知道自己需要用这黑色的眼睛寻求什么光明来,可写下这句诗的诗人并不知道的是,在金灿灿的太阳底下,有的人天生就是瞎子,这光明的人世间有太多选择性失明的人在,完全不顾只有真正的瞎子才需要光明,那来自脚底下的人性的光明。
车内的烟丝到了夜晚竟也像刚怀孕不久的新媳妇一样喜怒无常起来,白天里青色的纸烟气到了此刻也虚伪地穿了如黑夜一般的黑色。不知何时,逃窜到车窗外的黑夜中去了。人在倒霉的时候,放个屁都会生了痔疮,非得到医院挨刀子不可。
想着想着,在玩弄文字游戏的缝隙里,海子的四分五裂病又犯了,他的脑袋被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判了重刑,他今晚似乎要在失业中死去了——他那该死的偏头痛又光顾了。
海子在心理和身理极限逼迫下往往会生了什么智慧和轻松,智慧之神会在他绝望中赠予他非凡的勇气。事后,海子才知道自己生了妄想症,好在情况并不严重,却也比想象中严重,这便是医生说的妄想,反复无常,像白无常接了黑无常的夜班,第二天黑无常又在白昼里接了白无常的白班,如此往复。可事实确是黑白无常就像鬼阎王的左右手,都是一起出差的。车子很快停了下来,海子的偏头痛正大闹天宫,海子隐约今晚便是他的死期,他微微睁开眼来,车子已经停在两栋用钢筋水泥堆砌成的建筑间,楼顶的照明灯发出淡黄色的微光,在微光背后,海子似乎看到黑白无常正笑嘻嘻地磕着瓜子,还喝着啤酒,把勾魂摄魄的铁链挂在脖子上。那黑无常喝得醉醺醺的,却不见脸红,心脏估计跳的,而那白无常却喝红了眼,整张白脸都泛起酒红。海子收了眼色,那黑白二鬼差便消失去了,等海子下了车,他不堪忍受自己糟糕的偏头痛,右手成了铁拳,使劲捶打自己的脑门,却不见什么效果,他抬头瞥了一眼楼顶的照明灯,那刚逃之夭夭的黑白无常把铁链把在手中,正向海子跳将下来。
忽地海子瘫倒在地,昏死过去,他嘴里还叼着一根六块五的小红河。熄了车火的蒲研究见情况不妙,取了海子口中的半截纸烟抽了起来,在惊惧中拨打了他妈妈的电话。并向他母亲汇报了自己为了弘扬正能量,本着不浪费的精神,便取了海子嘴边的半截烟,置朋友的生死于不顾。
“海兄,我们到了!”
蒲研究喊醒了在副驾酣睡的海子,顺手提上三五瓶乌苏啤酒,那酒瓶在黑色的袋子里发出钉钉镗镗的声响来,海子睁开眼,那黑白无常也随着被惊醒的梦而远去了。
睡了个小觉,海子的偏头痛去了,只剩了又麻又重的一个脑袋顶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抬头往楼顶照明灯背后的黑暗中看去,往前走,借着身后那楼顶的另一盏照明灯光,他看清了黑白无常的真身——两座高矮相配的信号塔,其中一座被涂上了荧光剂。从此,海子便恨起了移动、电信,抑或是联通这样的公司来,至于恨哪个,他到多年后也分不清,他只是索性恨了起来。他的缘由是,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允许,那两座钢铁堆成的信号塔成了跑到海子梦境中的黑白无常,这于他是决不可饶恕的事情。倘若是鬼他也认栽,终究是人类发明的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件把他吓了个半死,虽然只发生在梦境中。
“这么快就到了。”海子从楼顶信号塔那儿收回了自己的眼球,叼着半截烟尾随着蒲研究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