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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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人

国庆在家,适逢需要登高祭祖,按照老家习俗,一年须祭两次老祖,分别是清明重阳。因为重阳不属于国家法定节假日,因此便把就近的国庆假期定为下半年祭祀先祖的日子。

我少时记忆不甚完整,只记得小时候不用怎么去翻山越岭,但是自从初中起,一年两次,次次躲不开。

每当我不想去的时候,老母亲一句“你是姓什么的?”我就哑口无言,乖乖背上香烛纸钱袋子,跟随爸爸以及堂哥去爬山开荒。

现在出来工作了,倒是有点不理解以前的自己了,很奇怪的一点是:少时不想去爬山受罪,到了长大之后,倒是年年都得回去爬一趟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自己老了吧。

老家地处广西广东交界,我们那里的习俗杂糅两广而成。既和粤西一起举办年例祈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也和广西一样,一年两度翻山越岭,祭祀祖宗,慎终追远。

少时就听别人说广西十万大山,渐渐长大,只觉得名不虚传,再大的台风来到广西都成小风小雨,但是也侧面证明一个事实,老家山多田地少。

记忆中,家里分下来的田地,没听过亩这个计量单位,而是三分种、八分种,甚至还有八厘种的,因此只要是有水且种的了地的,就算是一点点,那都是要种上水稻的。

而由此,也造成了祖宗们往往都栖息在山顶,一日祭拜下来,拢拢总总一天可得爬十来座山。

这爬山,可和休闲时去爬的山不一样,这种类型的山更高更陡更荒草丛生,且开始了就非去不可,就算下大雨了,都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随心所欲,觉得某处风景秀丽,就可以停留下来,欣赏风景。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爬,爬老了父辈;爬着爬着,当初那个小小的我也长大了。

小时候,气喘吁吁的我爬到目的地,看着那风雨拍打得不甚完整、甚至缺了一个口的小小坟包。

我瞧着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性别、没有生平记录、更加没有音容笑貌,甚至不知道里面躺着的先祖是父辈还是母辈,只有一个年年绿草生,年年生草绿的小土包。

所以家里长辈就担任了这个“扫盲”运动的老师。

每次上坟前,都会有长辈在一旁说:“这是你的祖母我的母亲/奶奶,就是你爷爷的母亲。”

这句话,我听了十几年。

我爷爷的母亲?我爷爷都是两鬓斑白的小老头,他的母亲,那不是更老的小老太太了嘛。

我带着疑问去问奶奶关于这位祖母的生平,奶奶说她不知道,因为她回这个家门的时候,婆婆已经不在了。

我又想到大伯父今年都六十多了,那这样子换算下来,就是这个小土包里的老人家已经在这静静躺了五十多年了嘛?

看了五十多年的风霜雨雪,春去秋来,天天在这深山里看四季,她该多幸福啊,又该多寂寥啊。

“这是你的高祖母,你爷爷的奶奶。”

算了,我爷爷的母亲我都一头雾水了,高祖母的话那就是两头雾水了。

看着站满在场的人,都是她的子孙后代(包括我自己),我探究的看着那个土包,希望能从里面看到什么,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仅仅知道她是高祖母了,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生卒年份,一概不知。

长大一点识字的时候,偶然从奶奶房间翻到一本族谱,找到属于那位祖母的一页,看到也只是由那黑色墨汁组成了一行,或者两行字。

缪某氏,六铎村某某女儿,某某年生,享年五十四岁,生四子。

她一生中五十四年的光阴,少时懵懂女孩的青春,中年生儿育女操持田地的风雨霜雪,老来抚育后代以及病疼缠身,所经受的风风雨雨辛勤劳作,全凝固在了这淡淡的两行字里面,我觉得很是悲哀。

我少时懵懂,对死亡、先祖的记忆是虚无的,连自己这个人来自哪里都是虚无的,老是对着镜中的自己问这是谁。

但是在一次次审问探究成长经历间,我好似又知道了点什么。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外公因为突发疾病去世,妈妈此时尚在外地,等第二天赶回家的时候,我兴冲冲的去开门,妈妈在我们面前挤出了一个笑容,回到房间和奶奶商量的时候,我在门后面看到她拿手掩面以泪洗面,应该是怕吓到我们,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

那会儿我还小,只知道妈妈带了一包方便面回来,我带着四五岁的弟弟高高兴兴的吃着方便面,妈妈平复心绪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抬头一看,看到她红肿的眼眶。

随后我和弟弟上学,妈妈好像只回来了几小时,中午放学我就看不到她了,奶奶面对我们的问题三缄其口,我如往常一般正常上学放学。

五天之后,上学路上看到妈妈跟小姨走路回家,神情憔悴,提着一个篮子,我心里着急,怎么妈妈不回来早一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早上,她把自己爸爸送上了山。

下午放学,我又兴冲冲跑去妈妈房间,发现她在睡觉,我又悄悄退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还在睡觉,等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奶奶告诉我,妈妈已经出去工作了。

周末我说去外公家的时候,姐姐连忙打断我说不是去外公家了,是去外婆家。

我一时之间还没能改口,却没想几年之后,这个称呼就变为了去舅舅家。

妈妈没有爸爸妈妈了,我也没有外公外婆了。

我曾在人生成长过程中郁闷,为什么那两个老头老太太没托过梦给我呢?岁月无情,我都快要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

有时候我在认真回想,外公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翻遍了记忆,只知道他是一个老头,一个村里很平常的老头,脸上是岁月刻下的痕迹,手艺却很是灵活精巧。

老家竹木遍布,竹子编织物家家户户都有,家里至今都有外公做的那个簸箕盖,往日拿来晾晒盛东西,好用得很。在老家,簸箕盖和簸萝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器具,逢年过节祭拜的物品,都是拿簸萝装的,闲时簸萝也是挑谷子挑米的好器具。

但是老人家仙逝已久,我仅能从那细密又筋道的竹蔑上,依稀窥见老人家当年那份爱女之心。

外婆相比较于外公,记忆又深刻了一点,外婆是那一辈里不识字的女性,但是丝毫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坚强的女性,老太太是时代的悲哀者,六十年代丧夫之后,被夫家欺负压榨,并且觉得女儿不值钱,毅然决然带着我大姨改嫁,和外公一起,拉扯大了后面生育的一桌子的儿女。

但妈妈对这些过往绝口不提,我仅能凭老人家晚年散发的爱意中去怀念她。

记得小时候,农忙抢收,家家户户很忙,大人小孩,甚至家里的狗都得去帮忙,自家田地少,妈妈都是回娘家种田的,老太太年纪大且腿脚不便,就在家照看小的孙辈,帮忙煮饭以及收晒稻谷。

但是在我被我妈强迫去了田里之后,老太太会拄着拐杖,走过崎岖且遥远的山路,来到田边,温温柔柔的喊起那会儿的我,说年纪大了,看不清针眼,让我回家帮忙穿针,还有做饭的时候可以看看火。

听到这话的我赶紧从泥泞黏人且还能随机被水蚂蝗吸附的田里起身,欢乐的跑回家。

我知道,那是老太太想让我回家玩呢,现在这个时节,谁会为了穿个针跑那么远啊,看火的小活儿,家里的表弟表妹也都能干了。

然后老太太自己拿起了一把秧苗,站在岸边“抛秧”。干着就想挽起裤脚下田,但是舅舅舅妈还有爸爸妈妈哪敢让她老人家干活啊,结果就是我们一老一小,欢乐的一起回家了。

那会儿我不知道年纪大的无奈,就知道可以回去玩了,早早就洗掉身上的泥巴了,一蹦一跳的回家去了,但是后面我回到家了,坐在门前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看到老太太那矮小且晃悠的身影出现在转角。

我想,我刚下田里没多久,老太太就来到解救我了,为什么现在回来,老太太要走那么久呢?

我看啊看,望啊望,老太太可算回到了,身形依旧矮小,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地理书上的地形图。

我也乐呵呵的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反正就是开心。

再然后,我对老太太就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了,只记得年年去上坟的时候,黄色泥土的坟边长满了白茅草,在风里摇晃的白色穗子,像缕缕思念,被风稍微吹起点波澜便经久不绝。

舅舅年年都要提前除草,那黄色泥土上圆又圆的坟头,在我的目前的人生经历中,已经看了十几年了。

初识的死别便是这样,他们曾经是老人、是大人、是小孩。现在,他们变成先人了。

而我自己,在岁月无情前,也成了大人,丢掉了小孩身上的天真童趣。

再然后,听到老爷子老太太的消息,就是我妈那些零碎的梦里了。

前段时间我跟我妈说我梦里被逝去的三爷爷暴揍,因为梦中的我有点不正常,踩着田里的稻禾,在田里疯跑,被三爷爷追上来,拿着拐杖给了我好一顿打,后面还是舅舅舅妈来解救我的。

无巧不成书,那段时间我母亲也梦见老太太了。

黑暗喜庆的的环境里,黑色的蛛网密布,暗红的绸子零落散乱在四周,周围散发着一股子腐朽陈旧的味道,古朴的八仙桌边一坐一站着两位老人。

是的,我妈在梦里见着了老太太。

两人仅隔几米,但是无论母亲怎么努力抬脚跨越,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就是走不过去,还是母亲挣扎的动静过大了,近在眼前的老太太才看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妈妈走不过去,只能哽咽着问老太太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老太太沿着八仙桌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鲜艳繁复的衣服,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对着女儿在下面一切都好都很好,不用担心,老爷子则在一旁站着。

妈妈还说她看着老太太气色好,穿着也好,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这偶尔的托梦,做不得数且也不甚真实,但是知道一切都好,也算是一份心理慰籍。

然而24年末,我自己却是亲身体验了一把死别。

爷爷以八十九岁高寿在年末告别于世间。

一年前已半身不遂的爷爷在凌晨时由于二次脑中风,彻底昏迷了过去。

在医院堪堪一天,医生就让吸着氧气袋回家了。

医生凭借检查断定说是当天晚上的事,在外地的我们油门踩到一百多赶回家中。

但科学之外还有不可名状的玄学。

老人家或许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在粒米未进的情况下,还支撑了几天,身形、气色,一日三变的垮了下来。

由于没留下一言半语,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最疼爱的大儿子买了排骨煲汤,剩下的几个儿子承诺会照顾好同样年迈的老母亲,还挑了个大太阳的日子把他的身体都好好洗了一遍,第二天戌时,吊了六天的这口气,才彻底咽下。

村里,白事一向比红事讲究,因此丧礼格外的累人,加上开祭做族,程序更是繁琐。

但是整个人如无思想无意识无暇悲伤,只想做到最好。

直到送上山后,手捧那一抔黄土洒进墓坑里,还是不敢相信爷爷已经不在了。

绕开来时路回到家中,看到奶奶形单影只坐在门口,泪水却像自己决堤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如今,春节过去了,清明过去了,五一即将来临,兜兜转转已半年了。

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那个老头已埋葬在黄土之下,等待他的是大自然的分解。

那个儿童时经历过鬼子侵华、年少时双亲俱丧、中年丧过子、老年经历过丧孙的八十九岁老人,就此消逝于世间了。

封棺的那晚上,母亲让我好好看看他,说此时再不去看一眼的话,此一别,便是千秋万年了。

第二天按习俗送上山返回家中再去圆山的时候,看着那些新泥还是半小时前刚刚堆起来,现场烟熏火燎的,仿佛在诉说着对世间的不舍,站在现场的我,还是接受不了,爷爷就此眠于土堆之下了。

直到现在,又是一年清明,还是觉得他应该坐在轮椅上笑着看曾孙们打闹,而不是长眠在土堆下。

每个人都有儿童、少年、中年、青年、老年的时候。

但是很可惜,很多人在记忆中就是苍老的模样,甚至于可能没有记忆,只剩下那一堆年年祭拜的土堆。

至于爸爸妈妈,我一出生的时候,他们就是爸爸妈妈了,我没见过他们青春的样子,反倒是看着他们现在日渐老去,他们被养老、儿女等附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推着向前走,时光不曾善待过他们。

一年一年的风霜雨雪雕刻,他们年纪大了,我也成长了。

虽然我现在到了成年人的年纪大,我还是搞不懂大人的想法。

为什么不喜欢,还得虚与委蛇;为什么有些老人为老不尊,却凭借着年龄优势,可以为所欲为;为什么两面三刀,千人千面;为什么人生一世,要有那么多不得已的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什么她们自己都不喜欢这样子,非得去逼小的一辈成为这样。

他们以年龄为优势,强势的干涉着儿女的事情,在外人面前低声下气,却在小家庭里面说一不二。

外人常说,儿女尚于把不好的一面在父母面前展现出来,但是反过来,父母不也是把在外面受的窝囊气,附之拳脚发泄在最亲的家人身上嘛。

我知道他们的不易,我懂得他们的辛苦,但是没必要让我们也重蹈覆辙,前仆后继。

这是我至今尚不得要领的,不懂他们劳累许久,除了活着之外,还为了什么。

或许这个话题对至今尚未成家的我过于深重,我还不能切身体会,但是我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为了谁谁谁的父母长辈,我不会是那个逢人就问成绩,逢事儿就攀比、逢儿女就比较的父母。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就是活个瞬间,要开心、要做梦、要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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