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露丝狗哉
露丝狗哉,当然不是专指我,是指我家养的那一条狗。我见到它的时候,它还没有睁开眼看世界,跟着它妈妈与一只大猴子,被耍猴把戏的艺人,带着走乡串户耍猴把戏。
那一天傍晚,西边的天空如烧成灶膛的火一片殷红,大屋里的人,荷着锄头,扛着犁耙收工归来……屋里的奶奶、母亲们呼唤着在外面玩疯了的孩子们回家吃饭。
那只大猴子上身穿着超短裙,竖立起来,一手拿面小铜锣,一手拿着锣锤,在哐啷哐啷地敲打,我们小伙伴们根本听不到屋里人的呼唤声,都远远地看着大猴子敲着锣……这是大屋右边的巨大的樟树下,离地三尺的树干上,耍猴艺人钉了一个小铁钉,上面挂着一只藤萝编制的粗糙笼子,里面有三只杂色的小狗狗,在嘤嘤地发出叫声,也许是饿了吧。一只长长身材,四条腿短短的,身上又是长长毛发,额上的刘海儿差不多罩着了尖脸,那狗眼眶长长的睫毛从长头发上斜插出来,长毛母狗在一只瓦盆里舔着耍猴艺人留给它的残羹冷炙,红舌头与瓦盆发出碰撞的声音。小狗们微微的叫声,它似乎置若罔闻。
大屋里的人匆匆吃过晚饭,都聚拢到大樟树下来了……一个络腮胡子的艺人从猴子的手里夺过铜锣和锣锤,重重地敲起来,比刚才猴子敲的响声要大,近乎是一种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大男人有的牵着或背着行动不方便的老人来到这里,从背上放下来的爷爷奶奶,张着空洞没有牙齿的阔嘴笑,有的老人只见那红红的舌头在没牙齿的口腔里拱着……女人们背着、搂着,牵着小孩儿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现场,生怕错过这看热闹的机会……
看热闹的人自然围成一个圈,小伙伴们都挤到了圈子的前面,我也在前面,两个卷着油纸的铁圈被点燃了,艺人示意狗妈妈钻那火圈,狗妈妈似乎记起了什么,它转身冲破我们看它们耍把戏的圈子,来到关小狗的笼子下面,昂着头,非常不安地立坐在那儿,但狗头够不着那关小狗的笼子,它又跳跃起来……艺人气呼呼地奔到笼子前,手里拿着一条皮鞭子,正飞起来的时候,母狗纵身一跃,前爪够着了笼子的小门,那藤蔓织着的小门掀开了,笼子晃荡一下,一只小麻崽子摔了出来……母狗前爪搭去抱住,狗崽还是摔在了地上。艺人大声吆喝母狗,并举起鞭子抽打它,它重重地挨了一下,嘴里发出沉闷的哼唧声,艺人意欲抬起宽大的脚板踩死那只在抽搐的小狗时,我急忙奔过去抢到那可怜的小家伙,我双手抱着它,我近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耍猴艺人,手不停地摸着那还在扭动的小生命,母狗用舌头舔我的赤脚,不停地摇着尾巴,似乎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凶狠的艺人转移了视线又在举鞭打狗妈妈时,可怜的它被主人搀着去了跳火圈。我却没有看猴把戏的欲望,央求艺人将小狗留给我。艺人不耐烦地向我摆着手,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知道那是示意我抱走,大屋里的人都在怂恿我说:“毛毛,你抱回去,反正你家里狗儿放了崽,看养得活吗,这是稀贵的洋狗种!”
艺人似乎也想炫耀一下:“这个叫‘露丝狗’。”
我将小露丝狗抱回家后,从饭盆中舀一勺米汤给它吃。它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它还真伸出小小的粉红的舌头,舔着米汤,真像饿慌了似的,拼命地吮吸起来。我高兴极了,将露丝小狗又抱到我家放了狗崽的母狗窝里,我家四只浑圆的胖嘟嘟的小黑狗,占着狗奶头,小露丝狗很难吃到狗奶。我将四只狗崽撵出来,将小露丝狗放到狗奶头上,那小生命似乎蛮灵敏,嘴在不停地嗅着,试探着,搜寻着,似乎闻出了异味,有种排斥的举动。折转柔软的身体嗷嗷地叫着……我家的母狗用舌头去吻它,一会儿,它似乎拒绝不了奶香的味道,很快适应过来,又贪婪地吮吸新妈妈的奶头起来……
我家的母狗确实令人敬畏,它慈善十足,为了使这只小露丝狗吃到奶,它将小露丝狗衔到离狗窝较远的厅庭里的东北角的风车下,爱心可掬地喂起奶来。于是,小露丝狗好不容易养大成狗了。
露丝狗成熟后,是一条母狗,它通人性,很灵敏,它很会保护自己。村里出现偷狗、偷鸡鸭的贼,贼子为了麻痹看家狗,将炸弹用猪油包好,很多的土狗饥不择食,就咬着那香喷喷的炸弹而死于非命,我家的露丝狗能洁身自好,不是家人给它吃的东西,它嗅都不嗅。但它是活老鼠的克星。它还带领大屋里的土狗们,追赶贼子,直到贼子弃物而去,它才指挥狗们放弃穷追。
我去放牛时,它在我前面的草地嗅着,打着响鼻,匆匆向前搜寻着……偶尔有蛇,被它赶走或咬死。牛儿早晨被我放养吃饱喝足后。露丝狗又跟着我去上学,上课时,它安静地睡在我的课桌底下,因为教室里有狗睡着,同学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我的桌子底下。几次带露丝狗进教室后,被老师发现了,不能让狗儿在教室里睡。于是,通人性的露丝狗就睡在学校西北角的苍翠的大柏树下,下课后,男同学聚过来,与我逗狗玩……
露丝狗……与我……分辨不了,我与狗的名字交换着叫,我混淆了,第一个被“子才”给我叫上了露丝狗哉,于是同学们似发现了新大陆,一个个都这么叫,我就这样被同学们叫成了“露丝狗哉”。
我们大屋里,将其他杂狗种淘汰了,换上了我家的露丝狗种。乡村开展了禁狗运动,我为了我家的狗免遭厄运,不再将狗带着外出了。每天天蒙蒙亮,父亲就将狗牵到离家两里多远的“河套里”,还端半碗头天晚上的剩饭,父亲将狗拴在汨罗江边的柳树上,渴了可以舔清澈的江水喝。
有一天中午,露丝狗咬断破布搓成的绳索逃回来了,原来它是要生崽仔,在那天下午生了五只小崽仔,我妈妈怕“禁狗队”来剿灭狗儿,用背篓将小狗背到汨罗江边上。露丝狗又将狗崽衔回家,这样循环往复几次。狗崽也渐渐地长大,也慢慢地能吃妈妈煮的饭食了。有一天,妈妈留下两只小狗藏在家里养,还有三只在江边养。通人性的露丝狗,它反其道而行之,将妈妈藏在家里的两只狗崽,却要衔出去,与妈妈争夺,最后它还是抢着衔出了一只,从此它带着四只小狗仔在“河套里”安家落户了。禁狗运动中,大屋里的狗狗都被剿灭了,包括妈妈藏在家里的那只小狗也被禁狗队长摔死后,被他们开膛破肚,去杂,烹熟派酒吃了。
露丝狗也许觉察到在“河套里”比较安全,又能发挥它们野性的特点,它不再回来了,有时隔三岔五地咬死一只野兔、獾猪什么的,衔回来丢在厅里,又转回去了。
在有暴风雨的夜晚,我总担心它们的安危,但风雨过后,它总要衔点儿野物回来,以示它们的存在。
有一天,大屋里的活伢里悄悄地告诉我,毛毛你家的狗躲在“河套里……”我怕他告密,嘴里说不知道。他说,今天下午我看到两个打鸟铳的人,像是抬着你们的狗,往江那边匆匆而去了……
我不信,你逗我的!似乎就是他暗算了我家的露丝狗,但我的心痛了起来,我跑到“河套里”拼命地呼唤着它们,但只听到江那边层层叠叠的山峦送回我稚嫩的声音。在那一段两里多的河边,我来回寻找了好几遍,总不见狗儿的回应,不见它们的踪迹。后来我却在一处草滩上,看到了一块狗的血迹,我似乎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是的,是我家露丝狗的血腥味。我伤心地哭起来,这时爸爸也赶来了,他神情凝重,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不哭了,回家去……
从那以后,我家再没再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