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当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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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静云

沈应看着静云脸色几变,起先是不甘、愤恨,最后只余颓败,唇上一丝血色也无,沈应想着当日在窗下听见的言语,再试一句,“你从前就知道。”

撑在地上的手一颤,她再也跪不住,歪着身子坐在地上,脸上慢慢浮现凄苦之色,凝在眼眶中的泪,止也止不住。

一滴两滴,似流不尽。

看来有苗头了,沈应欲要言语,再诈她一两句,却听她哑着声,“大人…可曾听说过典妻?”

“…此等恶习乃是前朝遗祸,齐朝律明令禁止,只是南方一带还是有人暗地里买卖,屡禁不止,”男子沉声,显然对恶习深恶痛绝,“…我亦有所耳闻。”

南方一带,前朝盛行典妻,将妻与人,齐朝立国,今上厌恶此等恶习,故而齐朝有法令予以严禁,然山野民间却还见踪迹。

静云恍惚一笑,似想起了什么可恨的事,“是啊,齐朝律禁止,官府抓人…又哪能真的禁得了…”

沈应一震,向前踏了一步,“你是说”

“…说是典妻,不过是好听点的说辞……说白了…是租女子的肚皮…”她摸了摸肚腹,“…留子不留妻。”

殷实的人家,自然走不上典妻这一途。

静云家里祖上还是殷实的人家,田产丰厚,家底也足,到了她爹那一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祖宅不得不卖与别人,祖上攒下的田产几乎敗了个精光。

偏偏她爹年轻时沾染坏习气,喝酒赌钱一样不落,家里越发差了,手里有几个钱,还能宽限几天,等到家徒四壁,债主便上门讨要,从儿时记事起,静云见得最多的,就是讨债凶神恶煞的债主和抱着自己默默拭泪的娘。

她那懦弱无能的爹,债主一上门,便扔下妻子和女儿,要等到晚上,才会蹑手蹑脚顺着墙根溜进屋,喏诺地向妻儿赔不是,赌咒发誓再也不赌,帮着收拾一地狼藉——

讨不了银钱,那些人发起狠来,家里能砸的东西自然砸个清光。

可等到了第二天,狐朋狗友一招呼,又故态复萌,一心要在赌桌上翻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到静云年岁稍大,她爹渐渐打上了女儿的主意,十两银子,将她卖给了城里的光棍。

原以为离了家,勤快些就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光棍也是个不成器的,抽烟、喝酒、赌钱,跟他爹差不了多少,输了钱打她出气,终于连本也输净,转手将她典了出去。

一纸书文,三十两,典给方员外生儿子。

她流着泪幽幽一叹,“…典肚皮求香火…若生了女娃,是要溺毙的…”

“典了三年…三年里…孩子都是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

抱走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南地一带,尤讳养女,更何况是典妻生的女婴。

可怜的娃儿,投生到她的腹中,连抱也不曾就阴阳两隔,静云一想起便肝肠寸断,柔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心中大恨,“所以我恨,恨我那猪狗不如的夫君!恨把我典去的方员外!恨不得能咬下他们的肉!可我、我又能如何?”

二十岁的光景,娘家没有人撑腰,便是再恨又能怎样?她只能逃。

静云原想从陆路逃去端州,又怕方家的人沿途追上,“我听方员外家里的下人说走水路极快,便打算偷偷上去端州的船,临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娘,回了家里一趟,你猜怎么着?”

“那个男人竟然将娘也典了…哈哈”她笑得癫狂,笑得眼角闪出了泪花,“前脚卖女儿…后脚典妻…等回去…我娘已死了两年…”

良久,唇角的笑再也撑不住,静云方木然道,“临走前,我亲手放了一把火,他不是喝得醉生梦死么,送他下去,正好替世间除一祸害。”

沈应沉默良久,才道,“后来你如何到的静月庵?”

“孤身女子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我寻思女子身份不便,乔装扮作了男子,涂黑脸混上船,跟船到了端州。”

“也是运气好,正好遇上药堂招工,我在山里干活识得几味药,后来得了掌柜赏识,留在药堂做工赚点银子过活。”

从前家里没有粮食,她也曾上山采野果,识得一些常用的药草。

“妙云师太说你夫君姓严,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来药堂买药,一来二去看对了眼,我便索性跟他过日子,也算再嫁了罢。”

她眼前似蒙了一层雨雾,唇畔那抹笑意轻柔,语意也柔,“虽然穷,那人干活有一把子力气,村里的人也信他,家里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日子虽然苦,可还是有盼头的,地是自家的,收成不好也不必看谁的脸色,她在药堂银钱虽然不多,好歹有份营生,夫妻俩自食其力。

若真好起来,她又怎会出现在静月庵,当中定然出了其他变故,沈应凝神再听,猜想着其中缘由。

“后来他不甘心过看老天脸色的日子,道要出去找些能赚大钱的活,自打外出办事回来后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对我不似往常…”

沈应心中一动,“可知是什么营生?”

“我起先也是好奇…问得多了,那人便发起狠来把我打了一顿,我没法子连夜逃了去,后来得庵里收留,在静月庵出家…”

“谁知入了庵里半个月,他便托人找上门。”

这事确实奇怪,沈应瞧着静云脸色不似作伪,“他也亲自来寻过你,你们见面是以上香遮掩吧。”

“没想到大人连遮掩的法子也知道,果然是被卖透了…”静云苦笑,她重新跪正了身子,对沈应道,“是,他托人找上来的次数一多,我寻思着也避不开。”

“况且那营生也是古怪…说是让我留心来庵里上香的女子,将独行的女子,以及家眷一道来的,住哪间静室分辩仔细,这活儿算不得难,银钱也足,我便一直替他留心。”

“让你留心这些,是他自己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你难道从不起疑用意?”这女尼有古怪之处,可她若完全不曾疑过背后用意,沈应无论如何也不信。

男子居高临下,脸色寒峻,语意森冷,静云不自觉抖了抖,自嘲一笑,“那人能有什么主意,往常老实本分的人突然发起狠来,被人当枪使,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我一开始还真不觉,只觉这事来钱快又不费劲,哪里细想那么多,不怕大人见笑,我实是穷怕了!”

生父为了偿清赌债将她卖了,夫君为了银钱也能将她典与别人生孩子,她这二十几年活得窝囊,命里总跟钱一字过不去,面前摆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那人待她不好,可有了银钱她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静云一咬牙便和那人一起干起了勾当。

“你几时发觉不对?”

静云细细回想,眸光幽远,“那一日是雨天…我恰好在观音殿后的檐下避雨。上山的香客不多,只有前一天宿下的香客,他们在观音殿上香,还有人寻庵里的师姐解梦。”

“若是一人还自罢了,偏偏我留心的那些个女子,大半做了梦,虽然有些个记不清了,大抵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沈应蹙眉,“他们梦见了何事?”

“…与人云雨的春梦,两相印证我便知此事坏了。”

静云还是留了一些心眼,她初得知时真是惊得心儿砰砰跳,连饮了两盏茶才缓过来,后来旁敲侧击其他香客,也就东拼西凑了大半,“等我发觉不对,静月庵的求子灵验名声已经传遍,来的妇人也就更多了。”

“你是说求子的那些”

这事牵连甚广,饶是沈应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庵里每年来往的香客有多少,要是真如静云说的——

那些道求子灵验得来的娃娃…

他待平复下来细想,又觉此事古怪,不免起疑,“放那些人全数离去,难道就不怕他们回去说起?”

静云指着门外道,“大人忘了这里是庵院吗?半梦半醒之中,说是托梦谁又能辩真假,至于那些个真发觉了的…”

真发觉了的,自然走不出静月庵,沈应看着女尼垂首,口中不能成言,不由冷哼了声。

看来她知晓发觉真相的下场,这也是石雕底下尸骨的由来。

有求子的灵验名声在前,寻常人做了春梦也羞于提起,大约还以为心诚则灵菩萨托梦罢,只要稍稍运作一番,借解梦也能遮掩过去,这静云口中所言身世固然可怜,可她后边所为,虽非元凶也是帮手,脱不得干系。

静云言毕心中忐忑,上首立着的男子容貌英武,眸子静沉如渊,她一路说下来,也难看见有何起伏波动,眼下静默不言,她心里也就越发不安了。

当初怎么会想攀上他,为自己找一个靠山,好让他带自己离开静月庵…

“嗒嗒”男子长指轻敲着桌案,那两下极有韵律,不急不躁,静云下意识抬眸,正对上男子凛寒的面容,颌边线条冷厉。

“你没说全,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