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卞龙被塌方的冲击波强力推倒在地,头脑里一片空白。黑暗中,唯有他头上安全帽上的矿灯还有一注孤凄无力的弱光,却穿射不透浓烟滚滚的煤尘。
卞龙清醒一些了。他爬起来坐在湿漉漉的巷道里,感觉到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惊变过后,万籁俱寂。此时,一种恐惧感袭来,两只膝盖难以抑制的互相磕碰着,手心里捏着两把渗流的汗水。
“黄师,黄师——”卞龙带着哭腔叫着,黑暗中没有任何反应。正在惊恐之时,班长陈亮星用矿灯扫射巷道,喊:“黄师,黄师傅!小卞,卞龙——,狗日的龙娃子做事不长眼色,这回肯定完蛋了!”班长后面一阵急促噪杂的脚步声响成一片,随即有五六只矿灯乱晃过来。
卞龙哭道:“在这儿呢!黄师傅还在下面。”
“他一个人在下面吗?还有别人没有?你怎么上来的?”
“别问了,快下去找人!”
“还找个锤子!一点声音都没有,肯定埋进去了。”卞龙只分辨得清这是班长的声音。
“慢!别慌下去,让我再看看。”有人用矿灯照射穹顶,看是否还有欲垮塌的松层或悬块。
“看毬啊看!快!叫罐台开卷扬机的把罐放下来,赶忙抢着装煤。他妈的总是我们班上倒霉,每次都把现成的货留给下一班捡便宜了。”班长陈亮星吩咐道。
“先救人要紧!老黄——,黄师傅!”
“莫管别的事,先抢着装煤,再过两三个小时别人又要来接班了,我们还在搞闲杂!人若有救的话,这么喊叫,这么闹噪,他还不张声?这么厚的煤层,等挖下去把人找到,怕要三四个大班!”班长说。
“喂,下边的人用矿灯照一照。拉不动钢丝绳,看是不是把罐埋进去了?”开卷扬机的也跑到半坡上喊。
“快去叫电工,先把灯恢复起来!”陈亮星吩咐。开卷扬机的转身一阵小跑,去了。
“去,叫那边煤头停了,都过来。”有个炮工提议道。
“不行!那边货头怎能停?正因为是提不起来产量,还敢停那边!”班长陈亮星坚决不同意停其他任何一个煤头。“这里尽管塌了五六百方煤,因为这里是走工程的下山巷,钢丝绳和罐车现在都埋住了,卷扬机一时半会还无法工作。这里场面儿又狭窄,也排不开这许多人。快叫电工和修理工下来,先把电接通。通知井上,派人把氧乙炔瓶送下来,用割枪把钢丝绳割断,接上环钩,重新放罐下来。遇煤装煤,遇矸石装矸石,叫把守井口的人分别记清楚。我先上去找张矿长,连出渣带救人,看一共开多少杂工!每个班少于五十个杂工我就不干。杂工开少了,我们只出煤,不清渣矸。至于下面埋的人,就给他摆在这里,他爱管不管!这儿暂留三四个人,其余的都给我回到原煤头去,先前干嘛继续干嘛。”陈亮星当机立断。
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整整出了两天两夜,六个班依次轮番上阵,终于清通了上千方塌方。
第三天的上午,黄仁民的尸体被刨出来了。从他被埋下的姿势来分析判断,他是欲要起身跑的。却被扭旋在一起的木头拦住了去路。
班长陈亮星一手拿一瓶白酒,一手拿二百元现金,问:“谁去收拾?半个钟头的事,照样算一个工!这二百块钱算是红包儿,另外给的。喝几口酒压压腥味!”连叫几声都没人应。都只管做自己手中的事。陈亮星骂道:“日他妈!二天你们谁要是这样了,我们也都不管,让你们也烂在煤渣子里算了!不就二三十分钟的事嘛!你们三四个班也才挣这么多钱呢。算了,老子不将就你们脑壳挖粪瓢,我自己挣这二百块,比打半夜麻将还来得简单些。”骂完,又叫人帮他扶蛇皮袋。他把酒瓶盖用牙咬开,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了一气白酒,还剩有大半瓶,递给帮他张袋口的人:“搞几口!压压气味,胃好受些。”
在井下上夜班,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最容易瞌睡。当你不留神的时,人站着就睡着了。矿工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有干净冷水洗把脸来撵走瞌睡,可是,这个奢望是不可能得到的。瞌睡有一股粘劲儿,即便是拼命干活它也会粘上来。卞龙每次上班都是把电子手表放在窝棚房里的,他怕煤灰和汗水把它弄坏了。这块只有几元钱的手表,还是他给白进财砍龙头竹儿,为了起早,才下了决心买的。其实,他自己本身就是植物钟。每到困极难熬的时候,他大概就能估计到是几点钟了。
卞龙在下山巷往罐里装煤,人站着就瞌睡了。正巧班长陈亮星查看来了,用矿灯敲了他的头才醒来。班长吼骂道:“你睡死啊?这么忙,你站着就能睡?真是寺庙里的木鱼,一时不敲就哑了声了。土坑里的癞蛤蟆,戳一下,动一下。说!休息的时候是不是打牌了?”
“我从来不打牌。”
“那做么事去了?——要睡,我就几镐柄把你打昏了,拖到废巷里,让你睡个够!”
“我?我看矿长嫖婆娘去了!”也不知卞龙突然从哪里来的胆量。他尽管把脸憋得火辣辣的,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句没头没脑、让人不着边际的话。
班长陈亮星惊讶地望着他。凡在陈亮星班上所有的人,包括炮工,谁都挨过陈亮星的骂。但谁也没有顶过嘴,——谁也不敢顶嘴!即便有千分理由,万分道理,有时在法庭都不一定讲得清楚,还能拿到煤窑里来讲?在这样的环境中苦几块钱,没有忍气吞声的雅量,还能混得下去?受得一时气,能免百日灾,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在矿上,班长对待工人,骂人是家常便饭。如果坏了下窑挖煤的规矩,在井下做事是防不胜防的。或许,卞龙属于初生的牛犊,还没意识到煤窑底下各种阴险都存在。陈亮星也觉得卞龙是仗了万明富的势。“你还敢嚼嘴!你不就是舅舅的舅子么?下煤窑别扯亲戚关系,莫说还是葛藤亲,就是亲爹亲妈,我也是一视同仁。我做事是认事不认人的!”
所幸卞龙那句话对陈亮星来说,所指不明,没有产生多大的刺激。但是,班长不能在工人跟前失了威风!他必须要用气势镇住所有试图不服管理的人。
“卞龙,你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大街上去看嫖婆娘去!大街上小姐多的是,只怕你一双眼睛还看不过来呢!”大概陈亮星对这个话题也来兴趣了,他缓和了一点口气,半调侃半训斥地对卞龙说。
“我看了,你也捡不到多大便宜!”
“好了!你捡便宜了好不好?你还看去!——滚开!去上山巷把窄脸换下来。”
卞龙拖着锨产去了,嘴里还在咕哝。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清他咕叨些什么怨言。
“快点!你再磨磨蹭蹭地,就别要这个班儿的工资了。”陈亮星余怒未消。
卞龙来到上山巷,转达了班长的调动令。窄脸陈贵清顶替卞龙去下山巷清煤选渣,装罐挂钩。卞龙则在上山巷往铁溜子里耙煤。两个炮工也帮着把刚打下来的煤往溜子口耙。
上山巷回采,风险要比下山巷走工程大得多。放炮过后,一个多小时清不了炮烟,人被熏呛得作干呕。炮工受了班长陈亮星的嘱托,叫帮他把铲子工催紧些。不等炮烟流动(里面空气稀薄,炮烟几乎流不动。为了抢时间装罐,炮工便扯进风管吹一阵,那也只能让炮烟就地打几个翻滚),就逼着工人进去。有的工人弓腰驼背地喘成一团。浓浓地炮烟夹杂着炸药的呛人味滚压过来,吞没了安全帽上的矿灯一点萤火虫似的光亮,巷道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有的工人熏倒了,别的工人看不见,也被这熏倒横陈的身体绊倒了。感觉到绊倒他的东西软绵绵、热乎乎的,便伸手去摸。摸着是人,就把他拖出来,放在略微通风的地方。再去叫推罐的在开卷扬机的罐台上取两支高渗葡萄糖灌服下去,扶起来坐一会儿,干哕几口粘稠黑涎,慢慢撑起来继续干活。干不了几下子,太阳穴开始暴烈地疼痛,两膝盖就像抽去了骨头似的发软。班长见了,鼓励道:“快了,坚持个把钟头就下班了!”有人便联想到曹操“望梅止渴”的高明策略。
炮工只要炮来得好,供得上不间断地运输,还可以坐在通风处歇会儿。或提前个把小时下班。抢在前边洗个稍清一点的热水澡。一池死水经上百的煤窑工洗澡,后面的人根本不是在用水洗,而是在用青蛙卵往身上勾芡。
刚刚采了煤的采空区,被空气挤进来,岩石就碎成苞谷花儿大小的碎石粒。在黑暗的巷道里,听着岩层吸潮发涨的迸裂声,还有刚撑上去的砧子撕裂的声音,就像万佛寺大山里熊黑子掰板栗树的断裂声。下井经验不足的矿工惊慌不定,坐立不安。而那些自以为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听着这种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一切感觉都麻木了,反而便觉得安心,犹如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自有处变不惊的定力。其实,有些下煤窑的人,早已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他们在进入罐笼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正如一个将要上战场的人随时要有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一样,最终也许凯旋而归了,那才是所谓“生死由命”最好的诠释。下矿工人差不多都有这样一个理念: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数的。该死的毬朝天,不死的万万年。这并非他们对生死看得淡薄的洒脱,而是这些人生存的无奈!“怕死不下矿”,听起来似乎有些豪言壮语的味道,却正是这种无奈的呻吟之音。多少矿工稀里糊涂地死在矿井里,有的给年轻的妻子挣一笔补偿费,妻子便带了这笔散发着腥味气息的钱即刻改嫁他人;有的被另外的矿工拖到废井里一扔了事。如此为其处理后事的矿工从工头儿手里接过那么一两千元钱的处理费,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毕竟这一两千元钱来的太简单,太容易,相当于上二十多个班的幸苦收入。
就在卞龙一边耙煤,一边听着令人心惊胆颤的风蚀煤裂的声音时,窄脸陈贵清又被头上冒顶塌伤了。据当时在场的人说,所幸埋得不甚深,只有三四锨铲渣矸就把他砸趴了。把他清理出来时,他先是口吐白沫,上肢痉挛,昏迷不醒。三四个工友把他抬进煤罐里,才发现他口鼻都来红了。送到矿区医院,医生当时查出:断了四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胸腔有积血。手术过程中,才又发现直肠破裂了。医生来不及研究什么手术方案,直接把直肠破裂处截断,在腰间重新开一个肛门。
陈贵清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四天,病危通知都发给矿方了。张兴元的意见是,医生已经尽心了还不行的话,干脆一针送他走利索些。给医生的红包都准备好了,阎王硬是闭门不让窄脸陈贵清进地府,生生地把他撵了回来。张兴元只好让陈亮星派一个工人去医院护理他。
窄脸陈贵清出事的第二天,班长陈亮星吩咐卞龙去陈贵清受伤的那个工作面,,卞龙信心满满地去了。
卞龙来到这里,见工作面已被彻底清理干净了。两条钢轨也没铺到头。巷头挖下去很大一个倒坑,坑里积满了水。几百斤重的煤罐侧翻在坑里。也没见炮工来,也没有别的铲子工来。他不知道班长让他来干什么。一个人是不可能把这么沉重的罐从那么深的倒坑里弄起来的。钢轨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继续往前铺的。他懊悔开始没向班长问清楚。他只好找个地方将锨柄横在屁股底下坐着等其他的工人来一齐干活。
卞龙等了多一会,仍然没见人来。他想,是不是运输上出了什么故障?听老工人讲,去年,一个矿工在往罐笼里装支护木头时没捆扎牢固,木头歪斜出罐体之外。罐笼在高速下降时,那根斜出的木头插进井壁电缆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最后,班长派人出去买了两根长麻绳,拴了两个工人放下去,才把那根木头拔出来。耽误了将近三个小时没运出煤来不说,还延误了炮工架梁时间。那个班整个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停产状态。罐笼恢复正常运转之后,班长安排好了井下各个环节的工作,越想越不解气,便带了两个矿工从井底下上来,把那个装木头不小心的工人暴打了一顿。用跑采买的皮卡拉去扔到荒郊野外,当月的工资给他抹光。后来那个工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逃走了。养了半个月的伤,又在附近矿上找到了活干。那人遇见熟人,放出话来,说等他在那个矿拿到了工资,就搞一包炸药把狗日的陈家苕娃子解决了去!但愿那人是一时的激愤之言,并不会真干糊涂事的。
卞龙犹豫着是否再返回去找班长问问清楚:安排他一个人来,到底怎么干!正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卞龙,这会子你该休息够了吧?——上你妈的啥子班!看看人家做了多少活了?你还独自坐在这里享清福。好!你等着,老子叫你这个月拿到工资了,你在我手板心里剜四两肉吃!现在我就叫你滚蛋。少了你这根胡萝卜,老子照样能做席!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我舅舅的舅子么!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把我惹恼了照样敢动你!泥菩萨眼睛无珠子,老子是认不得人的。你还狗仗人势,想在我班上偷懒?——背起猪脑壳上厕所,走错了庙门!老子十六岁就在矿上混,你他妈这点小聪明还想糊弄我?我早就算定了你在这里偷懒!像你这么混事,还想变龙?以我看,变条蚯蚓都难!你还要死不活慢吞吞的,还不跑快些去上山巷往溜子里耙煤去!”
卞龙拿着锨铲,泪水充盈了眼眶,强忍住不让它溢出来。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几乎迈不动脚步。他一步一步地挪着脚,几次欲回转身来,像猛虎扑食一般扑向陈亮星,把他揉在翻罐的坑里,掐住他的脖子,或一锨砍开他的脑袋。让他跪地求饶,让他承认是自己安排不当!但他还是克制住了那冲动的情绪。他开始还想争辩,还想解释,旋即又都放弃了。他没有作任何反抗,连一次申辩的权利都放弃了。
陈亮星还在骂骂咧咧。
卞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上山巷回采区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手在机械地动着。头脑一片混乱。他想直接去罐台等着升井,不干了。可又想到母亲指望他寄钱回家买化肥。弟弟还小,父亲一个月二三十块钱还经常拿不到手。想到自己的亲戚都嫌他穷,看不起他们,多少次都因此不能扬眉吐气。
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奇耻大辱,他已忍受到了极限!
估计距下班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卞龙实在干不下去了。他把手中的铁锨猛力往黑暗中撂去,“去你妈的蛋!”喷出了胸中的这口怨气,觉得舒畅多了。
去意已定,义无反顾。卞龙拖着无力的脚步往罐台方向走去。头上的矿灯只剩下一点儿微弱的荧光。
他在巷道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着,在前面稍宽些的地方有一线灯光。“谁把这么亮的矿灯丢掉了?”他踱过去正想捡起来,发现是一个人在这里偷着睡觉。“谁这么大的胆子?万一被陈家苕娃子碰上了,那还得了?”他打算叫醒他。哪怕自己不干了,也要让工友少挨一次辱骂!
他用自己头上微弱的灯光照那人的脸,惊得他猛往后一退。这人正是先头骂他的陈亮星!卞龙一丝恶意在脑海里一闪。班长就是只把别人当畜牲使,只骂别人,不约束自己的特权人?班长就可以在上班时间偷睡,自己养足了精力,却把工人往死里逼?他四周找寻了一遍,没有寻到任何工具,也没有一块渣矸。他又往回走,去巷头找镐。不远处就有一把!可惜镐柄破了,是别人丢弃的,不好用。他想照陈亮星的胸口挖去,猛然想到不可留下作案痕迹。于是就去挖边梆柱子,一时半会却挖不倒。他又改变主意去挖巷壁上的煤。可几下子还是挖不垮。凡事都这么怪,想它变坏,它却不配合;想它变好,却又毫无征兆的来了坏事。正在这时,陈亮星被卞龙挖巷壁的声音惊醒了——
“谁?干啥?”他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惊叫。
“干啥?挖煤来埋你,给所有的工人出口恶气!”卞龙奋力挖着,愤恨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陈亮星终于弄清是怎么回事了。身子如弹石一般飞射出去。卞龙还在继续拼着全力挖煤,似乎忘掉了此时的目的,他把郁积于胸的愤懑尽情地发泄在巷壁上。
班长陈亮星和工人卞龙都没按常规时间下了班。
卞龙第一次洗了一个清水澡。以前,他基本上是最后一个下班进澡堂的。池里的水黏稠、奇臭。洗过之后,如在身上抹了一层胶水。回到窝棚里,必须要用清水再冲一次。所以,他和万明富上班前都要在煤炉旁为对方温一壶热水。这一次,卞龙尽情地在浴池里泡了个痛快。陈亮星反倒草草洗过就穿衣走了。
万明富还没开始做饭。见卞龙这么早下班,感到很惊讶:“今天没上班?”
“上了。”
“就下班了?”
“不干了!”卞龙不想再提井下的事。他的心情还沉浸在愤懑之中。
“路费都还没挣够,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跑这么远,没挣到钱就回去,爸爸要怪我没给你帮忙的。”万明富觉得有些愧疚。
“出门挣钱靠运气。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有本事了,还下苦力挣那几个下贱钱?”
“是谁欺侮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何苦要连累你去得罪人!”
“你真是!我就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畏首畏尾的。下煤窑,就是弱肉强食!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越悚怯,人家就越是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你索性拿起镐把敲他狗日的贼骨头,他就会转过身来认你做爷。你说,是谁欺负了你?我去找苕娃儿去!”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那是一只狼!一边吃人肉喝人血,一边还嫌人肉人血有腥气!——当初,我还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黑心毒肠呢!”
过了好一会,万明富说:“下煤窑呢,心肠还能不黑?都是让煤灰给染的嘛。好了,别说了。我也休一天假,陪你玩一天。自从过河北来,我俩还没好好喝过一顿酒。今天你做饭。还有一块腊肉,切半截煮了。我这就给班长打个招呼,请假去。然后出去买点菜回来。”
卞龙歇息了三天。
令他和万明富都意想不到的是,陈亮星把他的工资如数开清了。来的时候损坏的车玻璃,陈亮星当时说要扣五百块钱的,现在也没见他提说。卞龙想,大概是陈亮星没想起来吧。万明富说:“他没提说,你也就装作忘了。他一年弄了多少黑心钱!人家死人的赔偿金他都要抠一指头。还有好多工人被他降走了,人家的工资也被他抹了。可是,月底结账的时候,被他抹了的工资却都冒了出来,甚至比抹的实际工资还多。这些钱又都由他‘代领’了去。人家哪个晓得?——晓得了也不可能向他要回去。——除非是要他的命!”
“陈亮星何止做这点儿烂屁眼儿的事?”卞龙说,“他还有个抠钱的暗窍:比喻,本月矿部因为工程需要,矿方给班里安排了五百个杂工,工人实际只做了不足三百,他却上报一千。一个杂工,矿部开的是一百元,他算到工人名下就只有七八十元了。仅这一项,陈亮星每月就能多冒领好几万!”
“这是他的本事。他搞的是矿部的钱。就跟有些地方干部贪污项目资金一样,弄的是国家的钱,关老百姓屁事!”
“工人的血汗钱他也没少抠啊?平均每罐煤的工钱,他到底克扣了多少,别人谁说得清?”
“这里头他搞不到。”万明富分析说,“矿部给工人每罐煤的工价是公开的。工人每个班又都记有罐数。矿部给的总价是每罐煤80元,每罐渣矸50元,炮工抽10元,班长抽2元。剩余的就是其他工人的平均工资。”
卞龙道:“工人只晓得每个班出了多少罐煤,多少灌渣矸,可谁又记了每个班的上班人数?假如说,同样是一个班出了一百罐煤,实上工50人。煤的罐数入了矿部的账。他把当班工人数报成70个人呢?”
万明富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呃——,你倒才把这道理琢磨出来了,怎么就不干了呢?”
卞龙说:“班长和炮工对普通工人都那么凶,把活逼的那么紧,我早就在思考这中间缘故了。”
万明富若有所思地问:“呃,苕娃子的女人燕娃子好像对你蛮尊敬的?这个女人对一般的人可都是昂首傲视的哟!她该不是看你小伙子长的帅吧?——你看这个女人那双风骚的眼睛?一看她就有点不太稳重!苕娃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粒的人......”
“她不是对我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一个童男招惹她也不划算!”卞龙淡然一笑,“那是她怕我。”
“看看看,吹牛的毛病又上来了。”万明富不以为然,“全矿除了矿老板和矿长,谁都不敢招惹她,她倒单单怕起你来了?”
“不仅燕娃子怕我,就是矿长也怕我。我还以为矿长是谁呢,还是你们砂坝坪的张兴元!没发迹之前,人家给他一支宝成烟,他都舍不得当时点燃,硬是卡在耳朵上夹回去装客,自己抽农工牌黑棒卷儿。他女人生头一胎孩子,难产了。紧挨着的卫生院,没钱进不去。却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爬上万佛寺请我妈去接生。把婴儿接下来了,大人也平安了。张兴元送给我妈10个鸡蛋,我妈没要,饭都没吃一顿就走了。陈家苕娃子能在这里领班,仗谁的势?不就是仗他姑父张兴元的势嘛。际上就是仗他女人燕娃子的势!”
卞龙向他姐夫万明富说了那天在山梁那边废弃板房里捉野兔遇到的一幕。
万明富故作佩服地笑道:“那是怕你,——那还不怕你?”
卞龙:“可是,一个大正月,连十五都还没过,新年上岁的,遇上这般倒霉恶心事,晓得是个啥兆头?何况又是天天下煤窑干最危险的活。”
万明富:“时高压太岁。说不定你鸿运高照。塞翁失马,反倒是好事呢!”接着,他猛一拍大腿,“那你走什么?去找张兴元!说不定给你找点儿轻松活干呢?”
卞龙:“他现在地位变了,恐怕不是过去的张兴元了。这么贸然去求他,他怕不一定肯帮忙的。”
“求不着官有秀才在,讨不着米有口袋在。先去试试看嘛。张兴元除了爱打台球和爱嫖女人,还爱喝几杯。你刚领了工资,去买两瓶好酒送去,先把关系拉起来再说。赚钱了朝前算,折本了退后算。万一他不给你找轻省事做,花点小钱,只当是苕娃子敲诈你赔了车玻璃钱。”说着,万明富就要锁门,拉了卞龙上街去。
张兴元拜了河北煤矿老板作义父,有了将来继承矿产权的基础。干爸让他先做了矿长。自认识了陈燕,爱屋及乌,便把井下领班的美差给了妻侄陈亮星。陈亮星本来就口恶心黑,贪得无厌。有了这座靠山,做事就更加放开了手脚,没有什么顾忌了。为了使自己能多提成,只顾抓产量,却不管工人死活,工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却敢怒而不敢言。
卞龙第一次下矿,力气单薄。来河北下煤窑才上头一个班就碰上“人成双”这样触霉头的事,前几天刚受过陈亮星的欺侮,万明富才想起张兴元来。
万明富带着卞龙,提了酒和脑白金去见张兴元。张兴元在他干爹矿老板家里。正好他干爹也在家。上午,市安监局的领导特意来通知他们,说下个月全市将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张兴元和他的干爹矿老板陪市安监局领导打了一上午麻将,市安监局的领导赢了二十多万,刚走。
张兴元见了万明富,忙站起来握手,让座,递烟,倒茶。万明富指着里边那个肉囤子老汉问张兴元:“这就是干爹吧?”
张兴元点头应道:“这就是我爸爸。”
万明富躬腰叫了声“干爸!”随又对卞龙说:“你也叫干爸的。”卞龙红着脸叫了。
肉囤子要站起来握手,张兴元说:“爸爸你别管。不客气。都不是外人。我在这里,你们常来玩啊?来了就不该拿东西!花了钱来就见外了。”
万明富说:“我是空着手来拜佛的,这点小意思,是我舅子孝敬干爸的。他说,他没来过,多时想来拜望,一直不好意思来!”又问张兴元:“矿长还不认识他吧?”
张兴元再次把手伸过来握住卞龙的手说:“怎能不认识!我才出门几年,就不认识老乡了?我们添茜茜的时候,还是姚姨接的生呢!茜茜都在上二年级了。你说,光阴过起来多快!呃,姚姨身体可好?哎呀,那就好,那就好!姚姨是个贤惠人。好人终会得好报的。真的,若不是姚姨,茜茜她妈怕是骨头都烂光了。这大恩大德,我还没寻着机会报答呢。”
卞龙红了脸说:“矿长你太过细了,这点小事儿,我妈早就忘了。”
张兴元:“什么矿长?难听死了。今后你叫我张哥,啊?万哥!”张兴元又对肉囤子说,“爸爸你别招呼,让他们到我屋去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