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绸缎街的火光
我老家桑县出产真丝绸缎,织工精巧,色彩鲜艳,手感柔软,俗称“桑绸”。早年间,县城有一条绸缎街,一里多长,鹅卵河石铺地,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南来北往进货的客商熙熙攘攘。我爷爷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六,上面还有个四哥,我叫四爷,在这里开了家“仁和”绸缎庄。
绸缎街“富贵”绸缎庄老板肖天泰,仗着四个儿子人高马大,好勇斗狠,欺行霸市,整得别人家胆战心惊,生意都做不成。
民国六年,北洋政府颁布《工商同业公会规则》,肖天泰财大气粗,掏钱贿选,当了桑县绸缎同业公会会长,从此,更加有恃无恐,飞扬跋扈,几乎垄断了整个市场。
商户们忍声吞气,敢怒不敢言。我四爷的店铺也无法正常经营,可他一反常态,不气不恼,还常到肖家走动,对肖天泰曲意逢迎,百般巴结。商户对他这副奴才相直吐口水,就连我四奶也一头雾水,
指着他鼻尖骂道:“你在肖家人面前像一条狗,图得什么呀?”
我四爷哈哈大笑,说你们不懂!
那年,一冬无雪,打春后开始出现旱象,直到立秋老天爷仍一滴雨未下,旱灾引发蝗灾,成群的蚂蚱飞起来遮天蔽日,嗡嗡一片响,大片桑园桑叶被啃食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权。
那是个干热的午后,我四爷满头大汗跑到肖家献媚:“肖会长,蚕丝减产已成定局。绸缎价格必定暴涨,你老何不抓住时机,狠赚它一把!”
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纳凉的肖天泰听罢大喜,觉得这是发大财的天赐良机,于是决定倾其所有,囤积居奇。
我四爷继续鼓动说,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就是借钱进货也绝对划算!肖天泰认为有道理,于是就举债进货。我四爷还主动借给肖家2000块大洋,不过要以房产作抵押。肖天泰将脸一沉,双目紧盯着他的脸:“你是怕我肖某还不上这 2000块钱?”我四爷满脸赔笑,再三解释说只是个手续,请肖会长不必见怪。
家人见我四爷拿钱帮助仇家,无不惊讶,轮流相劝,可好说歹说也不济事。我四爷依旧哈哈大笑,说你们不懂!说罢,悠然地闭上双目养起神来。我四奶见劝不醒他,气得连连摇头,说:“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商家经营讲究“货卖如山”,谁家货多货全,谁家就能吸引客商眼球。我四爷还像个狗腿子。帮助肖家祸害人。他发现谁家货堆得多,就暗中撺掇肖家兄弟上门寻衅滋事,甚至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商户们唯恐招灾惹祸,只好把进的货存放在别处,蚂蚁搬家似的卖一点儿拿一点儿。
一条绸缎街只有“富贵”绸缎庄店铺里货堆如山。那天半夜,肖家宅院门被擂得“咣咣”响,肖家四个儿子从床上跳下来赶紧抄家伙。开门一看,见我四爷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进来。肖天泰看见吓了一跳,问他出什么事情了?我四爷喘着粗气说:“肖会长,不好啦!刚才一群蒙面土匪闯进我的店铺,把刀架到我脖子上,问哪家是肖家的店铺,我不说,就被他们划了一刀..…“
肖天泰大惊失色,急令四个儿子带着刀枪棍棒忙去店铺里,因为夜里只有一个小伙计住在那里。
绸缎街夜里闹土匪的事不胫而走。人们惊诧不已,说俺们夜里咋就没听到一点儿动静呀?我四奶更是心有余悸,不知深浅地逢人就说:咳!平时晚上都是伙计住店看门。这几天他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要自己住到店里,结果遭遇土匪抢劫,多悬啊!”我四爷一听她说这话,气得差点儿晕过去,把她拉回家里指着鼻子臭骂一顿,不准她再出去胡说。我四奶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其实,我四爷额头的刀口不足二指长,浅浅的,只是他用流出的血往脸上一抹。可把肖家人吓坏了。此后,肖家四个儿子夜里就住在店里看守,一连几日风平浪静,他们就想搬回家去住。这时,我四爷气喘吁吁地来到肖家报信:“肖会长,我刚得到消息,这股土匪还在咱们桑县境内,正四处寻找抢劫目标,重点是绸缎街!”
肖天泰一听这话,沉着脸吩咐儿子们:“谁也不准回来,店里的货啥时候出手,啥时候再回家住。”
几天后的夜里,绸缎街莫名其妙地燃起一场大火,一条街烧成一条火龙!
店铺房子都是百年老屋,早该拆掉重建,各家存放货物又很少,损失都不大。我四爷店铺损失更小,仅烧毁一个旧柜台。商户们很快修建房屋,装饰门面,又重新开张营业。唯独富贵绸缎庄这回烧惨了,店内堆积如山的绸缎全部化为灰烬,就连看店的肖家四子也葬身火海,个个烧得如焦炭一般……
人们百思不解,开始火势并不算大,又加呼喊声一片,怎么能把四条汉子活活烧死?有人说,半夜里听见有人和肖家兄弟在店里喝酒。人们还是想不明白,肖家兄弟即便醉得一塌糊涂,也不至于火烧到身上也毫无觉察吧?除非酒里下有蒙汗药,否则无法解释。我四爷在一旁听着,白了脸色。
其实,那天夜里和肖家四子在一起喝酒的人是我四爷!
当时已是夜深人静,肖家兄弟打罢麻将准备睡觉。我四爷提着一只烧鸡和两瓶梨花白酒来了。四兄弟看见酒肉立刻两眼放光,兴奋不已。几人坐下推杯换盏,大吃大喝起来。肖家老二眼尖,一脸困惑地嚷道:“张老板,今晚上你给别人斟杯劝酒,怎么自己连一杯酒也不喝呀?”
我四爷尴尬一笑,推说最近胃病犯了,不敢喝。肖家兄弟不依,我四爷急中生智,咬破舌头:“不信你们看。”肖家兄弟见他果然吐血,就不再攀扯他喝酒。一瓶酒没喝完,四人便趴到桌子上人事不省……
如此大的天灾人祸,把肖天泰彻底击垮了!他躺在床上痛定思痛,把近一年发生的一切放电影般地在脑际闪现一遍,突然惊出一身冷汗,发现似有一双无形的黑手,把自己一步步推进一个精心策划好的死亡陷阱!
我四爷见肖家苟延残喘,又从背后给它致命一刀。他拿着那2000块大洋的借据,黑着脸到肖家逼债。病榻上的肖天泰强压着心头的悲愤,苦苦哀求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宽限些日子。
“肖会长还有脸提起情分二字,你对我仁和绸缎庄可曾讲过半点情分?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如果还不上钱,就把宅院抵押给我。10天后我就来收房!”我四爷很轻蔑地望他一眼,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肖天泰眼前一黑,差点儿晕死过去,此刻他才意识到我四爷手段的狠毒!
肖家的宅院离绸缎街一箭之地,三进深,院墙很高,最后被我四爷以2000块大洋的价格“买”去。肖天泰如遭遇强盗抢劫,急火攻心,气血逆乱,突患脑中风,半身不遂。其老伴走投无路,就上吊自杀,四房儿媳也各奔东西。
不久,我四爷接任桑县绸缎同业公会会长。他出入官府,结交名流,垄断和操控了整个市场,成了绸缎街新的霸主,哪家商户不从,立刻税务查税,警察上门磨道找驴蹄,找出一星半点儿毛病就让停业整顿,把人往死里整。
过去商户对肖家人敢怒不敢言,如今在我四爷面前不敢怒也不敢言。我四爷有官府撑腰,根子粗,比过去肖家砸门窗泼大粪的无赖手段高明和厉害百倍,谁敢以卵击石?
我四爷为富不仁,挣下许多钱财,先后娶了三房两妾,加上原配所生共13个儿子。长起来的 13条好汉,个个吃喝嫖赌吸大烟五毒俱全。几年工夫,这群纨绔子弟就把偌大的家业挥霍一空,最后一贫如洗。
我四爷最后患上了气鼓病。西医称之为肝腹水,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唯有肚子像隆起的小山包。当他听说儿子们把店铺也出卖给人,心里一急,肚子一鼓,肚皮“嘭”的一声进裂,涌出一摊黄汤黑水,气绝身亡!
他死后也不得安宁。一个儿子吸大烟没钱,就掘墓把他口中的金牙敲下来。另一个儿子晚来一步,只好把墓墙上的青砖扒下来卖掉。一把老骨头被抛弃荒野狼拉狗啃,其状甚为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