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的海伦:女神、公主与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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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危险的地貌

突然波塞冬迈着闪电般的巨大步伐,

从山上的岩石峭壁那冲下来

就在海神奔跑之时

巍峨的山峰和高大的林木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荷马,《伊利亚特》[1]

为了了解这块生养海伦的动荡不安之地,我们必须从传说中海伦的出生地,即斯巴达东南方175英里(约282公里),爱琴海对面基克拉泽斯群岛(Cyclades)的锡拉岛(Thera)开始讲起。[2]3500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一次灾难性事件改变了西方文明的进程。

* * *

1859—1869年,一群群工人来到锡拉岛上开采用于制造水泥的原料。水泥的需求量巨大:这是在为新开凿的苏伊士运河做准备。工人们在寻找火山灰,将这种粉末状的浮石与石灰加以混合,干燥硬化后,能够产生一种堪比建筑石膏的物质;他们在正确的地方挖掘着。浮石层厚达10米,这是这里发生过大规模的地球物理活动的明证。锡拉岛上的火山喷发过很多次,而随着工人们越掘越深,人们发现,它最壮观的一次喷发在罗马人、古希腊人和荷马到来之前。当鹤嘴锄触到基岩时,工人们已经穿透积累了3500年的火山喷发物,来到了爱琴海青铜时期(Aegean Bronze Age)的考古层。他们所挖出来的,是一场巨大的自然灾难留下的尘埃。

直到今天,锡拉岛的地貌依然昭示着这是个不平静的地方。我们乘坐小船,朝坍塌的火山口划去,然后嘎吱嘎吱地走在一座座布满灰尘的小山丘中间,这些山丘是火山熔岩接触空气后形成的。在前往火山口的路上,岩浆冷却后形成的浮石在我们的脚下轻快地滚动着。地面仍在散发着缕缕轻烟。巨岩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空中,有人在旁边踩出一条条蜿蜒的小路。这些巨岩本是岩浆状的地下矿物质,现在则凝固成形,像是乌黑发亮的糖蜜块。千百年来,锡拉岛的地貌就像一本冷酷而真实的备忘录,它告诉古人,在大地、海洋和天空的愤怒面前,人类只是草芥而已。

时至今日,这里都是一片可怕的蛮荒之地。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大约公元前1500年火山喷发的情景。[3]在火山喷发约一个月前,锡拉岛上地动山摇,这是躁动的神灵发出的第一个信号。接着,这座海中的高山开始喷出一团团灰云,犹如给天空染上一块污渍,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都能看得到。伴随着压力释放时的一声尖叫,蒸汽从滚滚浓烟和喷射的气流中逸出。随后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现了:碎屑和灰烬从长达三四十公里的浮石间猛然刺向云霄,形成巨大的喷发柱。岩浆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火山碎屑流在一些地方留下了20—50米厚的沉积物,天空中电闪雷鸣[4]

虽然火山喷发可能只持续三四天,影响却很深远。火山喷发时释放的气溶胶会阻挡太阳光,使之无法到达地面,全球气温因而会随之下降。在东北方向距离锡拉岛约515公里以外的土耳其波兹达格山(Bozdag mountain)的格尔居克湖(Lake Gulcuk),人们发现了一层来自锡拉岛的火山喷发物,有12厘米厚。[5]黑海的沉积岩芯中也发现了来自锡拉岛的物质。火山灰最远可以飘过50万平方公里以外的地方,盖住庄稼,闷死家畜。

火山喷发后,其他灾厄将会接踵而来。地壳运动使海水的位置发生变化,因为海水要去填补坍塌了的岩浆房(magma chamber)——那个新张开的锡拉火山口已经降至水下480多米——一股巨大的海浪,也就是一场海啸开始形成,朝着该地区的海岸呼啸而至。据估计,锡拉火山爆发引发过一系列海啸,其中最大的一场浪高12米,每小时行进160多公里。[6]111公里外的克里特岛北部海岸受到的打击尤其严重。在克里特岛的马利亚(Malia)有一座青铜时期的宫殿,人们在宫殿不远处的泥质沉积物中发现了细小的海贝壳化石,这些贝壳通常只存在于深海地区。停泊在浅滩上的小船在海啸中会被猛地抛起,撞在山上。腐烂的死难者尸体被冲上岸,像霍乱和伤寒这类会导致痢疾的疾病会蔓延开来。海啸将造成巨大的破坏和巨量的人员死亡。那个青铜时代的世界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然而,对于一群散居于希腊本土的人来说,锡拉岛上发生的剧变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 * *

从公元前19世纪到前15世纪,克里特岛上的居民米诺斯人[Minoans,1895年,考古学家阿瑟·埃文斯(Arthur Evans)根据传说中的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如此命名]控制着爱琴海上的交通要道。[7]游荡于欧洲、中东和非洲之间的米诺斯人,成功地利用了自己优越的地理条件。500年来,地中海东部的民众不仅和“克弗悌乌人”(Keftiu,这可能是青铜时代人们对米诺斯人的称呼)做生意,还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学习他们。[8]安住于岛上家中的米诺斯人富有,精力充沛,还很有影响力。他们曾被称为“thalassocracy”,意思是海上霸主、统治海浪之人。

锡拉岛的火山爆发改变了米诺斯人的命运。他们的文明是一种高度复杂的文明,他们的作坊所需的锡和铜、半宝石、油和药膏全部依赖外部世界的供应。然而那些停靠在繁忙的岛屿北岸和东岸的船只(一支对米诺斯人的生活而言至关重要的船队)却全部毁于火山爆发所引发的海啸。爱琴海上的贸易和联络方式中断了。赖以维生的农田被海啸淹没了。难民们在逃离锡拉岛时,可能把一些未知的病菌也带了出来。拥挤的贫民区一夜之间遍布克里特岛沿岸,病菌在这些贫民区中迅速传播开来。[9]

这场灾难在心理上肯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于米诺斯人这样本质上非常迷信的史前文化群体来说,这种反常的自然现象只能从超自然的角度来解释。以匪夷所思的可怕速度、不知从哪里铺天盖地朝岛上袭来的大水,还有火山爆发后地平线上出现的神秘晚霞,一定会被解释为愤怒的神灵发出的重要信号。米诺斯人的信心——几百年来,他们似乎都幸运地拥有这种东西——将彻底动摇。

海伦的迈锡尼祖先准备乘隙而入。[10]

大约在公元前1700年,迈锡尼文明首次进入了人们的视线。迈锡尼人以希腊本土(特别是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为中心建起城堡,划分农田,建立了一套道路和贸易航线网络。他们组织完善,野心勃勃,重视物质和享乐。一代又一代的贵族战士为迈锡尼文明开疆扩土,以战利品充实迈锡尼宫殿的宝库。当迈锡尼人向南眺望时,米诺斯人的宫殿和港口肯定吸引着他们——控制克里特岛将开辟一条直达埃及,继而通往小亚细亚的贸易航线。所以,当蛰伏多年的迈锡尼人决定振翅高飞,头一个盯上的自然就是克里特岛。锡拉岛的火山爆发所引发的力量格局的变化,不仅是地质学意义上的,也是政治意义上的。

整个公元前16世纪,米诺斯人似乎慢慢失去了对爱琴海的控制权;然后在大约公元前1450年,迈锡尼人的陶器完全代替了米诺斯人的手工艺品。克里特岛北部宏伟的克诺索斯(Knossos)宫殿群里的迈锡尼人掌控了整个岛屿。岛上各处的其他宫殿全都毁于大火。所有的米诺斯行政记录都改以希腊文字书写。独立的米诺斯文明消失了。在接下来的300年里,控制这一地区的是希腊的迈锡尼人,不是米诺斯人。锡拉岛的火山爆发后,希腊本土的领导人逐渐加入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中——到了公元前13世纪,海伦的祖先和埃及、巴比伦(Babylonia)、亚述(Assyria)与安纳托利亚的领导人[11]一样,被称为“伟大的国王”(Great Kings)。[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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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虽然在许多画家的想象中,海伦那一代人是一群生活安逸、肤色健康的人,身穿半透明的长袍,悠游于饰有凹槽的古典立柱之间,但如果我们想在脑海中描绘出青铜时代晚期妇女的真实形象,以及她们生活的真实环境,就必须在这些画家的调色盘里加一些不那么柔和顺眼的颜色。

锡拉火山的爆发是青铜时代晚期最引人注目的一次灾难,然而灾难却不止这一场。这是一个脆弱且高度紧张的时代,各个社会群落经常因政治和环境的影响而变得不稳定。地中海东部地区跨越构造板块的边缘,两块地壳像暴躁的恋人一样在这里互相拉扯;海伦的故事就发生在地球上地震最频繁,同时也是火山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之一。不仅是锡拉火山爆发这样的极端事件,对于青铜时代晚期的爱琴海居民来说,自然灾害是常有的事,他们深受其苦。这里不仅会发生强烈的地震,宇宙的活动也异常频繁。[13]从公元前14世纪到前12世纪,平均每过10年,伯罗奔尼撒半岛就会遭逢劫难,不是小震(earth tremor)就是大震,要不然就是宇宙射线引发的灾害。

这些灾难的证据以“破坏层”的形式存在于整个青铜时代的爱琴海:破碎凌乱的建筑、手工艺品与植物和动物残骸。考古地层中的日常用品都出现在一些原本不太可能出现的地方。最极端的情况是,考古挖掘出的残骸碎片已经化为齑粉,或者有被火烧的痕迹,人骨则被碾碎;种种混乱说明这里曾发生巨大的灾难。底比斯(Thebes)是希腊中部彼奥提亚(Boiotia)一个迈锡尼人的主要聚居地,根据荷马的说法,底比斯派了50艘船参加特洛伊战争,该地卡德美亚(Kadmeia)山上一座迈锡尼建筑的破坏层有整整一米厚。建筑物楼上一个异常狭小的房间里困着一副骷髅,骷髅的主人可能是一名妇女,年龄介于20岁到25岁之间,她似乎是在楼房土崩瓦解时,头部受到重击而亡。[14]

破坏层见证了创伤。它们让发生在个体身上的悲剧为世人所知,但是还有一些毁灭性事件,未曾留下任何考古痕迹。山崩和尘埃云、源头被堵的泉水,还有洪水暴涨、河流改道:这些都会打断人们的生活。[15]从公元前1800年到前1100年,地中海东部的许多聚居地遭受的似乎不是一次,而是多次打击。[16]海伦留下了一份棘手的遗产。她诞生(不论是作为女人还是作为概念)时,天地正处于一种好斗的情绪中。宫廷中(例如海伦的宫廷)那些把早期神话粘合在一起的砂浆已经布满了血痕。迈锡尼人从地中海东部的瓦砾、碎石和破碎的生活中艰难地脱颖而出,他们是在熊熊火焰的照耀下崛起的。公元前13世纪,他们达到鼎盛时期时,空气中依然散发着一股死亡的味道——不管罪魁祸首是人类还是大自然。

难怪海伦的故事总笼罩着一股不祥和令人不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