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7章 甲主(求追读)
元大都。
寅时三刻。
北平胡同。
啪嗒。
屋外的公共院子有柴火撂地,应该老张头去南山砍柴归来。
吱吱呀呀,隔壁李寡妇的织机声也适时响起。
伴随而来还有楼上张秀才的咳嗽,阵仗激烈,像是又咳出血来,那声音宛若钝刀刮着青石砖,教人牙根发酸。
纸窗破洞漏进的寒风在马乾颈侧游走。
裹紧补丁撂补丁的破棉被,没忍住,马乾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幅度太大,马乾手中的画笔一不小心碰到画架旁的油灯。
油灯摇摇晃晃就要栽倒,马乾也管不上寒风凛冽,一掀被子,手忙脚乱的去抢救油灯。
这油灯里的沽油和桌上的粗纸是马乾用最后五文钱,软磨硬泡加上免费作画才从西市那色目人商贩手里换来的。
今日辰时,是一月一次的西市大集。
胡同众人都起了个大早,为这场大集做着各自准备。
而这场大集,也是马乾唯一可能推销出自己的画作,换得银钱购置口粮的最好机会。
今年秋日似乎特别短。
据胡同口算命先生所说,怕是会有一场生灵涂炭的寒冬。
将摇摇欲坠的灯台扶正,双手感受着那小火苗带来的温暖,马乾长出一口气。
借着火光,看着歪斜画架上那副还未完成的《独钓寒江图》,露出一个凄惨的笑。
据劳累成疾,暴病而亡的父亲所言,马家在前朝,一直是宫廷御用画师。
北宋时期的先祖,甚至还博得过“天下第一画师”的美名。
当年为赶制王公大臣的订单,深夜作画所用,都是海南上贡的极品鲸油蜡烛,据说那效果简直亮如白昼。
西市倒是有卖,200文一支。
200文……
足够来上一顿上好的羊肉汤锅,再买10天份量的沽油和5天粮食,连柴和炭,都可以多备一些……
一开始发白日梦,那羊肉汤锅的滚烫热气就仿佛具现化在眼前,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桌上隔夜的馒头已经梆硬,今天是场持久战,大早上得吃点热乎的东西才行。
但家里,好像没炭了……
马乾看着眼前的家徒四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跟父亲学一点木匠手艺补贴家用,只是醉心于这绘画。
如今元人的统治坚不可摧,虽听民间传言文天祥丞相尚有复辟之心,前不久更是在西江大败元军,掀起新一轮的抗元斗争。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宋朝,已然大势已去。
毕竟,任何只要瞧见过蒙古铁骑的人,都会很自然的得出结论。
这支军队,天下无敌。
国家有这么强悍的军队开疆扩土自然是振奋人心的好事。
但元人统治,废除科举,又实行四等人制度。
读书,便成了当下最无用的事。
所谓四等人下,人分十种。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商,七匠,八娼,九儒,十丐。
马家世代都是儒生,考取功名后以精妙的画技上位,深得历代当权者和王公贵族们的喜爱和追捧。
但忠心的先祖又不愿为粗蛮的元人服务,愤然离宫,导致如今身份失去皇家认证,只是区区儒生,一落千丈,最终混得这般田地。
在远离权利中心的南方,马家倒是有祖屋房产,生活条件虽算不上丰衣足食,也不知比这元大都好多少倍。
马乾却并不想回去。
元大都四方来朝,是艺术文化最鼎盛的中心。
虽说元人老爷们对这些并不感冒,但那些常年游历的色目商人却有很高的艺术鉴赏水平。
马乾善于画画,也只会画画。
待在这里,一是有人欣赏,懂得欣赏。
二是科举恢复,儒生上位,不过是统治者一句话的事。
靠近元大都,机会更多,盼头更多。
回老家种田娶老婆生孩子,人生一眼见底,毫无意义……
砰砰砰。
破烂带有孔洞的木门被人敲响,打断了马乾的思绪。
“大画家?起了吗?”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是砍柴回来的卖炭翁老张头。
“老张头?今天收获怎么样啊,是不是上次招牌插图画得不够好……”
马乾收起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站起身,拍拍脸,裹紧被子,挤出笑容,几步上前拉开房门。
“让让让……”
一开门,老张头便用铁钳子夹着四坨烧得火红的炭块,冲进马乾的房间,将炭块放进火炉里。
整个房间立刻变得温暖起来。
“诶,你这是干嘛,我又没有订购,眼下更是没钱给你……”
马乾来不及阻止,只是看着老张头,满脸疑惑。
“嘿,还记得上次给我画那招牌吗?”老张头放下铁钳,拍拍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
“那副‘早春图’?怎么了?被雨水冲掉了吗?我这就给你补……”
马乾说着话,就要去画架拿画笔。
“你别急啊,听我说完,咱大画家手艺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让它随便被雨水沾到……我是说,因为这幅招牌画,我在街上卖炭时吸引到一位色目商人的注意,他不仅以高于市场价承包了我今后所有的炭,还让我把你引荐给他呢!”
老张头扬起眉毛,兴奋的说道。
“咱大画家总算是熬出头了,那色目人我看穿得十分阔绰,租着三进三出的大房子,要是看上你的画,出价肯定不低……这几块炭呢就算是我送的,以后发达了,你可得多关照啊。”
老张头憨厚笑着,上前拍拍马乾的肩膀。
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看起来还有新伤,满脸尘土裹挟汗珠已经被风吹干,敷在脸上。
证明这一趟南山之旅并不轻松。
而对于老张头所言,马乾也并不觉得是一件“喜事”。
元大都这帮子色目人大多都是唯利是图,没有道德底线之辈。
马乾那《早春图》仿的是前宋宫廷画家郭熙的名作,他们眼神这么毒辣,自然是一眼便知。
看中自己的仿画能力,出高价让自己仿名家画作,却不署名刻印。
随后他们拿去暗箱操作,用伪造的名家刻印制造一副“假画”,再包装吹嘘行骗,继而卖出天价。
这种绘画圈著名的“脏活”,不知道有多少色目商人来找过自己。
要是答应,如今也不会住在这破落的“甲户”之中。
马乾虽落魄,但也是继承了马家风骨,断不会做这种下贱之事。
但老张头并不清楚其中的黑暗门道。
老张头是真的为自己高兴。
“今日大集只要卖出这副《寒江独钓图》,我便能还上你的钱,这炭,就当我赊的……那南山野林山高路远,近日更是传言有奇怪的凶兽袭击路人,老张头你挣点钱也不容易,不用时刻惦记我……”
老张头平日就对马乾多有照顾,不管买多少炭都会额外赠送,而且极其赏识马乾的才能,平日也是极尽夸赞之词,马乾一直将他当成亲叔看待。
“跟你这酸腐文人多说两句就累,我就当你答应了啊,等下我就去给那色目商人送炭,到时候跟他约定时间,你俩见一面,成不成另说。”
老张头摆摆手,拿着铁钳出门,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
“回来的半路上饿了,遇到卖烧饼的,刚吃没几口,又碰上个挑挑卖面的……那面看着极其新鲜,菜叶子也像刚摘,忍不住就整了两碗,这烧饼也就撂下,我肚子涨得不行,现在也吃不下,给你放这儿了哈,趁热乎吃。”
老张头将烧饼扔在灶台上,转身便走,去查看窑内上一批木柴的烧制情况。
“……”
马乾看着那根本不像是被“啃”,而是用手掰下来,就是为了让他不会介意的“吃剩的烧饼”,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老张头干的是重体力活,日常要是铆足劲吃,三碗面两块烧饼,只能算是开胃。
所以。
狗屁个吃不下。
马乾拿起烧饼,对着老张头离去的背影,深深鞠躬,行了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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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开集市鼓已经敲到第二遍。
眼前这副耗费了7夜油灯的《寒江独钓图》已即将完成。
即将,那便是不够满意。
父亲临终前说过,松烟阁端砚里的墨,要兑三更的露水研,才能呈现出最佳的效果。
但如今天气严寒,三更出门,便是跟寻死无异。
所以只能将就,用上一场大雨收集到的雨水应付。
既然是应付,成品自然是不尽人意。
画面“黯淡”就算了,重点是天上最重要的云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用手摸着那破裂不堪的端砚,指腹抚过“松烟阁”的残印。
这父亲用一斗米为他换回来的遗物,比一般凡品好上数倍,但相应的要求也会更高。
也不知在此等境遇下,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生嘛。
办法总比困难多。
强打着精神,马乾环顾这一无所有的家,还真给他想到了办法。
将隔夜的冷茶兑进朱砂,调出合适颜色,马乾深吸一口气,提起画笔沾染,一通修补,总算是补齐云纹。
扬扬眉毛,马乾看着这副虽有遗憾,但不失为佳作的《寒江独钓图》,细细品赏。
咚咚咚咚。
辰时大集的最后一道市鼓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
用嘴吹吹画作,将它小心翼翼裹起来。
随后拿起床上全是补丁的祖传棉衣穿好,将画卷夹紧在腋下,马乾快步穿过院子,走到胡同巷道。
他的目标明确,准备直接去往西市最热闹的“有客来”茶馆先碰碰运气。
市鼓已经打了三遍,按理说,胡同以集市谋生的汉人们此刻都已经奔向西市,开枝散叶做起各自的小生意。
但今天,胡同口,却聚集了一帮人,全都围成一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皆是露出不忍之色。
马乾好奇,凑近一看,只一眼,便浑身发凉。
只见那老张头,此时被捆在自家那运柴车上,身上的粗布麻衣已被鞭子打得支离破碎。
身上布满一条条血痕,人看起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再不施救,恐怕是要命丧当场。
而老张头身边,站着管辖他们这胡同二十户人家的甲主,此时正拿着鞭子气喘吁吁的乞颜老爷。
元人定鼎中原后推行了许多新政。
这其中一项,便是“甲主制度”。
该制度规定每二十家编为一甲,由一个元人或色目人担任甲主。
甲主有权支配里甲内的百姓,包括监视和调查甲民的活动、控制甲民的生活。
简单来说,甲主,就是他们这二十户人的小皇帝。
赶紧询问围观群众,马乾这才得知,原来老张头推着炭车出门给那看上马乾画作的色目商人交订单。
运气太差,恰好碰上了来征收“寒冬税”的乞颜老爷。
乞颜老爷看中了老张头刚烧好的炭,要用五文钱全部买下。
要放在平时,老张头当然是大气不敢出,乖乖上交。
但今日已经跟色目商人约好,又答应要为马乾选好见面日子,老张头便鼓起勇气“反抗”。
说是反抗,其实也就是用十分卑微的语气,请求乞颜老爷能不能宽限一下,这一车先让自己交货,之后会亲自送上两车到老爷府上赔罪。
但就是这么一“拒绝”,让本就心情不好的乞颜老爷感觉到“冒犯”。
二话不说,派手下捆好老张头,便是一通鞭刑伺候。
这样的事在如今的元大都屡见不鲜,也根本没人敢上前帮忙。
毕竟这乞颜老爷是根正苗红的元人,如今官方认证的一等公民。
得罪他,无异于得罪他身后的无敌铁骑。
与老张头平日交好的街坊,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这老爷尽快出了气,好让大家将老张头抬去医馆疗伤。
但这乞颜老爷今天也不知是发什么疯,老张头眼看着快要被打死,他竟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略作休息后,挽起袖子竟要再次抡鞭。
“……”
看着老张头血肉模糊的惨状,马乾牙齿快咬出血来,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死死捏紧,留下两行热泪。
米缸多出来的大米、额外赠送的炭块、总是会多带一份的吃食、各种借口邀请马乾去他家吃饭……
老张头平时对待自己的好,就像走马观灯一样在眼前浮现。
他很想,很想上去阻止乞颜老爷。
但后果显而易见,不过是跟老张头一同赴死。
据茶馆说书先生所讲,当今世道武林鼎盛,高手辈出,多的是英雄豪杰。
但大街之上发生如此之事,那些英雄豪杰们又在何地?
为什么,我不是英雄豪杰?
咔擦。
似是回应马乾热烈的祈愿。
平白无故,青天白日。
天空居然出现一道惊雷。
这雷将天空撕开一道口子,而那口子处,以肉眼无法追寻的速度,窜出一道白光。
在场众人只是被雷声所吸引抬头看天。
却根本没有发现那道白光,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马乾的天灵盖。
“呜……啊啊啊啊啊。”
马乾忽然倒在地上,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这副异状,也令在场众人散开。
那乞颜老爷也是停止手里的动作,拎着鞭子,看向在地上抽搐的马乾,不明所以。
“呼……呼……呼……”
只过一会,马乾盘腿坐起,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嘴里说着周围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虫洞为什么他妈的会这么烫啊?”
马乾。
不对。
马炼喃喃自语,盯着前方。
前方,正是也盯着他的乞颜老爷。
那人身上的装饰极具特色,正是马炼在资料里看见过的元人装扮。
所以。
这是到了?
元朝?
而现在的情况是……
这王八蛋,正在欺负老头?
马炼皱起眉,看到一旁奄奄一息的老张头,又看看乞颜老爷手里沾血的鞭子。
瞬间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