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素问》求解
1.名称意义
考“素问”之名,当起于汉晋之间,其所以名“素问”之义有二:一曰素者本也,问者黄帝问于岐伯也。方陈性情之源,五行之本,故曰“素问”,此全元起之说也。或曰有形者生于无形,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疴瘵萌生,故黄帝问此太素而曰素问。此解之义甚明,较全元起说为近也。
2.名称由来
《黄帝内经》为最古之第一部医书,但汉以前未之见志。考《汉书·艺文志》载《黄帝内经》十八卷,无“素问”之名。后汉张仲景所著《伤寒论》序文中有《素问》九卷之记载。公乘阳庆所有者,仅《内经》一部分,不曰“内经”而称“脉书”。晋·皇甫谧《甲乙经》(《针灸甲乙经》,下同)序称《针经》九卷、《素问》九卷,皆为“内经”,与《汉书·艺文志》十八篇之数合,足证“素问”之名,起于汉晋间矣。
3.《黄帝外经》附谈
内者对外之词,有“内经”自必有“外经”。《汉书·艺文志》载有《黄帝内经》《黄帝外经》,又有扁鹊《内外经》等,惜《黄帝外经》今不传矣。以《庄子》内外篇例之,犹可得其想象,庄子成序云:“内以待外,立名内则谈于理本,外则语其事迹。事虽彰著,非理不通,理既幽微,非事莫显。”又《黄帝内经》有“上经”“下经”“揆度”“奇恒”之语。《素问·病能论》曰:“《上经》者,言气之通天也。《下经》者,言病之变化也。”亦一例也。准此,《黄帝内经》即为论患病原理之书,《外经》当为论治病方法之籍。董汲撰《脚气总论》一书,分上下两卷,上卷概论脚气病之原理,下卷为方四十有六,详其治法也。以后证前,亦一例也。
4.文字政事
汉兴,改秦之制,广收篇籍,大开献书之路,孝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又河间献王、淮南王亦竞求遗书。意《黄帝内经》必于此时出世,一时内、外经并出,且至三家之多。然人守师说,彼此互异,则必曾经校勘,有所损润,是以《黄帝内经》文字,古今不伦,其古者甚古,如“《太始天元册》文曰:太虚寥廓,肇基化元”等十四句,绝似太公《阴符经》(《黄帝阴符经》,下同)、老子《道德经》。《黄帝内经》中凡类此之文字,皆饶有古意。但其劣者又极劣,如岐伯对黄帝云:“此所谓圣人易语,良马易御。”此岂古代封建专制社会,臣下对君王之所宜有。其平易通顺者,又类似《礼记》中坊记、乐记诸篇,一若西汉人之手笔。然则,总观今日《黄帝内经》之文字,当有春秋以前、战国、秦汉三种也。因此可知并非一人之手笔,亦非一时之产物,很可能是始自春秋、战国时期,历秦而迄西汉之末、东汉之初这段年代里,经过多数医家辛勤劳动,长期履践而成书。
5.肝脾质疑
《素问·刺热论》第一节云:“肝热病者,小便先黄,腹痛多卧,身热……”第三节云:“脾热病者,先头重颊痛、烦心、颜青、欲呕、身热……”此两节肝、脾两字,似是错置,肝病下所言之名证多皆类脾,脾病下之所云多皆类肝,虽《甲乙经》不言为错,但吾不能无疑也。故出之,希读时加以探研,求得甚解。亦愿借此而质诸高明。
6.张王注误
《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风客淫气,精乃亡,邪伤肝也。因而饱食,筋脉横解,肠澼为痔。因而大饮则气逆。因而强力,肾气乃伤,高骨乃坏。”王注:“风气通于肝也。风薄则热起,热盛则水干,水干则肾气不营,故精乃无也。亡,无也。”张注:“精乃亡为出精。”此种注释,令人不能无疑。鄙意以为:风邪来客,淫于气分,精为之消亡,肝已伤矣。不知自摄,又因饱食,肠胃乃伤而病肠澼,复不慎又因大饮而致气逆,又因强力而伤肾气,坏高骨而病加深矣。若王冰之云“精乃亡为精无”,张隐庵谓为“出精”,似觉未妥,甚矣,立说之难也。
7.智慧可钦
我国古书为历史时代所限,皆言“天圆地方”,独《黄帝内经》谓地为圆形。自今视之,地球形圆,当然童稚皆知。然由今视昔,在两三千年前即能观察至此,这在世界史上亦是一项难能可贵之突出发现。古人此种智慧,实堪令人钦佩,而后人之未进深究或竟漠置不学,宁无愧于古人乎?亦殊令人可惜。当然,书中佛道家、唯心思想,驳杂亦复不少,学者不可兼收并蓄,此则另当别论也。
8.体例已非
《黄帝内经》文字既为复杂,古劣又甚悬殊,其理论亦有不能首尾贯通,以其既非出于一人手笔,又非一时代之产物。但法则不移,主旨一贯,故相互发明,理应缀合。观今《黄帝内经》篇次除“气运”七篇之外,余篇皆不衔接,其非原书体例可知也。
9.王冰补注
《隋志》所载《黄帝内经》只八卷,全元起所注已亡其第七,王冰为宝应中人,乃自谓旧藏之本补足此卷。宋·林亿等校正,谓《天元纪大论》以下卷帙独多,与《素问》余篇绝不相通。疑即张仲景《伤寒论》序文所称《阴阳大论》之文,王冰取以补所亡之卷也。
10.注释论衡
《黄帝内经》各家注释,以王冰为善,兹为证述。《黄帝内经》:“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回则不转,乃失其机。”王冰注曰:“血气者,神气也。《八正神明论》曰:血气者,人之神,不可不谨养。夫血气应顺四时,递迁囚王,循环五气,无相夺伦,是则神转不回也。回,却行也,然血气随王,不合却行,却行则反常,反常则回而不转也,回而不转,乃失生气之机矣。夫木衰则火旺(王),火衰则土旺,土衰则金旺,金衰则水旺,水衰则木旺,终而复始,循环不已,此之谓回而不转也。然反天常轨,生之何有也。夫血气者,人之神,其意盖谓血气旺则神旺,血气衰则神衰,是血气之标著为神,在理可通。云递迁囚王者,盖谓血气之在五脏者,有顺序变化之常轨,循环五气者,依五行相生之气而行,环转不已也。无相夺伦者,谓次序不得凌乱,如是谓之神转不回,逆则为回而不转。”此之解释,甚为明当。其释行所不胜曰逆日,木见金脉,金见火脉,火见水脉,水见土脉,土见木脉。例如脾病而见肝脉,则为回而不转之脉象,即其病为逆。其释行所胜曰从日,木见水火土脉,火见金木土脉,土见金火水脉,水见金火木脉,如是者,皆可胜之脉。此释令人于临诊时,除去克贼之脉,即晓然于从逆之理也。若张隐庵谓相生而传为顺,相克而传为逆,使人临诊时,若何辨其为相生而传,相克而传?隐庵注释之不瞭处,不止此也。
较之王冰、张介宾相去远甚矣。且其称大热而甚,寒之不寒是无水也;大寒而甚,热之不热是无火也。无火者,不必去水,宜益火之源,以消阴翳;无水者,不必去火,宜壮水之主,以镇阳光。遂开明代薛己诸人探本命门之一法。余意以王冰可谓深于医理者矣。是故《黄帝内经》一书,后之注者,鲜能及焉,名之为经,可谓至当矣。而冰之注,排抉隐奥,多所发明,其为释《黄帝内经》之功臣无疑矣。
11.医通于易
欲读《黄帝内经》,必参以《易经》,盖医通于易也。此谓医理通于哲理,非谓通于卜休咎也。易理既明,其于《黄帝内经》了如指掌矣。兹就所及,为之胪述如次。
《周易乾凿度》之言曰,易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素者,质之始也,素问者,言质也,质可见者也,其不可见者不及也。故以易理言,精气运在太极之前,游魂远在太极之后,精气游魂不可见,而《黄帝内经》不言。《易经·系辞》曰,能知鬼神之情况,而《黄帝内经》不问鬼神之情况。虽然《黄帝内经》与《易经》其言惟异,其理无异也,是谓之通。
易理剥之极,一阳来复,即《黄帝内经》所谓寒极生热,热极生寒,阳胜阴复,阴胜阳复,物极必反,其理一也。
易坎为水,中—画满为阳;离为火,中--画虚为阴。《内经》曰:凡阳经必以阴经为中见,阴经必以阳经为中见。例如少阴之中见为太阳,厥阴之中见为少阳,所谓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其理一也。
易乾之初九潜龙,勿用阳气潜藏也,上九亢龙,有悔其道穷也,与《黄帝内经》之亢则害、承乃制之理,若合符节。
《黄帝内经》常言:少壮老病已,生长化收藏,孰令致之,则亦时序为之也。《易经》则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然则万事万物,莫不有其变化,其变化莫不由于四时递迁,而少壮病已孰为之,生长收藏孰致之,则亦时序为之也。是故舍生之论有雌雄,雌雄——阴阳也;时序有昼夜寒暑,昼夜寒暑——阴阳也;人事有善恶动静,动静善恶——阴阳也。阴阳——太极也,其理一也。《黄帝内经》言五行甲子,而《易经》惟言四时。《黄帝内经》以四时配五脏,时有四而脏有五,故以六月为长夏以配脾。四时有风寒暑湿火变化,则立六气之说以属之于天。四时有生长化收藏变化,则立五行之说以属之于地。五行六气皆所以说明四时者也。
《黄帝内经》即根据四时,其所言脏腑亦以四时为法则,顺四时者不病,逆四时者病。其或春行夏令,夏行秋令,气候不齐,不齐亦病。饮食男女亦自有顺四时之道,不顺则病。脏腑循四时之顺序,或因喜怒哀乐失节而乱其序,乱其序亦病。不幸犯克贼之时序则病甚,正气不支,至其不胜之时日则死矣。圣人知之,故为“不为”,乐恬淡顺时云者,谓不犯不乱,使吾身脏腑之气与天地运行之气,合而为一矣,能一者不病,不能一则病。但不病之体有强弱,身有之病有虚实,故用则又当一分为二,不可执一。故曰揆度奇恒,道在于一,运机灵敏,用在于二。然则《黄帝内经》之理论与《易经》之理论同,余故曰:明于《易经》则《黄帝内经》了如示诸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