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焦虑和药物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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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忧参半的疗法

要想明白氯丙嗪的历史意义,就要对这种药物诞生之前的治疗方法有所了解。曾任教于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的心理及神经学家埃利奥特·瓦伦斯坦(Elliot Valenstein)将之前的方法称为“喜忧参半的疗法”,比如由奥地利精神病学家曼弗雷德·萨克尔(Manfred Sakel)发明并于1927年首次使用的胰岛素休克疗法。该疗法通过使用小剂量的胰岛素来帮助阿片成瘾患者戒毒。其中一些患者因低血糖陷入了昏迷,在立即施用葡萄糖后,患者会醒过来,但性情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曾经戒备心强、愤怒又执拗的瘾君子在治疗后变得“平和又热情”。这勾起了萨克尔的探知欲,他开始研究如果对精神分裂症患者进行有意的诱导昏迷,是否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萨克尔在2个月内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施行了多达60次的诱导昏迷,最终声称该疗法能带来奇迹般的疗效。患者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确实变得更温顺了,但是这种疗法的风险很高,可能导致患者死亡或陷入永久昏迷。

20世纪上半叶,惊厥疗法也曾风靡一时。在电休克疗法出现之前,医生通过给患者注射樟脑或戊四氮来引发惊厥。匈牙利的精神病学家拉迪斯劳斯·梅杜纳(Ladislaus Meduna)发现,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癫痫患者似乎癫痫发作次数较少,而有癫痫症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癫痫发作后,其精神病症状都会自行缓解。在针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治疗中,梅杜纳首先使用樟脑,而后又选用戊四氮来引发惊厥。戊四氮是一种白色晶型药物,可作为针对呼吸系统或血液循环系统的兴奋剂使用。梅杜纳首批接受惊厥疗法的患者在治疗结束、刚刚起身时,便思路清晰地询问自己何时可以回家。对此,梅杜纳表示:“我发现了一种新的疗法,这让我兴奋不已。我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表。”

戊四氮疗法的原理是怎样的呢?一些人认为,这种疗法会让精神病患者产生一种濒死的体验,惊厥一结束,他们就会重获新生般地恢复正常。这些人的看法是,这些精神病患者没有被吓死,反而被吓得活了过来。刚刚结束戊四氮疗法的患者常常会呼唤母亲,或者恳求护士抱着他们。在医生看来,这些孩童般的行为便是惊厥疗法改善了患者性情的证据。接受过戊四氮疗法的患者不再吵闹,也不再为幻觉所困扰,他们变得既听话又友善。医生因此相信,只要患者接受治疗的次数足够多,这种积极的行为就会成为习惯。

然而,戊四氮疗法也会带来很多棘手的问题。除梅杜纳以外,其他精神病院的医生采用该疗法时都发现,这种药物引发的惊厥十分可怕。患者对治疗过程恐惧万分,他们恳求医生不要再给他们注射这种药,因为它会导致他们全身剧烈抽搐,甚至由此常常引发骨折,比如肩膀脱臼、股骨骨折、锁骨骨折和肩胛骨骨折。有患者将这种感受比作“在白热的熔炉里被活活烤熟”。然而在当时,注射过40次戊四氮的患者并不在少数。

当时的疗法还包括注射动物血液、蓖麻油或大剂量的咖啡因,由于记载当时患者经历的资料少之又少,我们很难想象这些疗法给患者带来的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睡眠疗法也非常流行,一度成为治疗精神分裂症的常用干预手段。这种疗法相对温和,但也非常危险。患者通过服用数种镇静剂的混合物而进入睡眠状态,有时甚至会持续昏睡两到三周。这种疗法的原理是:人在熟睡时,其神经系统有可能重新回归脆弱的平衡状态。睡眠疗法确实让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病情有所改善,但也有很多患者因该疗法丧命。在睡眠疗法中,一些患者因肺部积水或吸入自己的呕吐物而出现肺炎,而在当时,抗菌药青霉素还未问世。

1938年,意大利精神病学家卢西奥·比尼(Lucio Bini)发现了用电流而非药物引发惊厥的方法。比尼对紧张症患者使用了这种新疗法,其中一些患者摆脱了病症的困扰,开始与身边的人正常交流。然而也有一些患者在接受治疗后毫无改善,他们忍受着高电压的折磨,在病床上像鱼一样扑腾,一次又一次地被电击摧残。用现代医学的观念来看,这种疗法可谓野蛮。(事实上,对于常规抗抑郁药无法改善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电休克疗法非常有效,故而直到今天仍被广泛使用。这种疗法的原理是让电流“重置”大脑。但是,如今治疗时采用的电压比以前低得多,而且通常只针对一个大脑半球,在治疗前会使用肌肉松弛剂,避免患者出现剧烈的惊厥。)当时医院常采用的疗法还包括冰敷、冰水浴,或通过普普通通的约束带将发病的患者绑在椅子上。

为了使疯狂的头脑平静下来,当时的精神科医生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这些努力是英勇的,还是残忍的呢?比如加拿大医生海因茨·莱曼(Heinz Lehmann)提出,精神分裂症患者似乎在高烧时精神状态更好,因此他想方设法让患者患上严重的高烧,甚至不惜在一名女患者腹壁内注入松节油,使其腹部脓肿感染,高烧不退,以此消除这名患者的幻觉。一些人批评莱曼过于残忍,但考虑到他后来成为北美地区首批使用氯丙嗪的医生之一,我更愿意相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到抑制精神疾病的方法。

1936年,葡萄牙医生埃加斯·莫尼兹(Egas Moniz)开创了精神外科,将医学界为治疗或至少是“制服”精神病患者而投入的热忱与努力推向了巅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推进了深渊。从好的方面来讲,精神外科不失为一种前沿技术,尽管我们不愿承认,但它的确治愈了一些患者,让他们重归正常生活。比如,一位深受抑郁症折磨的内科医生在接受了精神外科手术后,回归岗位,与其他9名同事一起重建了医疗机构,甚至还成了一名飞行员。又比如,有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身患精神分裂症,一发作便无法正常演奏,不得不放弃演奏长达十几年。后来,她接受了额叶切除术。术后,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又可以正常演奏了,得以在之后近20年间靠音乐演奏为生。然而,从坏的方面来讲,当时的精神外科意味着医生要在患者因电击而失去意识的时候,将碎冰锥粗鲁地刺入患者的眼眶。臭名昭著的沃尔特·弗里曼(Walter Freeman)对一位来自华盛顿的家庭主妇实施了美国首例经眼眶前额叶切除术,而他使用的工具竟是自家厨房抽屉里的碎冰锥。

这一系列试验性治疗揭示的是,虽然现代人常常认为20世纪及其之前的时代几乎没有治疗精神疾病的有效生物疗法,但这种观点并不准确。诚然,曾几何时,精神分析及其心理动力学分支一度在美国占据主流地位,甚至在20世纪50~70年代都被认为是比药物更好的治疗方式。但实际上,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对于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患者,医学界一直都未放弃生物疗法。更重要的是,有些生物疗法尽管功效不稳定且原理不明,但的确有效。对于症状较重的精神病患者,有胰岛素、樟脑、电击、灌肠剂、冰块以及冰锥等工具可用;对于症状较轻的患者,则自古就有使用各类补药和药酒的传统。那时,无论什么样的药物都很容易获取,因为药店还不受药品流通监管的法规约束。

20世纪早期,阿片制剂被广泛用于治疗各种疾病,甚至被做成糖浆出售,用以安抚患腹绞痛的婴儿。锂浴也很受欢迎,据说这种清凉的泡泡浴能够纾解躁郁的灵魂。毒参或者马钱子植物的提取物,无论是单独使用还是与铁、奎宁或福勒氏液结合使用,都可用于治疗抑郁症。从天仙子中提取的莨菪碱被用于缓解失眠或极度兴奋的症状。此外,还有由藜芦碱和颠茄制成的酊剂,由氨和绿芜菁制成的兴奋剂,以及由薰衣草、迷迭香或肉桂制成的芳香剂,装在小琥珀瓶中,供人闻嗅。生物疗法的运用是如此普遍,且历史悠久。与之相比,精神分析和其他谈话疗法等非物理疗法,反而显得非常另类。在对各种人类疾病都以肉体治疗为主导的体系中,非物理疗法更像是偶然的小转折。

尽管在精神病治疗方面,人们从很早前就开始依赖药酒、补药、淋洗、电击、冰水浴和锂浴,依赖芳香剂和其他的植物提取物,或者依赖惊厥、昏迷和高烧,但在氯丙嗪出现之前,没有人真正想过通过服用药物治疗严重的精神疾病。对于严重的症状,补药和药酒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起到缓解作用。虽然早在1903年,人们就已成功合成出巴比妥类药物,并在1904年投放市场,而阿片则出现得更早,但这些药物基本都被用作镇静剂,以诱导患者进入睡眠状态,方便医生进行深度睡眠疗法。没有人试图研发一种可以使大脑平静下来的药物,因为这个概念已经超出想象,过于不可思议。

当时,心智是如神话一般的存在。那是一片广袤而未知的疆域,是人体中的南极洲,无法触及、深不可测。人们不认为心智源自神经传递和化学信号,而认为它是无法破译的电脉冲,或者被更抽象地认为是每个人独有的、神或上帝赋予的精神。那时的人们对神经递质所知甚少,更不了解神经递质是突触间传递神经冲动的化学信使。尽管早在1921年神经递质乙酰胆碱的存在就已被证实,但它是当时唯一已知的神经递质,且研究者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逐渐弄清神经递质的工作原理。无论是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还是复杂的化学级联反应,这些概念都还在等待着日后的科学实验揭开它们的面纱。

因此,在氯丙嗪和第二种抗精神病药物利血平问世以前,虽然人们已经习惯生物疗法,但对他们来说,用可测量的物质治愈无法度量的灵魂这种想法本身就非常矛盾,甚至是荒谬的。在19世纪甚至20世纪初,如果有人声称精神分裂症是由大脑中化学物质的失衡导致的,人们一定会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因为当时大部分的人认为,精神分裂症是灵魂扭曲的体现。而当时的医学界则认为,精神分裂症要么是一种倒霉的遗传病,源自不良的家族血统,无法改变;要么是由于血液、胆汁、黏液等体液的极度紊乱导致的。20世纪50年代,当人们终于研发出抗精神病药物时,人们发现的除了小胶囊里细碎而又强大的粉末——药物,还有两耳之间不到两千克重的大脑——承载人类人性的基石。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