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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结束后,俞智丽是一路奔逃着回家的。
现在,她明白,这些天她的感觉是准确的,确实有人在跟踪她。那个人已出来了。八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想,他是有权找上门来的。是的,她欠他。她把他八年的青春都断送了。
家里静悄悄的,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已过了十一点。她猜,丈夫和女儿都已经睡了。她来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有十分钟,她都这样站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目光冷静而苛刻,就好像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她发现了镜子里那个人的脸上有某种凶险的暗影。她观察镜中人的眼光,由于光线的原因,眼睛周围一团漆黑,但她知道那团漆黑里面深藏着恐惧与不安,而且还有一种愿意让这种恐惧和不安主宰自己的羔羊般软弱的气息。
当镜子中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当然,她马上反应过来是王光福。王光福穿着睡衣睡裤,开始发福的肚子松弛地挺着,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篮球。王光福的眼睛乌黑发亮,显然他还没睡着过。他一直在等着俞智丽的到来。他意识到他的出现吓了俞智丽一跳,他怕俞智丽生气,因此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有一种类似歉疚的媚态。
但俞智丽还是如王光福意料的那样发出了抱怨:“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王光福想,她才是鬼鬼祟祟呢,瞧她站在镜子前照啊照的,发神经嘛。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有什么事,她那样子就像一个刚偷过情却不知怎么办的正受到良心折磨的女人。王光福老是要怀疑俞智丽会有外遇。
王光福压制住内心的酸楚,嘿嘿一笑,说:“你进来不声不响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俞智丽白了他一眼:“能有什么事?”
俞智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王光福,问:“你怎么还不睡?”
王光福的脸就红了。俞智丽马上意识到王光福今晚又有了要求。他这是在等着她。俞智丽内心有种本能的厌恶。今晚她连一点情绪都没有。她没好气地瞪了王光福一眼,说:
“孩子还好吧?”
“她早睡了。”
俞智丽走进孩子的房间。孩子小小身躯呈S形,她的眉头还紧锁着,她的脸上有某种惊心动魄的表情。也许孩子正受到一个噩梦的骚扰。俞智丽替孩子整了整被窝。
王光福也悄悄跟了进来,他不声不响站在俞智丽的后面。他身上暖烘烘的气息就像一盆炭火那样在俞智丽的身后烤。但俞智丽非但没有感到热,反而感到寒冷。她的后脊起了鸡皮疙瘩。
她的背影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王光福感到她好像在遥远的天边,她随时可能从他的面前消失。这会儿,她的背影好像有着自己的表情,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她身上一直有这种表情,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这种表情总是让他有一种不安全感,也让他心里面有点惧怕她。他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没同俞智丽做爱了,整整一天,他都在酝酿情绪。他让女儿早早地睡了,然后洗了澡等俞智丽回来。他还在自己身上洒了点俞智丽的香水。香水涂在他身上时,他的身体一下子有了欲望。现在,俞智丽的背影虽然有点冷,但今晚,俞智丽的身上也有一种软弱的东西,这让他很想搂搂她。他试着伸出手,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他的手表达的意思非常畏缩,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似的。如他这之前早已猜到的,她迅速地把他的手甩开。
“早点去睡吧,不早了。”
“你也可以睡了。”
“我今晚同女儿睡。”
俞智丽说这话时,头也没回。她知道王光福听了这话后,脸上的表情会有多失望。她没回头,她担心回头看一眼,会心软。她的肩膀像一件冰冷的铁器。
一整天,流窜在王光福身上的热情迅速凝结。就好像飞鸟遇着寒流,迅速被结成了冰块。王光福低着头,一脸沮丧地走了。俞智丽还是没有回头。俞智丽抱起女儿,让女儿往里睡一点,腾出地方来自己睡。当她铺好被子时,她回头向房间外张望了一下。一种自己也无法抑制的对王光福的怜悯涌上心头:王光福是个老实人啊。她想起来了,她已经有好久没让王光福碰她了。她几乎想不起上次和王光福做爱是什么时候。她实在对这档子事没有兴趣。一直没有兴趣。幸好,王光福的欲望也不是太强。王光福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她能体味王光福此刻的心,他的心一定像他的房间一样黑暗。王光福是个体贴的人,家里的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做,默默地干,心甘情愿地干。他对她是真心的好。他愿意为她干任何事。她的心就软了。虽然,她今天心很烦,遭遇了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事,但她觉得她似乎还是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的。她的心就软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软。平时,她对待王光福一直是比较心硬的。这恐怕同她感到的危险有关。她感到这会儿自己好像已处在一片汪洋之中,马上要被巨浪吞灭。
当她走进王光福的房间时,王光福一动也没有动。她知道王光福没有睡着。他的心在深渊中。王光福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壮实,但在她面前,他其实很软弱。他一直是仰着看她的,就好像她是他的救星。她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他那边还是没有动一下。她知道这时只有她先伸出手去,否则他即使一整夜睡不着也不会动一下。当然,她也不会太热情。她在这方面从来没有热情过。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把内裤也脱了。然后用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触碰了一下。然后,她就赤裸着躺在那里不动了。
她的手指就像仙人的拂尘,就那么轻轻一下,把他完全激活了。他的口中马上喘出粗气。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到她的怀里。他的泪水跟着流了出来。这主要是他刚才的受挫引起来的。但他不敢太放肆地流,他得强忍住。以往他流泪时,她都会把头和身子移开,试图远离他。她做爱时总是这么冷静,这么洁身自好,好像这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像往日那样,她的身体还是那样干燥。他开始像一头气喘吁吁的老牛一样开垦起来。
这会儿,那种像是处在一片汪洋中的感觉又涌上俞智丽的心头。她感到没有依靠。王光福肯定不是她的依靠,从结婚那天起,她就知道她无法依靠他。多年来,她一直有一种漂泊感,还有一种恐慌感。这时,她的心头突然涌出一种伤感,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她不自觉地运动起来。她的样子好像要把自己毁灭。
王光福从俞智丽身上下来时,感到既沮丧又恐慌。沮丧是因为他停留在俞智丽身上的时间似乎越来越短了,恐慌则是这次俞智丽的表现让他感到意外。俞智丽竟然会主动地迎合他。多年以来,俞智丽是个几乎没有什么性欲的人,俞智丽一直是那么平静地面对他的,他常常觉得她那样做纯粹出于自我牺牲,她自己根本没有快感可言。他曾问过她,他进入她身体时,她是不是快乐。她愤怒地白了他一眼,骂道,无聊。但现在,俞智丽突然涌出的热情让王光福猝不及防。结果,王光福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好草草收场。
如果,这次俞智丽像从前那样表现得没有情欲,王光福会很满足,因为这可以证明俞智丽没有外遇。一个没有情欲的人是不会有外遇的。但现在,热情似乎突然从俞智丽身上绽放了出来,王光福就有点拿捏不准了。王光福变得多疑起来。不像往常,在这个时候,他总是很高兴,那些压抑着他的沉重的幻觉会一下子消散了,就像日出云开,天空湛蓝,而他的心像一片轻逸的羽毛在蓝天飞翔。现在,这些幻觉非但没有消散而去,反而变得像雷雨前的黑云,在天空翻滚。因为刚才的运动,他感到累了。他打了个哈欠,他看到那些在眼前滚涌的黑云幽深神秘。“黑云”加深了他的睡意。
俞智丽表现得如一个洁癖者。每次完事后,她都要再次去卫生间洗漱一把。当她再次回到床上时,她发现王光福已经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打着呼噜。这个男人即使睡着了也是小心翼翼的。她躺了下来。床很大,她把被子移到王光福那边,把自己的被子拿出来铺到床上。她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王光福的身体向她靠来。她皱了皱眉头,把他移开。王光福翻了个身。她把灯关了。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冰凉。一天下来,那种紧张感还没从她的身体里退去。她感到她身上似乎有一个异物还在不停地进出。她的眼中溢出泪来。八年前的那一幕无法阻挡地来到她的脑子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快把那事忘了,但到头来,她发现非但没有忘记,反而变得愈加清晰,愈加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