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美学思想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泛神论与自然神论——“回归自然”的神学背景

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卢梭是一个二元论者,他接受笛卡儿哲学思想的影响,认为人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存在,由两种实体构成;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卢梭接受洛克和孔狄亚克的思想,是一个感觉论者;在宗教问题上,卢梭反对无神论,赞同用自然宗教来代替传统的基督教,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又是一个自然神论者,主要受到了当时欧洲流行的“泛神论”“自然神论”思想的影响。

1.自然即神——卢梭神学思想中的异质威胁论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来看,历史上任何现象的存在都不是偶然的。文艺复兴以后,自然科学从宗教神学中解放出来,对自然界开始了分门别类的研究。牛顿在开普勒和伽利略工作的基础上建立起严密的力学体系,不仅能正确描述地上物体的机械运动,而且能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并准确地预言其运动。同时期的哲学家们也纷纷借用力学原理去解释自然现象,逐步形成机械论的自然观。这种自然观抛开超自然的神力,以自然解释自然,认为一切现象都是按照自然规律而产生,自然的奥秘就在于自然自身。16~17世纪的泛神论则成为持机械论自然观的思想家们反对正统宗教神学的方便形式。别涅狄克特·斯宾诺莎代表了16~17世纪泛神论的伟大成就,他认为神即自然,天命就是自然律,认为用超自然的上帝或神来解释自然毫无根据,世界上只有一个实体自然,上帝就是自然。泛神论对卢梭“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可以追溯到斯宾诺莎的“实体自因说”。

斯宾诺莎的泛神论起始于他对“实体”概念的分析。他坚持认为实体是独立自存的东西,任何外物都不能成为存在的原因,实体就是自身的原因,如果它还依赖外在的原因,那它就不成其为实体。“实体不能为任何别的东西所产生(据前命题的绎理);所以它必定是自因,换言之(据界说一)它的本质必然包含存在,或者存在即属于它的本性。”[40]他推翻了笛卡儿的两个实体的观念,把自然界作为宇宙的唯一实体,认为自然是无限的绝对的存在,神就是自然,自然为自身立法。进而,斯宾诺莎提出了天命就是自然律的观点,认为宇宙中的一切事物因为分有了实体的“样式”,所以要受到自然或曰神性的决定。“一物被决定而有某种动作,必然是被神所决定;那没有被神所决定的东西,不能自己决定自己有什么动作”[41];“神是万物本质及万物存在的唯一原因,这就是说,神不仅是万物生成的原因而且是人们所常说的万物存在的原因”[42]。因此,如果一事物违反了自然界的普遍法则也就是在违反神命、神性与神的智力。或许,我们可以对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做出这样的解释,那就是自然界的事物都要遵循自然规律的命令,一切事物的存在与发展都有其必然性。据此,我们既可以理解卢梭对非自然的异质的警惕与排斥,又可以清楚“回归自然”口号的提出有一个泛神论的理论背景。

斯宾诺莎泛神论对卢梭“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卢梭把自然推崇为一种本体性的存在,认为只有源于自然的才是本真的、善的、美的。因此,“出自大自然的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43];“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44];“大自然总是向最好的方面去做”[45]。可以说,这一抽象意义上的自然已经具有了斯宾诺莎泛神论思想中的“神性”色彩。同时,自然也就成为一种衡量优劣的标准尺度。卢梭说过,自然对体格正常的人都有身量的限度,高于或低于此限度产生的只会是巨人或侏儒。[46]任何有可能过度衍生的潜在危险都被卢梭视为反自然的“异化”。自然状态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自然人的个体欲求维持在自然的限度之内;文明社会之所以丑陋,是因为各种潜在欲望的介入,打破了人性应有的平衡静止状态,最终滑落到了恶的深渊。其次,斯宾诺莎的泛神论还强调事物的发展要遵循自然规律的必然性,这一思想同样也是卢梭“回归自然”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爱弥儿》中亦有所体现。卢梭认为,在儿童教育中如果你想找到正确的方向,就要“遵循自然,跟着它给你画出的道路前进”[47]教育要注意儿童的年龄特征,不同时期所进行的教育是不同的。因此,他强烈反对那种不顾儿童的特点,干涉并限制儿童自由发展,违背儿童天性的传统的古典教育,提出了教育要顺应自然的思想。因此,从强调大自然运动秩序的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这一点看来,卢梭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存在着共通性。

2.宇宙和谐——卢梭神学思想中的自然神论

卢梭顺应了18世纪自然神论宗教信仰的潮流。自然神论是17世纪欧洲无神论思想的延续,其产生与机械唯物主义无神论不能说明物质运动的最初源泉有关,对此,自然神论干脆承认上帝就是世界的“第一推动力”。而沙夫兹博里则是17~18世纪最著名的自然神论者之一,持有“宇宙和谐论”的观点。

沙夫兹博里肯定神的存在,认为是上帝创造了大的宇宙。在17世纪经验主义哲学的机械论自然观那里,宇宙只是按照数学法则精确运转的机械,沙夫兹博里不赞同这种论断,而是接受了中世纪神学家普洛丁的思想,认为世界是一个活生生地有机联系的整体,具有整体和谐、节拍完整、音乐完美的特点。这表明他沿袭了新柏拉图主义“上帝至善”的看法,认为上帝创造的事物也分有了上帝自身的和谐与美,自然是善与美的。自然中存在的丑与恶不过是以局部的残缺衬托整体的和谐之美,而罪恶的根源则在于人对上帝所赋予的自由意志的滥用。我们就此可以看出,沙夫兹博里的“宇宙和谐论”实际上已经包含了日后卢梭的神正论思想。卢梭断言这个世界的运动中必然有“我尚未发现的某种外在的原因”[48],并且将这一原因归之于上帝;他同样认为宇宙或曰自然界的秩序是美妙和谐的,“没有先入之见的眼睛难道还看不出显然存在的宇宙的秩序表达了至高的智慧?任你怎样诡辩,也不能使人们看不出万物的和谐,也不能使人们看不出每一个部分为了保存其他部分而进行的紧密配合!”[49]宇宙的自然现象之间有着合理的秩序,遵循必然的因果规律,而另外的表面上的“偶然事件”是由某种不知晓的规则所控制的。

卢梭“回归自然”思想中的自然神论倾向主要体现在“自然因善而美”这一观点上。沙夫兹博里认为神具有“普遍仁慈”的道德特征,所以他所创造出的自然万物在一切可能世界当中是最为完善的,因而也是最美的。卢梭接受了这种观点,认为自然出自上帝之手,理应分有上帝所具有的善与美的品质。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曾对“自然”进行了系统的描述,并且把自然状态预设为人类在未进入契约社会之前的一种和谐完美的生活状态。当然卢梭在“回归自然”思想当中提到的“自然”,并不单单指一种外在自然的美妙和生活秩序的和谐整一,还包括神的意志的化身——人的自由。卢梭是信神的,但他所信奉的已不同于中世纪的基督神学,他虽然承认万事万物的秩序与规律都出自上帝的巧意安排,但是这个上帝在世界既成之后也就随之隐身而为一种虚幻的普遍意志,或者说在卢梭学说里成为人人都要服从的自然本性。但这种自然人性并不是纯粹消极被动的,而是具有灵性、主动性,能意识到自身的自由[50],这种自由也正是上帝所赋予的。可见,无论是“外在自然”的井然秩序,还是“内在自然”的自由本性,都因为上帝的赋予而具有“至善”的品质。因此,人类的一切行为倾向都应与自然相符合,只有这样,人的行为才不会盲目与任意。詹姆斯·C.利文斯顿曾评价说:“这一切听起来很像那个时代的自然神学,事实上它就是那个时代的自然神学。”[51]

卢梭作为一位自然神论者,信奉的是自然宗教,“我从自然宗教的教义所找到的只是整个宗教的原理”[52]。其“回归自然”思想所包含的和谐、自由等理论特质都不难从卢梭的自然宗教中找到神学理论前提。在卢梭和若干同时代人的学说之间可以发现有相似之处,对此可以用他们共同师承的前人学说和一种共同的学术环境来说明。但他那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却没有雷同,形成了具有卢梭特点的个别思想。和卢梭同时代的伏尔泰也是自然神论的信奉者,二者都否认出于这一教会或那一教会的一切神圣的教义和信条。但是,以伏尔泰为首的自然神论者把上帝看作“智慧的实体”和“世界理性”,认为宗教信仰的合理性在于推理论证的合理性;而卢梭却认为宗教信仰合理性的基础在于天良即“内在情感的声音”。因此,以伏尔泰为首的自然神论者要求回归理性,把一切放在理性的法庭上来加以评判,而卢梭却号召要“回归自然”,与人天生的道德情感看齐。他认为人对于善并没有天赋的知识,这些知识是理性后天给予的,良心使人爱善,这种感情是天赋的,“是圣洁的本能,永不消逝的天国的声音”[53]。理性只有认识善恶的作用,没有良心它便不能发挥作用。卢梭在贬低理性作用的同时,高扬了人的自然情感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