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语文书:往事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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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写出你记忆里的珍珠

散文中有一类文章是以“怀念”为主题的,这类文章常写已经故去的亲人和朋友。

怀念亲朋故友的文章是作者将内心浓烈、厚重的情感融入字里行间,作者要写的内容很多,而不能一一罗列,只能精选淘炼、择其要者道来,言有尽而意无穷,表达无限悠悠、不尽感慨之情。

怀念亲朋故友的散文,情到深处,返归内心,也能将深厚情谊凝结为珠,使其越发明亮巨大,不吐不快,如老蚌哺珠、春蚕吐丝一样,凝练的都是精华。这种散文是向内的,发掘内心世界的深泉,不同于诉诸新奇的游记,也是向外的,探寻无尽的外部世界。

向内能抵达深厚记忆之海,优秀作家可以通过质朴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将之表达出来。我选编的这些散文既有作家对亲人的爱、对友人的念,也蕴含了大时代的风暴、生命历程的跌宕变化,以及人世间的爱与恨、悲欢与离合。

人们在经历生离死别后,对故人的怀念之情往往特别强烈,如巴金先生的著名散文《怀念萧珊》。每次阅读这篇散文,我都能感受到深深的震撼。巴金笔下的爱妻萧珊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是友爱和善良的母亲,是一位在红卫兵抡起皮带要打“李先生”时勇敢地挡在前面的弱女子。这样一个好人,却在那个动乱年代被迫害致死,不能与所爱的人一起走到人生尽头。在“文革”动乱年代,多少人精心蓄意或蒙昧无知地以革命的名义来迫害他人。是这些人的身体里住着魔鬼,还是他们本身就是魔鬼?

巴金先生的文字火热,其内心却是冷静的:他沉痛悼念爱妻,愤怒控诉“文革”,却宽恕了迫害他和妻子的人。

怀念朋友是一种悠远的思忆,如沈从文先生的散文《忆翔鹤》。这篇文章回忆了沈从文先生年轻时在北京的生活,以及青年朋友之间的单纯情谊。因内心有理想、身体有激情,青年们虽贫困却快乐地生活着,并总是展望着未来的光明。青年翔鹤是一位友好、友爱、快乐、热情的朋友。这位热情的朋友熬过了之前几十年的动荡时期,目睹着他的青年朋友们在不同的事变中纷纷逝去,而到了和平年代,他却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了。

沈从文先生行文平和从容,不见激越,我们却能从中感到情感起伏、暗流泉涌。

打动人心的情景不是单独出现的,而是结合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时代背景,在事件发生时以细节展现出来。

对忘年交大朋友的另类怀念,也能让人兴味盎然,如黄永玉先生的《我少年、青年、壮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这篇文章是对漫长岁月中特殊友情的追忆,读来温暖、谐趣而悠然,最值得珍藏。

黄永玉先生的文字诙谐有趣,其叙事方式也别具一格。他对自己和友人都怀着天真的心,不怕挖苦自己和时代同侪。黄永玉先生经历了一个动荡曲折的时代,见识了各种有趣无趣、或善良或恶毒的人。在这篇散文中,艰难困苦如水般在黄永玉先生的笔下流过,在逐渐变老但幽默依然的张乐平先生的身上流过,他弃掉了无趣与恶毒,只留下真挚和纯真,因为无趣与恶毒不值得留下来污染记忆。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则是对自己老师的深情回忆。

沈从文先生经历坎坷,意志坚强,创作独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学者。沈从文没有上过大学,却当上了大学教授,成为独具品位的学者。他在课堂上教授写作,面对各地前来求学的青年才俊,不是高高在上地训诫、教导、灌输,而是拟了题目后跟学生一起写(今天有多少语文教师做得到呢)。这种与学生们一起进行的具体探索和互动,对初学写作的学生有直接而正面的影响。另外,沈从文先生还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读到学生的好作品,就会写信将其推荐给全国各地办刊物的作家和编辑朋友。那时西南联大的教师大多经济困顿,沈从文先生也不富裕,而他却总拿出钱来替学生寄很多的信。沈从文先生不仅是良师,而且是益友,更是急公好义的侠士。

读一篇有趣的文章,认识一个有趣的人,是跟更好的灵魂促膝交谈。

写人记事的文章,有时候连起来一起读,会有特别的体会。沈从文先生写的陈翔鹤,让我们熟悉了陈翔鹤;汪曾祺写的沈从文先生,使我们对沈从文先生有了更深的认识。作家龙冬写的沈从文,又让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了沈从文。

还有一类散文写自我的生活、行动与认知,以及自己童年、少年的记忆,这样的文章展现了作者的人生感悟和态度。如晋代名士王子猷“雪夜访戴”那样,兴起而行,兴尽而归。这种自然、洒脱、随心所欲的态度,至今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似乎只有晋代的奇妙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现在的我们在生活中有很多烦恼,面临着各种羁绊,有多少人能做到如此潇洒地“说走就走”呢?

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许就在我们身边。十几年前我去云南丽江闲逛,在一家客栈遇见一个青年女子。她说她酷爱旅行,但来到这里不想走了,于是就租了一幢房子做客栈,留了下来。这不就是当代的王子猷吗?

普通人大多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很难打破生命中有形无形的种种硬壳,只能缩在自己的蜗居中坐井观天。如果一个人能打破思想与行动的枷锁,那么他就能让自己的心灵和人生重获自由。可惜这位女子不写作,还有很多跟她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他们也都不写作,因此我们看不到他们的精彩人生。

本书也选入了几篇关于人生亲历的文章,如老舍的《伦敦记忆》、方凌燕的《逃离》、李西闽的《幸存者》,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独特记忆。读者朋友们读了或许会感到新奇、震惊和激荡。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还选入了自己的一篇回忆童年的散文《记忆树》。

亲身经历,如少年时期或者特殊时期的记忆和体验,是散文写作中最重要的素材。这些自己亲历的事,多年之后被回想起来,会更加清晰。

对于一名读者来说,人生的幸福所需不多:一本书、一杯茶、一杯咖啡、一片叶子、一缕阳光足矣。

丽江有一家客栈,叫“一米阳光”。当时这个名字非常流行,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看到这家客栈以及招牌时,恍然大悟。这不是故意的滥情,而是写实:狭窄的巷子里,确实只能照下“一米阳光”。“一米阳光”这个词语因组词特别,打破了词语之间的藩篱,显得诗意盎然,一度成为小资必备的词语。

作为一个现代人,有“一米阳光”足矣。还有,我们偶尔要走神,要胡思乱想或者神思杳渺。

我一直反对滥用习语、俗语和成语,提倡真实、准确、自然的语言表达。像“一米阳光”这种表达是清新可喜、令人记忆深刻的。

我们对宇宙、人世间的万物都可能瞬间有感,都可能从一件事物想到另一件事物,并从这些习以为常、貌似毫无新意的事物中,突然产生新的灵感。灵感可能是一种由逻辑推导而获得的经验,也可能是一种由神思而达致的感觉,这些促使作家得以透过习以为常的事物,感受到事物底下的脉动。作者对一件事情突然产生神会,所表达出的独特感受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容易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说一句话瞻前顾后、吞吞吐吐,哪里能如孙悟空般翻得起筋斗云?倘若能爬上一块儿破毯,像阿拉丁那样飞出两三里,还不被吓得胆战心惊地摔下来,就很不错了。这样,起码爬上了魔毯,起码飞到了人生的新高度。

无论做人还是作文,突破自己,让心灵自由,使自己成为一个丰富、主动、自悦的人,这才是走在正途上。

2020年12月26日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