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肌玉肤
“真想跟她睡上一觉啊。”京都室町一角的分铜屋,私底下也干着介绍各种劳力、人员的活计。此刻才藏正站在它的二楼,俯视着街上往来的人群,嘟囔了一句。
“哎?”孙八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说我想跟她睡!”
“和谁?”
“我要是知道名字,还用得着这么心烦吗?”
“嚯嚯……这回我是明白了。”孙八把嘴里咀嚼着的小鱼干随手一扔,笑道,“才藏大人,我看您是爱上那位在八濑浴场遇到的御料人了吧。”
“才不是什么爱。”
“那又为何?”
“就想和她睡!”
“不是一回事儿吗?”
“当然不一样!什么情啊爱的那都是公子哥儿们的游戏,和投扇、品香、茶道差不多。总之绝不是响当当的男儿之所为!”
“啊哈哈,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稀奇的理论。”孙八的话带着点戏谑,说完他又继续拿过鱼干吃起来,没再搭话。
“喂!”才藏转过头,“别吃了!”他刮过胡须后略带青涩的唇角上,扬起了看似天真无邪的微笑。只可惜笑脸上,却衬着一双火热的眼睛。孙八见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立马把手上的鱼干也给撂了出去。
(不得了啦!才藏大人这次是真的被爱情冲昏头了。)
“你……”才藏的笑容骤然转冷,“你若还算是世代服侍服部家的人,就把那女人给我找出来。”
“就是找到了,您又准备干什么呀?”
“偷偷潜入她家里。”
“这不还是爱上了嘛。”
“都说了没有!”
“不过……”孙八扭了扭脖子,“即便是我愿意去找,可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呀。在茶屋的时候,我自始至终都没见过那位小姐。”
“我也没有。”
“那您是爱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啰?”
“可我闻过她肌肤的香气,知道她的气味。”
“您说什么傻话呢。”
也许,真是挺傻的。
那日,才藏与那女子在能听到高野川流水声的浴场里邂逅。弥漫的热气中,女子被突然闯入的才藏吓住,而才藏本人,也体验到了鲜有的狼狈。背对着女子,面朝能看见高野川的窗户,才藏就这样杵在原地。
刹那(呃——)他咬了咬嘴唇(这热气中的香味……)。
才藏不同于常人。在伊贺及甲贺的众忍者中,只要提起“雾隐”,可以说无人不感到敬畏。而这一次,偏偏也就是他异于常人的灵敏嗅觉,让他嗅到了爱情的气息。
这之后,孙八为了才藏的爱情又去了一次八濑。他塞了一些钱给那间旅店的女侍,总算套出了不少情报。
“那位是菊亭大纳言家的三小姐,叫作青子。”
那位大纳言名为晴季。其宅邸位于京都今出川,故亦被称作今出川大人。本姓自然还是藤原,只不过十代前的大纳言兼季独爱菊花,甚至连宅院也是淹没在菊花丛中,于是菊亭这异名便应由而生了。
如今的当主大纳言晴季,在秀吉生前与其交好。据说秀吉能位居关白,其中也少不了晴季在背后所做的贡献。即便是现在,他也依旧与大坂的丰臣家交情匪浅。
孙八当天就赶回了京都,将打听到的消息悉数报告。
“哦?真是菊亭卿家的小姐?”才藏似乎不太相信。
“当真。”
“难为你跑一趟,可惜那女人应该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她是假的。”
“您怎么知道?”
“直觉。”
“有何凭据?”
“没有!”
才藏清楚地记得,在他闯入时,浴场的女子立刻弯下身子、垂着头,还不忘用两手挡住胸前的乳房,怎么看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公卿家的女儿是没有羞耻心的。她们就算全裸着站在人前,也安之若素。那女人绝非公卿家人,应是武士家系出身。)
“再去追查一下。”
“我拒绝!”
孙八斜仰着头,用那只坏掉的左眼瞥着才藏,满脸不痛快。看来就算是甘愿为年轻主人跑腿的他,也不想再为情事方面的工作蹚浑水了。
“孙八。你也不好好想想,那女人相当可疑啊。”
“随您怎么说。反正就算再差我去查,我也没头绪了。难不成还要孙八我循着才藏大人您闻到的气味,把京城里的女人都给嗅一遍?”
“别说气话,”才藏拿起刀插在腰间,“走吧。这次估计好几天不会回来了。”
“去,去哪儿?”
“当然是去把京城里的女人都给嗅一遍啰。”
才藏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楼梯蹿到土间。(看来外面还亮堂着嘛)脚刚一沾地,就立马朝北奔去。他把草笠的檐向下拉了拉。(我想要那个女人!)
说来也怪,在八濑旅店时他还并未太在意。可一回到京都,心中那种难掩的躁动便日渐强烈起来。看样子这对于女人体香的记忆,某种意义上竟带着一股子魔性。
(这不是爱。那女人背后一定有什么秘密。只要能设法让她现出原形,或许我就能时来运转。)
才藏站在今出川菊亭大纳言家的宅院前,太阳行将沉入远处的爱宕山。
今出川的菊亭屋敷呈四方形,目测纵宽都有三町长。才藏不动声色地围着宅院踱步,思索潜入的手段。这座宅院的瓦顶泥墙并不高,宅门也与武家屋敷的长屋门不同,是别致的唐笠门。院内,还不时传来犬吠声。
(几条?)才藏拾起小石子扔进院内。狗被惊动后立刻叫唤起来。
(看来就一条。)然后他又娴熟地把事先揣在怀里的毒药塞到手中的馒头里,扔进院子。
(呼——)接着他瞄了一眼西面的天空。艳红的夕阳,已慢慢隐入深蓝色的爱宕山影中。
(据说夕阳特别艳丽的傍晚,就会发生好事儿啊。)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先回到相国寺门前。找上一家茶屋消磨时间,静待夜晚到来。
“拿酒来。”
“小店只备有浊酒,不知……”
“那不喝了。”
才藏是个会享受的人。不过区区一介伊贺众,却是非特品的好酒一律不沾。
精明如京都本地出身的掌柜,弹指间便把才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审视衣物和刀装后又估值批价,最终得出了结论——
(这武士来头不小。)
才藏此时身穿绣有银线的朱红色无袖羽织,内套群青色小袖,下身着同色伊贺袴,刀上装着的,是当下流行的透笼镂刻刀镡。也怪不得掌柜多想,就凭这副行头,怎么看也不会想到面前的人只是个伊贺忍者。
这个被称作雾隐才藏的人,在伊贺忍者同伴之间,亦有着诸如伊达才藏或是歌舞伎才藏这样的异名。
“喂!”背后响起粗鲁的叫唤声,没想到靠里的暗处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你这家伙的意思是若只有浊酒,不如不喝吗?”单听语调,似乎未带醉意。虽然言辞粗鲁了些,可倒是一把清亮的好嗓音。
“喝不喝浊酒,似乎是我的自由吧?”才藏没准备搭理对方。
“嗯——没错,是你的自由。”声音的主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原来是个云水打扮的和尚。从他托着一个大铁钵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化缘归来。只是腰间那把铁刀装的大胁差,着实与他的行头有些格格不入。
“既然不喝,倒不如把那浊酒布施与我。给和尚供酒,可是一桩功德呀。”
“掌柜。”才藏递了个眼色,掌柜麻利地给和尚的铁钵里斟上了酒水。
“你是寺庙的云水?”
“小僧来自洛西的妙心寺僧堂,法号铁牛。”
“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普通的和尚。”
“并无特别之处。”
和尚将钵中浊酒一饮而尽,也不道谢,转身便欲走出茶屋大门。刚迈出一步,他突然停住,将嘴巴凑到才藏耳边说:“你其实是甲贺众吧。”
口头上所说甲贺众或伊贺众,归根结底都是指的忍者。这个看穿才藏忍者身份的和尚,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说我?”才藏自然是准备敷衍过去,“我不过就是个浪人。”
“叫什么?”
“布施了酒水,还非得搭上自己的名字吗?”
“不不不,这位施主多有得罪。只是小僧听说这家茶店近来时常有甲贺众出入。虽与我并无太大干系,也是突发奇想随口问问而已。”
和尚看似无心之言,却让才藏心中一震。(这里经常有甲贺众出入?)若是同为伊贺众的消息,他倒是大致了解的。谁被哪一家雇佣了,又在干些什么,毕竟乡谊之间这些也不算什么秘密。但甲贺众不一样。
(看来他们是在京都找到新工作了啊。这么说来,雇佣甲贺众的人又是谁呢?)
才藏还陷入在自己的思绪里,那铁牛却又走回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了一句“多谢款待”。
目送和尚走出门后,才藏招来了掌柜。掌柜是个年过六十的矮个儿老头子,怎么看也不该是甲贺的人。
“这里经常会有放下师来吗?”所谓放下师,指的就是江湖艺人。忍者外出时的变装,大致上就是云水、虚无僧、放下师这几种,所以才藏才会这么问。
“并不常见到。”掌柜也不像是在说谎。
“那武士呢?”
“武士老爷的话,就多了。”
“最近也是?”
“是啊,也就这些日子以来。”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武士身份的客人,突然增加了?”
“正是如此。”
(看来那些就是甲贺众了。)
“叨扰了,酒钱我搁这儿了。”
“您言重了。”
才藏走到门口,恍然转头问掌柜:“你知道方才那和尚是什么来头吗?”
“原来您不认识吗?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塙团右卫门大人呀。”
(是他。)才藏也是太疏忽了,竟没发现。要知道那可是过去在京都无人不晓的奇人。他曾经侍奉过加藤家、小川家等名门,且在朝鲜之役、关原之战都立下了赫赫武功。后来因故放浪。如今是为了生计,才在妙心寺的僧堂安顿了下来。
(不管了,反正也是个跟我无缘的人。)
入夜后,才藏再次行动。他绕到相国寺背面的竹林里,脱下原本穿着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忍者装束。
夜色中,又多了一抹黑影。
才藏早前那走路带风的架势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漂浮般一点而过的轻盈步子。他来到菊亭屋敷西面的泥墙边上,潜伏片刻后,忽地纵身一跃,身体划过墨黑的天空,稳稳地落在了墙的另一侧。
(兴许来得有点早了。不过也好,青子应该还未睡下。)
才藏一进菊亭大纳言的宅子,就立刻奔到茶室外院里的一处踏脚石前,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
伊贺有一种说法叫寻石辨音。倘若是想听到一些较为柔和的声响,就去听窄廊的地板,而如果对象是比较尖锐的声音,石头绝对是不二的佳选。这是伊贺偷盗术中的法则之一。
(真安静。)
才藏保持着姿势,望了望天空。苍穹中,可见星光闪烁。
(月亮看来暂时还不会升起。)
月亮,在伊贺的隐语中被叫作次郎。而只要次郎出现,计划就无法顺利实行。
看样子,离月亮出来应该还有一刻(两小时)的时间。
(先四下里走走吧。)
对才藏来说,这次潜入并没有太大悬念。毕竟是公卿的宅院,比不得戒备森严的武家屋敷。他悠闲地参观着院里各处的建筑,仿佛是个被邀请来的客人一般。
(挺爱赶流行的嘛。)
院里的建筑,没有属于公卿家的古香古色,反倒处处透着明朗却稍显轻薄的茶室风格。
(用的还都是上好的木材。)
真是穷奢极侈。
(看来相当殷实。)
才藏扭了扭脖子。
——最重要的是,丝毫看不出有充场面的痕迹。
这个菊亭大纳言晴季,虽说是清华家当主,可居高位并不代表高俸。他的俸禄至多也就千石左右。
当然,公卿家是有额外资金来源的。担任各艺能流派家元的收入,抑或是从一些意欲谋官觅职的人那里得到的斡旋费,诸如此类对公卿来说都是稀松平常事。但即便如此,仅凭这些却远远不够将宅院建成眼前这般的程度。
……恐怕,是和哪家富豪有什么因缘吧。
(要说到大富豪嘛……)首先想到的就是江户的将军。但比将军更富有的人却在大坂——那就是丰臣家。
虽然在关原之战中,他们被德川夺取天下的主导,沦为摄河泉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的一介大名。可单是大坂城中所积蓄的金银,已经是富可敌国,倾集天下之财了。
(毕竟在公卿之中,菊亭家与已故太阁的交情最为特殊。正因为有着这层因缘,这宅子指不定就是用来自丰臣家的钱财所建。)
才藏继续踱步。
院里有一个池塘。南面的塘沿边上,是一座小御所风格的建筑物。
当他走到建筑物的屋檐下时,突然就警觉地闪入了隐蔽之处,然而为时已晚。
“是谁?”脚边的草木中传出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这一声,饶是才藏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是公卿屋敷就掉以轻心是他的失策。当即抽刀的动作,也尽显其狼狈。
“您可别出声呀。”女子又说道。
才藏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子所在的方向。只见她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不说,星光下还能看见眼里闪烁的笑意。
(这女人是……傻子?)
女子身着白绫绢制小袖,弯腰蹲在砂地上。片刻后,她身下发出微弱的声响,竟像是在小解。
才藏在内心里打了个趔趄。没想到女子虽然穿着华美的衣裳,里子却与粗俗的男人无异。他想着想着,也不自觉地在黑暗中红了脸。
“你这是在解小手?”
“是呀。”那语气,简直就是天真无邪的化身,“您能再等等我吗?”
“我等,等着你呢。不过你倒是快点啊。”
才藏没想到竟然连自己也被对方那种天真所感染,开始说起傻话来了。
“家里明明有厕屋,为何要在此地解手啊?”又说了多余的话。
女子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谁叫星星们那么美呢。”
“是这样啊。”才藏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对了,方才一时疏忽竟然忘了问,您是哪位?”
“……”才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就是青姬吗?”
“对,我是青子。”女子小声回应后,整理好衣装站起身,“要不要进屋去说呢?”
“正中下怀。”
“不过,”青子伸出小指,指向才藏腰间,“那把刀……”
“刀怎么了?”
“请将它放在窄廊上。还有您脸上的那块黑布,也一并摘下如何?”
(哟呵?)才藏大吃一惊。以为她骨子里天真浪漫,看来也并非如此。此时,女子的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坚决,与刚才判若两人。
(这就是贵族家女儿的风范吗?)
才藏一脸讶异地看着女子,像在看一件稀奇物事。
“请。”
青子将才藏请进屋内,亲自点燃了烛台。身上,还是那件白绫绢做的寝衣。
“也没什么可用来招待您的。”
“啊。”
“要是想招待您,就得唤来侍女。可这么做会让您为难吧?”
“没错。看来你倒是很明白现在的状况嘛。”才藏不禁苦笑,顿生出在别人家里做客的感觉。
女子脸上的笑容从未间断。她椭圆脸上的那双细长眼睛下,是略薄的嘴唇。
“请问你是不是去过八濑?”
“不曾去过。”女子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却并未从才藏身上移开,看来不是在说谎。
才藏凝神细视,又确认了一句,“当真没有去过?”
“是的。”
(那时候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就为这事么?”
“另有事相求。”说着,才藏慢慢地将右手伸到了女子的面前,手掌朝上。
“这又是何意?”女子瞪大了双眼,望了望才藏,又看了看他的手掌。
“这是手掌。劳烦你能把手放上来吗?”
“我的手?”女子一脸不解。
“放上来便是。”
“像这样?”青子一只娇小的青葱玉手,轻轻叠在了才藏异于常人的大手掌上。
“放好了?”
“对。”
“那么接下来,请看着我的眼睛!”
“可您不是闭着眼嘛。”
“没错,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为了不让女子感到恐惧,才藏静静地回应道,“可以了吗?”说着才藏缓慢地收起手掌。
青子见自己手被握住,心中充满了恐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拼命忍耐。
“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丝毫加害于你的念头。只需片刻……”
“要怎么做?”
“忍。”话音一落,才藏突然发力将女子拉向身前,一把推倒在了自己的腿上。
“啊!”
“得罪了!”才藏扯开女子的衣襟,将脸贴在了她裸露的皮肤上。鼻腔中立即渗入了一股不太浓郁的町子香。
“住手!”
“请再忍一忍。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也并非觊觎你的身体。你看,我可是闭着眼的。”
“好痛!”
“怎么了?”
“你的胡楂!”
“啊——这两日忘了剃胡须了,将就一下吧。”终于,才藏从女子的颈间抬起了头。
(不对!)女子身上的香气,与八濑浴场里的那个截然不同。(不是她。)才藏依旧闭着双眼,为女子整理好前襟,然后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
“已经结束了?”
“可以了。”才藏站起身。“多有得罪。其实我是在找一个在外以你名号自称的女子。”
“用我的名字……”才藏并没有放过青子眼中转瞬即逝的动摇。(这女人看来知道些什么。)但他并未戳破,只是若无其事地退到风门旁。一句“告辞”后,当女子仿佛被牵引一般站起身时,视线中已经没有了才藏的身影。一切只在刹那间。
才藏离开菊亭大纳言大宅,返回竹林。迅速换回了之前的装束后,他不经意地抬头望向了竹梢后映出的天空。
起风了。
(接下来……)去哪儿好呢?
才藏漫无目的地走在京都的夜色中。武者小路向东,鸟丸往南,沿着一条家长长的土墙一路走到了左近马场。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间,天空中的星影开始消失。
(风中夹着些许潮气。)天上能看见云。星星失去踪影后,京都的夜就陷入了如漆墨般的黑暗中。
由于近来京都和大坂关系恶化,京都所司代发布了一道戌之下刻(夜里九点)后禁止夜行的宵禁令。不过这种法令于才藏而言如同虚设。他到底是个自小就开始练习在无照明下夜行的伊贺忍者。所司代手下的巡逻兵们,即便真的与才藏狭路相逢,估计也无法察觉他的存在吧。
(这其中有些蹊跷。)走着走着,才藏突然心生疑惑。他将这半个月来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事件,在脑中做了一次梳理。
(第一件事……)去八濑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到底是谁?他们操着三河口音,而死掉男人的那把钝刀上刻着平田三河守厚种的刀铭,应该是三河的业余锻造师所铸。所以那几个人必是三河人无疑,也就是说是德川家手下的可能性很高。而他们又是为了怎样的秘密任务才潜入京都的?
才藏继续让思绪扩展延伸下去。
他们在黑暗中,将才藏误认为了其他人。那原本准备袭击的又是谁?为的是什么?(真正的目标,会不会正是与我们一前一后到达八濑的贵族?)也就是自称菊亭大纳言女儿的女子一行人。
(如此说来——)
即使是假冒,但菊亭家是与丰臣家的亲戚无异的公卿。若是再大胆一点猜想,甚至可以认为他们根本就是大坂丰臣家安置的间谍。
虽然大坂丰臣家自关原之战以来被德川家强夺取了政权,但只要他们有意东山再起,仍是有着能够煽动旧臣诸侯的威信及与江户德川家正面一战的雄厚财力的。
种种迹象,说不定就是秘密的前哨战正在以京都为舞台上演着的证据。
(一定不会错,就是这样。)
才藏又想起了相国寺门前那家茶店近来成了入京的甲贺众据点的事。甲贺、伊贺众以集团方式在京都活动之时,必有动乱发生。而在背后操纵他们的,正是意图掀起波澜的人。这一切,也许可以看做这些年来,江户与大坂之战端初露的征兆吧。
(这下有意思了。)才藏在西之洞院角的废屋处向南一拐,嘴角上飞起了一抹笑。如今不比元龟、天正年间,一介伊贺众要想有个能叱咤风云的舞台,这一次的动乱,绝对是个不可错过的绝佳机会。
才藏离开菊亭大纳言家大宅后,留在屋内的青子失神了一阵子。
在才藏眼中,青子自始至终都淡定自若,其实她内心却并非如此,那样的表现,不过只是出自女人本性的硬撑罢了。才藏走后,青子才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上挂着一缕血丝,应该是牙齿咬破了口中的皮肉造成的。看来面对闯入者,青子心中也有着万分的恐惧。
(他并非是贼人。)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是,他没有盗走任何东西,也并未动粗。仅仅是抱住了青子,敞开她的胸襟,嗅探了她肌肤的气味。青子咬破嘴,兴许就是在男人做出如此举动之时。
到最后,那男人却露出了连青子都能察觉的失望之情放开了她。
(为什么放开?)青子心中充满疑惑。
抱着自己的分明是可疑人物,最糟糕的情况还有被凌辱的可能。但就在男人放手的那一刻,青子心中却生出了一种近似失落的情绪,甚至还带着不满。对于自己会有如此的反应,青子不禁愕然。
(终究是因为这身体里流淌着游女之血吗?)
菊亭大纳言在五十五岁时才有了青子这个女儿,而她的母亲据说曾是京都一带的游女。青子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她也从没对母亲产生过依恋的情绪。不过这一次,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体里流着的,是带着荒淫腥臭之血的事实。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过了年,青子就二十三岁了。
青子生于文禄二年(1593)八月三日。正是日本大半武士都漂洋过海远征朝鲜的时期。同一天,原本作为丰臣家天下继承者的秀赖在大坂城内诞生。老来得子的秀吉欣喜若狂,赐乳名“拾”。
当他得知菊亭大纳言晴季家的幺女在同一天诞生后,立刻差人送去了一大笔数目可观的贺礼。晴季登门回礼时,秀吉还对他说:“这就是缘分吧。总觉得你家的女儿在成长中若有闪失,连我家的拾也会有祸事呐。这样吧,我会时常把法印(医生)传到京都来,到时候让他给孩子们看看。要是小千金能健健康康的,在她成人之际,我把她收作养女如何?”
如此单纯的秀吉,正是晴季打从心底里所敬爱的人。但关于养女一事,晴季选择了避而不谈。
在晴季眼里,秀吉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然而丰臣一族,原本不过就是尾张中村的平民百姓,自家却从大织冠镰足时代起便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之一。倘若真让菊亭大纳言藤原晴季的女儿去做养女,那同族的公卿不个个吹胡子瞪眼才是奇了。所谓公卿,便是如此。
后来秀赖倒是顺风顺水地长大了,但青子却不知为何体弱多病,甚至还因此错过了婚期。
女人一过了二十,可说是盛年已逝。只不过近些日子,青子变得健康起来,几乎毋需假药师(医生)之手也能无病安泰。于是乎身上亦逐渐丰硕,出落得亭亭玉立,与先前判若两人。
摇曳的灯影中,青子猛地抬头,眼眶发红。
(必须把刚才的事告诉父亲大人,他应该还未睡下。)青子忙奔向二月堂(桌子)旁,摇响了桌上的铃铛。
“您叫我吗?”听到声响,老侍女萩野现身问道。
“嗯!”
青子倚在二月堂上,双手撑着脸颊,若有所思。(如今心里这种酸酸甜甜的滋味,到底算什么?)如此气血翻涌的感觉,她自幼就未曾有过。而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身体中萌芽。
老侍女耐心静候着青子的命令,却迟迟未见动静。她发现自己主人的模样似乎有些古怪,便轻唤了一声:“小姐?”
“嗯?”青子这才抬起头,就像才发现萩野一般。
老侍女迎上了青子直勾勾的眼神,心里猛地打了个趔趄。
“我美吗?”
“诶,”老侍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小姐您自然是十分美丽的。”
“比持明院的德子小姐还好看?”中纳言持明院兼明的次女德子,据说是一位在公卿之间众星捧月般的美人。
“自然。虽然单看眉眼之间,持明院的小姐似乎略胜一筹,但小姐您的样貌却更能打动男性的心。”
“就是说我更讨男子的喜欢啰?”
“可以这么说。”老侍女正了正坐姿,摆出一副准备开始唠叨的架势。青子见状赶紧抢在她前面说:“行了,有什么之后再说吧。也不知道父亲大人是否还没歇息,你替我去瞧瞧吧。”
萩野起身准备离开,青子突然改变主意,叫住了她:“还是我自己去吧。萩野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
(看来今晚的自己,真的有些奇怪。)
父亲晴季果然还未睡下。他正坐在先帝遗物描金书架前,翻阅着自己年轻时加了朱注的《韩非子》。
“这是怎么了?”晴季合上书页,看向青子。
晴季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苍苍白发下一双浓黑的眉毛。他体格精瘦,但面容皮肤却并未失去光泽。这一切,都是他对俗事尚有留念的证据。
“女儿有件事想禀报,还希望父亲大人听后莫要惊慌。”于是青子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晴季。
“我的小姐你是不是做梦了呀?”
“并非是梦。”
“确定不是?”
“不是梦。”
“那个人他确确实实地嗅闻了你的身体,然后又对你说是弄错人了?”晴季似乎有了些头绪,若有所思的脸上静静地涌上了一抹血色。
青子见父亲晴季色变,内心中竟生出一种难掩的雀跃。她原本就是那种好奇心比恐惧心要旺盛数倍的女子。
“父亲大人知道那男子?”
“不知道!”
(那为什么变了脸色?)青子一脸狐疑地望着父亲,不过看来他也并不知道内情。
“青子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若不识得那人,父亲大人方才为何会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多嘴!”
“你的女儿可能差一点就被欺负了呀,一句‘多嘴’就能了结吗?”
“怎么?那男子是想要欺负你的?”
“不,”青子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那个人是不会做出无礼之举的。”
“那……”晴季凝视着自己女儿的脸,他实在是猜不透这孩子到底想要说些什么,“青子,你这是看上他了吧?”晴季刻意用了比较通俗的说法。
“咦?”青子对这个词却十分陌生。
晴季看着一脸迷茫的青子,苦笑道:“对公卿家的女儿来说,其实也并不算稀奇事。毕竟除了春秋季节祭祀参拜的日子,你几乎没有走出这宅子的机会。别说是其他公卿家的公子了,就连年轻小贩也是接触不到的。虽说是夜贼,也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被男人抱住,会心慌意乱是人之常情。看来,你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他嘴上说着劝慰女儿的话,却一脸的呆滞。
“我看需要冷静的是父亲大人才对。你应该也察觉到,这一切是有人冒着菊亭大纳言晴季女儿青子的名号,在京都暗中活动的事实了吧?加之……”
“加之什么?”
“那个假青子,父亲大人你一定还认识!”
“没错,我认识。”老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神色。
“是谁?”青子的好奇心,让身为父亲的晴季根本无暇编造谎言。
“那女子的名字,我不能告诉你。”晴季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连我也不能说?”
“不能!”似乎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恐惧,他的声音突然拔高,“那女子的名字和真实身份要是被德川的人知道,不仅我命难保,连一族也会受牵连。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明白了吗!”
“难不成是……”青子若有所思,“父亲大人你不是把神乐之冈的别墅(别邸)借给那位来自大坂的叫做隐岐殿的女子了么,就是她吧?”
“嘘!”晴季慌忙掩住了青子的嘴。
青子还记得,那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午后。一架从未见过的女用坐轿,偷偷进入了这个菊亭屋敷。坐轿的主人在与晴季进行了短暂的密谈后,又悄然离去。
好奇心旺盛如青子,对于神秘的来访者自然是少不了关注的。不过遗憾的是,她终究还是没有看到那人的模样。来访者离开后,青子去了父亲的房间。
“父亲大人。”但晴季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壁龛上的那幅画轴。
青子见状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可晴季的嘴唇分明已呈土色。
“方才的那位是?”
“是隐岐殿。”晴季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她来是为了……”青子对于来者的名号,是有所耳闻的。
隐岐殿是大坂淀殿的侍女,亦是秀赖家家老大野修理治长之妹。若说她在城内算是一股水面下的势力也不为过。她仗着自己稀世的美貌,在京中的公卿中也是声名赫赫。
“那位隐岐殿是为何事来找父亲大人的呢?”
“不知道!”晴季言语中透露出的不快,让青子不禁一怔。
“女子好问世间事,可不是什么有涵养的表现。退下,自己去玩双六什么的吧!”
“我才不要玩双六!”青子虽然内心不满,但料想父亲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便也就放弃争辩回到了房间。
一个月后,京都内外的枫叶纷纷开始染上秋色。洛西的高尾、栂之尾、槙之尾则已是漫山遍野的火红了。
(去神乐之冈休憩十来天吧!)青子在心中定下了行程。
菊亭家在神乐之冈的别邸的庭院里栽种着各式枫树,因此也被公卿们称为红叶屋敷。类似唐锦、夕雾、若叶这些稀有品种,都不是在洛中其他宅院或者寺庙里能够欣赏到的。
每年一到红叶的季节,青子就会去那里过上些时日,长久以来就成了父亲晴季也默许的一个习惯。但这次,当她像往常一样去请求父亲的许可时,晴季脸色大变,出乎预料地拒绝了她。
“你不能去那边。”其实青子更感兴趣的是父亲此刻的神色。
“为何?”
“隐岐殿在那儿。”
“您把那儿借给她了?”
“没错,借给她了。但这件事你绝对不可再对他人提起。”
也就是在这时,青子隐约感到这个叫做隐岐殿的大坂女性,说不定将会成为即将在京都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