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畏讼
一 历代文献关于广西民间畏讼的记载
广西民间诉讼稀简的特点，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对官方诉讼的畏惧，这又形成了畏讼、惧讼、愁讼等表现样态。大量文献记载了民众畏惧官法、诉讼稀简的情形，如唐代刘禹锡在诗歌中描述了岭南民间惧怕官府的情景：“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麇兔。”[33]宋代张栻写的《劝农歌》中称广西民众“小心畏忌，率于宪章”。[34]《大明一统志》记载广西思明州民众“畏官法”[35]，当时民众由于畏惧官法，拒绝接纳叛乱分子。万历年间，荔浦县内发生叛乱，“各叛将齐凯（叛乱土司头目）家口送入隘内，又凑出银两付与齐凯家僮六仔，与瑶人买路脱逃，各瑶畏惧官法，把住隘口，不肯放过”。[36]清代的记载更是如此。雍正《广西通志》载思州府“人民质朴，畏刑罚”[37]，隆安“民多愿谨畏法”[38]，北流“民颇畏法”[39]，嘉庆《广西通志》载宜山瑶族“盘瓠遗种，淳谨畏法，不知外事”；[40]思恩瑶族“俗驯，畏官法”。[41]《南宁府志》载：“忠州民愚，今颇诵读，不通礼义而畏法。”[42]
赵翼在《簷曝杂记》中认为，广西民间普遍畏惧官法是其温良柔顺的天性使然：“惟粤西土民故瑶、僮种，今皆驯习畏法，盖粤西土俗本柔懦也。”[43]对于某些地方，不同时期文献中的描述都为“畏讼”。如来宾，雍正《广西通志》记载来宾“近城郭居民多朴淳，谨晓法度”[44]，而乾隆时期的《柳州府志》对来宾的风俗描述内容近似：“近郭城居民多朴淳畏法”。[45]又如现在的三江侗族自治县，雍正《广西通志》载怀远民“多……畏官法，讼狱稀少”，[46]嘉庆《广西通志》载怀远“民淳畏法，讼狱稀简”，[47]其后版本的《柳州府志》记载怀远“民淳率，畏法讼，狱稀简”，[48]而民国《三江县志》则记载三江民众“畏官惧法，讼狱稀简”。[49]民国以后，由于社会动荡不安，加之现代诉讼思想的渗入，广西一些地方开始出现健讼、嚣讼的现象，但从文献的记载来看，这些现象主要是外地人造成的，本地民众依然保持着畏法简讼的传统：“全邑土著之人向皆性质淳朴，敬官而畏法，讼狱希简……（今则）争讼之事渐多，然作奸犯科之巨憝，皆来自外省，土著者稀焉。”[50]民国时期的文献《岭表纪蛮》详细描述了广西各地民众畏法惧讼、诉讼数量明显偏少的情况：
苗瑶侗三族，大都驯良畏法，尚有“不识不智顺帝之则”之古民状态……若三江全属之苗瑶（三江一县，苗瑶约占全民十分之八）。罗城三防之苗瑶，融县贝江之苗瑶，宜北左右区之苗瑶，大藤之顶板金秀诸瑶，全县之西延瑶，在诉牒中，可称少而又少。[51]
二 畏讼的根本原因——畏官
广西民间对官方诉讼的这种畏惧心理，是由诸多原因造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封建专制制度下的司法暴力导致的民众对古代官僚的恐惧与厌恶心理，与其说其“畏讼”，毋宁说其“畏官”。“我国数千年来，民众处于专制淫威之下，人民之见官吏，不啻鼠之见猫。吾闻父老云，昔者金观成，百万家财，因九次诉讼，卒至家财荡然无遗。父诫其子，兄诫其弟曰：诉讼如抛钱下海，凡事只当隐忍，切勿诉讼。民众之如此惧诉讼者，以专制时代护法膺贩之故也。”[52]因此，广西民众的“畏讼”实际上源自“畏官”，官方诉讼的烦琐、腐败、不公正等特点，致使民众诉讼为畏途，不敢轻易涉足，见官如见虎，因而形成了“宁死不见官府”“老死不见官府”[53]的民风。如明代《炎徼纪闻》记载断藤峡诸瑶“惮见官府”。[54]《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了永宁州风俗：“其性犹朴鲁，畏见官府，词讼稀简。”[55]
清代地方志中也多有反映。雍正《平乐府志》记载：“大山瑶僮虽咆哮如虎，畏见官府。”[56]乾隆《廉州府志》生动地描述了当地远居深山的民众怕见官长的情形：“足不敢涉城市，最畏见官长，深林中瞰戴红帽者，辄避去，招之则疾走如飞，莫能追蹑。”[57]嘉庆《广西通志》记载天保瑶“性最驯，畏见官长”，昭平僮人“俗淳朴，谚云：‘宁食稀粥，不见官司’”，融县苗“性醇良，畏见官长”。[58]清代吴震方所著《岭南杂记》也记载广西的疍户（生活在水上的船上人家）畏讼的情况：“畏见官府，有讼之者，即飘窜不出。”[59]清末光绪《横州志》记载百姓“畏官长，务农之外，罔敢非为”。[60]民国《贺县志》载：“贺人畏官，知尊上畏法，知怀刑事，不论曲直是非，惟恐一涉则累已，故赴义者少，慎而葸也。”[61]民国刘锡蕃《岭表纪蛮》称：“土人尊畏官长，有如天神。”[62]
许多文献中所记载的西南方言对官府的称谓都表现出民众的畏惧心理，如《峒谿纤志》载：“苗人见流官，无论尊卑，皆称曰老皇帝。”[63]《楚峝志略》载：“苗称官府曰老皇帝”。[64]《滇行纪程》记载：“苗人呼汉官为流官，甚畏惧之。”[65]部分少数民族民众由于长期不见官府，甚至不知见官的礼仪：“水人、伶人、侗人，谒见官长，不知跪拜，以跏趺为敬。”[66]
但是，广西民间畏惧见官、怕官愁讼的这一心理，非但没有使他们免受官府诉讼的滋扰，反而被封建官府衙门中的一些下层皂吏、胥役、爪牙和里正、保长、不法奸商利用，任其鱼肉剥削和敲诈，受到更为深重和残酷的司法剥削，正如《粤述》中所载：“粤西瑶壮愚戆畏官，常为胥皂鱼肉，不能自直。”[67]明代王守仁《图永安疏》中记载了这方面的实例：“宣化所属如思龙十围等处，相去五六日，其间错以土夷村寨，地既隔越而穷乡小民畏见官府，其粮差多系在县宿奸与之包纳，因而以一科十，小民不胜迫胁，往往逃入夷寨。”[68]地方志的记载也证实了这一说法，如《岑溪县志》载：“乡愚畏讼，常有服毒图赖者。”[69]《平乐府志》载：“瑶壮异时者二种之人，不识文字，不束法，不习为中国言。呼之见吏则缩首，宁死不敢诣。惟里胥田主言是听。里胥田主者，率视其人为奇货，未乱，则交构以摇之，未征，则阳为漏泄者而寄其孥畜，或诳以阴庇免诛，或执以要赏而没其所寄。惧其见吏言状，已无所售诓，则多饰夏楚之威，科罚之酷恐吓之。于是二种之人，其惧见吏也滋甚。”[70]《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记载了一起百色地区民众因害怕见官府而被不法奸商长期敲诈勒索的案例：
宣统年间，（百色县洞好乡）绿合屯全屯合筹白银十元向乐世乡相琶屯杨卜依买取一个名叫绿马处的山沟，横直有六里左右，很陡，经立断契为凭，里面写明“公牛下仔，覆水难收，水流东海不回头”，但因为瑶族无人识字，同时因为他们长期隐居深山，很少和外界接触，特别怕见官。因此，被杨卜依赤裸裸地赖说未经转卖，隔一二年就来向绿合屯瑶族索取补金一次，不给他就说要拉去见官、打官司，还把地转卖给别人。瑶族都很害怕，前后给他勒索补金近十次，每次三、五元不定，后来上级官吏来往日多，也有人深入瑶山去。因此，他们见官的机会多了，胆子也逐步大了一些，把地契开给他们看，才懂得受骗了，1926年方将该契约送往当时的凌云县过税领回官凭，才免得继续勒索，最后还要给杨交去望税钱六元，这才算永结了。[71]
三 广西民间文学及禁忌关于畏讼的反映
上述现象更加剧了民间对官方诉讼的畏惧，形成了恶性循环。在民众的脑海中，官府恐怖、阴森、比地狱更可怕的形象已成为定式，难以改变。民间的许多口头文学和民间文学都印证了这一点，如谚语有“穷不吃衙门饭，难莫去拜观音”“愿要叫化娘，不要做官父”。[72]部分民众把官府比作魔鬼，如南丹县拉易乡谚语云：“豆腐是水，衙门是鬼。”[73]武鸣壮族谚语云：“衙门深似海，妖魔大过天。”[74]人们怕见官府，如罗城谚语云：“好刀莫切酸，好女莫见官。”[75]人们甚至都不愿意住在官衙附近：“田近屋边犯猪，屋近衙门犯官。”[76]广西金秀山子瑶的《十穷歌》以官府诉讼不仅要经受非人折磨而且无法维护自身合法权益劝导人们不要打官司：“第七官司告状穷，担拐拖锁在颈中。有咀难言心内苦，含冤含恨在心中。”[77]笔者在临桂区某村调研的时候，曾在山路旁的杂草丛中看到一块断裂倒地的石碑，上面镌刻的字迹已经模糊，年代无法辨认，但依稀可看出是一句古规或一则家训：“饿死不做盗贼，屈死不打官司。”由此可见民众普遍的畏讼心理。
侗族的口头文学中，表现畏讼情绪的内容最突出。例如，侗族款歌《款头》唱道：“天上莫捏弄雷公，地下莫捏弄官人。”[78]在侗族的信仰体系中，雷公是天上最大的神，也是他们最畏惧的神，侗族以此做比喻，劝诫大家千万不要惹官司上身。《款条》也唱道：“顺官千日好，逆官一时难。”[79]侗族的琵琶歌控诉了官方诉讼的种种不公和恐怖：“官家要吃钱故意找百姓的不是，不问情由，抓住你塞进牢房去关。官差们大声吼骂百姓也只有忍受，大老爷总是狠狠的，鼓个眼珠像牛眼睛那样圆。侗家百姓跪在堂下，官差站在两旁，请那位老爷在上面坐定。他们拷打无辜的百姓呀，就像用木槌捶那蕨粑根，船下梅林河一定要顺那条溶口撑过，官家坐堂审问，一定想找老百姓的罪名！官司打到结尾，个个卖田卖地，从前余下满盆子白米饭的人家，到后来想吃稀饭都不行。”[80]侗族的《劝男人》歌也以犯罪后在官府遭受的恐怖折磨和刑罚来劝说人们不要违法：“刀子本无情，戳穿肚皮子。将人杀死了，惊动官主子。众人说是他，差来歪脚子。捆了牵起走，如同吊猴子。牵到大堂上，问是谁家子。拍了惊堂木，定要打板子。连打几十板，喊死娘老子。屁股打稀烂，红血染裤子。打了还不算，押去坐笼子。坐牢半个月，身上生虱子。头发象棕蔸，梳不通辫子。吃饭动手抓，何曾有筷子。一餐一碗饭，哪能饱肚子。眼睛落了窝，瘦象柴棍子。官府命令下，拿去砍脑子。拉出牢房门，五花大绑子。斩条插背上，红笔勾簿子。拖着沿街走，还不如‘兔子’。到了刑场下，跪起等刀子。刀子颈上过，完了一辈子。”[81]这种血淋淋的形象描述令人对官方诉讼望而却步。
民间的畏讼心理，还通过一些禁忌表现出来。出于对打官司的惧怕，一些民众将打官司视为噩梦、凶兆、厄运，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这方面较为典型的是金秀地区的瑶族，如当地茶山瑶的噩梦之一就是梦见有人打官司，这预示着将有病或凶事。而梦见相争，则意味着有口舌。花篮瑶如果冬天梦耙田，意味着要打官司。山子瑶梦见公鸡乱啼、母鸡啼，是口舌是非的预兆。[82]此外，瑶族民众生怕生活中的某些行为会引起诉讼和纷争，招来祸患，从而形成了一些古老而奇怪的禁忌，反映了人们的愁讼、惧讼心理。如凌云县后龙山背篓瑶烧柴必须固定大门的方向送入火塘，若乱了方位，家里就会发生纠纷。[83]田林县浪平公社平山大队木柄瑶在火塘中填柴火时，只能顺一个方向放，不得头对头地架着烧，否则不但一家人将成为冤家对头，经常吵架，不得安宁，而且与别人家也经常发生冲突，吵闹不休。[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