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保罗出世,再起风波
经过那次争吵,瓦尔特·莫雷尔有好几天都满面羞愧,但不久又照样蛮横无理,照样冷冰冰的。只不过那狂妄自大略有收敛。他的体形似乎也跟着他的自尊与精神力量一起缩小了。
他现在才明白妻子拖着身子干活多么辛苦,悔悟唤起了他的同情心,使他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不外出而是待在家里,但星期五晚上总还是待不住的。不过他能在十点钟左右回家,而且不会喝醉。
他常常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时间充裕,不像一些矿工在早上六点钟就把妻子叫醒。五点钟,有时更早,他就醒来,起床下楼。她睡不着时往往躺在床上等待这一时刻,仿佛等待片刻的安宁。要等他出门之后似乎才能真正地安睡。
他穿着衬衣下楼,费了好大劲把整夜放在炉边烘的工作裤穿上。炉子里总生着火,因为莫雷尔太太捅过炉子。早上屋里第一个响声就是哨哨声,拨火棍掏炉子的哨哨声,莫雷尔打碎剩下的煤块把已经灌满放在炉架上的那壶水给烧开。除了吃的以外,他要用的杯子、刀叉都已给在桌上的报纸上摆好了。他做好早饭,沏好茶,用炉边地毯堵住门缝防风,把火添旺,坐下来开开心心地享受一个小时。他用挑子叉起咸肉在火上烤,用面包接住油脂;把咸肉片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小刀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把茶倒进带茶碟的杯子里,心里真舒畅。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从来都不会这么开心的。他讨厌叉子,这东西是时髦,普通老百姓还很少用。莫雷尔喜欢用折叠小刀。他自己吃着喝着,天冷时坐在小凳子上,背朝暖和的壁炉架,吃的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摆在炉子边。然后看看头天晚上的报纸——能看懂多少算多少——一字一顿地读,特别费劲。甚至白天,他也总爱拉下百叶窗,点着蜡烛,这是在矿井里养成的习惯。
五点三刻他站起身,切了两块厚厚的黄油面包放进他的白布包里。再往白铁壶里灌满茶。在矿井里他最爱喝的是不放牛奶也不放糖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穿上在矿井里穿的背心,这是一种厚厚的法兰绒马甲,领口开得特别低,有短袖,有些像女式衬衫。
然后他上楼,给妻子端去一杯茶,因为她身体不好也因为他觉得应该。
“我给你端了一杯茶,老婆。”他轻声说。
“啊,不用,你知道,我不爱喝的。”她回答说。
“喝了吧,喝了又能让你好好再睡一觉。”
她接过茶。见她接过茶啜了一口,他心里一甜。
“我肯定,没放糖。”她说。
“咦——放了一大块呀!”他说,有点委屈。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披散着头发时,脸特别好看。他爱看她这种喃喃抱怨的样子。他又看着她,然后就走了。他带到矿井不吃的黄油面包从来不超过两块,所以有个苹果或桔子对他来说可是件快乐的事。每次她给他放进一个时,他总是很欢喜。他到达矿井口时,嘴里总咬着从树篱上摘下的一片树叶,下到井里整天嚼着叶柄保持嘴里湿润,就像在田野里一样舒畅。
后来,孩子出世的日子渐渐近了,他在上工之前便忙活起来,掏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马马虎虎。然后他自以为不错地上了楼。
“我都替你收拾干净了;今天你什么也不用干,坐着看看书就行。”
这话让她笑了,尽管她还一肚子气。
“饭呢,张嘴就有?”她回了一句。
“呃,可惜我不会做饭。”
“没饭吃的话,你就会做了。”
“哦!也许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到楼下一看,屋子是收拾过,可没收拾干净。不彻底打扫一番,她是闲不下来的;她拿着簸箕去倒垃圾。科克太太暗中注意着她,这时便煞有介事地向她自己家的堆煤屋走去。然后她朝木栅栏那边大喊:
“嘿!你还这么拖着身子忙呢?”
“噢!”莫雷尔太太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不干谁干呢!”
“看见霍斯了吗?”一个矮个子女人在路对面喊。她是安东尼太太,黑头发,个子小得厉害,总穿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莫雷尔太太说。
“嗯,希望他会来。我还有不少衣服得洗呢。我听见他的铃声了,对!没错。”
“听!他就在胡同那头。”
两个女人朝胡同那头望去。在河洼地尽头,有一辆老式轻便马车样式的车,车里站着一个人,身子挨着好几捆淡黄色的织物;一群女人向那人伸着胳膊,有的手里拿着几捆。安东尼太太本人的一只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过色的淡黄色袜子。
“这一个周我织了十打,”她得意地对莫雷尔太太说。
“啧啧啧!”对方说。“你哪来那么多时间。”
“嗯!”安东尼太太说。“挤的呗。”
“上哪儿挤呀?”莫雷尔太太说。“织这么多,能卖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对方回答说。
“唷,”莫雷尔太太说。“坐着织二十四只袜子,就能挣两个半便士,我情愿去饿肚子。”
“哦,我不知道,”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顺便着织嘛。”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好的袜子,在院子外等着。这家伙十分粗俗,总跟她们开玩笑,总想骗骗她们。莫雷尔太太不理睬,回到自家的院子里。
这里有件不言自明的事,如果哪个女人想要邻居帮忙,就把拨火棍伸进壁炉里使劲敲敲壁炉的后壁,因为两家的壁炉是挨着的,声音很大。有一天早上,科克太太在和面做布丁,听见壁炉里砰砰直响,把她吓坏了!她两手沾满面粉就赶紧向栅栏跑去。
“是你在敲吗,莫雷尔太太?”
“请别介意,科克太太。”
科克太太爬上她家煮衣服的大铜锅,翻墙到莫雷尔太太家,跑到邻居面前。
“啊,亲爱的,怎么了?”她关切地喊道。
“请你去把鲍尔太太找来吧!”莫雷尔太太说。
科克太太跑到院子里,扯起又大又尖的嗓门喊道:
“艾吉——艾吉!”
整个洒洼地都能听到这喊声。艾吉跑了出来,去请鲍尔太太,科克太太撂下布丁不管,陪着她的邻居。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科克太太给安妮和威廉做了饭。胖胖的鲍尔太太,走路一摇一摆,在屋里发号施令。
“给我们家那位的晚饭切点冷肉,再给他做个苹果奶油布丁。”莫雷尔太太说。
“他今儿个没布丁吃也没事儿。”鲍尔太太说。
莫雷尔不是那种早早就等在矿井吊架下准备早点回去的那种人。四点钟还没到,有些矿工就在井底等吹哨下工;莫雷尔这时所在的很差的采煤段离井底大约还有一英里半,总是干到矿长的助手停工之后才停下来。那一天,他干着干着,感到心烦意乱。两点钟时,他在烛光下看看表——他正在一个安全段干活——两点半又看了一次表。一块岩石挡住了煤层的通路,他得把它劈开。他手拿铁镐,或蹲或跪,抡起铁镐使劲挖,“一二、一二!”他吆喝道。
“抱歉,问问,挖完没有?”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挖完?一辈子也挖不完!”莫雷尔吼着。
他继续挖。他很累。
“这活儿可真要命,”巴克说。
莫雷尔实在气得忍无可忍,没有回答,仍使劲地又劈又挖。
“算了吧,瓦尔特,”巴克说,“明儿干也不迟,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明天碰都不会碰它一下,伊斯瑞尔,”莫雷尔大声嚷道。
“嘿!得了,你不干,总有人干的。”伊斯瑞尔说。莫雷尔接着干。
“嘿,那边儿的人,收工啦!”旁边采煤段的矿工一边喊着一边离开。莫雷尔还在不停地干。
“你或许能赶得上我。”巴克也走了。
只剩下莫雷尔一人,他气急败坏。他没有干完活已经累散了架。他站着,汗流浃背,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拎着矿灯往外走。主巷道里,另一些矿工手里的矿灯晃晃悠悠。嘈杂的人声显得十分飘渺。这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险的地下跋涉。
他坐在井底,大颗的水珠啪啪地落下来。很多矿工在那儿排队等着上去,说话声很多。莫雷尔心里不痛快,答话时只应付一下。
“下雨了,老兄。”吉尔斯说,他是听井上的人说的。
总算有点事让莫雷尔得到一丝安慰。矿灯小屋里放着那把他心爱的旧伞。他终于站到升降板上,一会儿就回到了地面。他交回矿灯,取了雨伞,这把雨伞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价钱是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矿井边上站了一会儿,远眺田野;细雨蒙蒙下个不停。没后盖的货车载满湿漉漉、亮闪闪的煤块。雨水顺着无盖货车两侧往下流,在“卡·威公司”这几个白字上面流过。
矿工们艰难地向贝斯特伍德走去,身上又湿又脏,灰溜溜的,但他们的嘴却神奇地血色极好,兴奋地聊个不停。莫雷尔走在人群里,但不吭声。他走着时,恼怒地皱着眉头。很多人进了威尔士王子酒店或艾伦酒馆。莫雷尔能够抗拒这种诱惑,够难为他的;他一路在伸出圃囿墙头、正滴着水的一排树下走去,步子很沉重,走到青山小巷的泥泞小道。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那雨声,听着从敏顿回来的矿工们的脚步声,他们的说话声,还有他们经过台阶后砰砰的关门声。
“厨房的门后还有点药草啤酒,”她说。“我们家那位要是一路回家,没在路上耽误,回来是要喝上几口的。”
但他回来晚了,她肯定他去喝过酒,因为天下了雨。她和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她每次生完孩子都要大病一场。
“是男孩是女孩?”她问道,感觉快要死了一样。
“男孩。”
她觉得心里很安慰。想到要做男孩的母亲,心里就热乎乎的。她看着那孩子。蓝眼睛,金发头,很可爱。疼爱之情油然而生,别的全在其次了。她把孩子抱到床上,放在自己身边。
莫雷尔什么也没想,拖着步子穿过园子小径,又气又累。他收了伞,竖放在水槽里,然后把笨重的鞋子往厨房里一扔。鲍尔太太恰好来到里屋的门口。
“哎呀,”她说,“你太太状况糟透了。她生了个男孩。”
他嘀咕一声,把空食品袋和白铁壶搁在厨柜上,去洗漱间挂好衣服,出来往椅子上一坐。
“有喝的没?”他问道。
那女人走进厨房。只听见木塞子砰的一声。她有些不高兴地把杯子放在莫雷尔面前的桌上。他喝一口,喘口气,用围巾的一头擦擦他的大胡子,又喝一口,喘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那女人不再跟他说话。她给他摆好晚饭就上楼去了。
“他回来了吗?”莫雷尔太太问。
“我把晚饭给他了,”鲍尔太太回答说。
他坐下,胳膊往桌上一搁——鲍尔太太没给铺桌布,给他拿了个小碟子。他十分不满——开始吃了起来。妻子的身体很糟,又生了个男孩,这对他都不算什么。他太累了,他要吃晚饭;他要坐着,把胳膊放在桌上,他不想让鲍尔太太在这儿。炉火不旺,使他极不耐烦。
他吃完饭又坐了二十分钟,把炉火拨旺。接着,他脚上穿着袜子,不情愿地上了楼。这时要去面对他的妻子真是个麻烦事,况且他累坏了。他脸上黑乎乎的全是汗。他的背心早已又干了,污迹都浸了进去。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也弄脏了。所以他站在她的床尾。
“嗯——你怎么样?”他问。
“别担心!”她回答。
“噢!”
他站着不知道还可以说点什么。他太累了,觉得操这么多心挺麻烦的,但也不很知道该怎么好。
“是个男孩,他们说。”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掀开被单,让他看看孩子。
“噢!愿上帝保佑他!”他喃喃地说。这让她觉得可笑,因为他这话是死背出来的——装出一种父亲感情,而他当时并没有这种感情。
“走吧你。”她说。
“这就走,老婆。”他说完转身而去。
被打发走了的他本想上去吻吻妻子,但又不敢。妻子也有些想让他吻吻自己,却怎么也放不下什么示意一下。他走出房间,她才松了口气,房间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煤味儿。
公理会的牧师每天前来看望莫雷尔太太。这位希顿先生年轻,很可怜。他妻子在生第一个孩子时死了,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他是剑桥的文学士,十分腼腆,不爱说话。莫雷尔太太很喜欢他,他也信赖她。她身体康复后,两人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当了孩子的教父。
牧师有时也会留下和莫雷尔太太一起喝喝茶。这次他们讨论的是在卡纳的婚礼。
“耶稣在卡纳把水变成酒时,”他说,“这象征结成夫妻的人的日常生活,乃至血液,此前像水一样未受到感悟,而现在像酒一样充满圣灵,因为当爱进入时,人的整个精神就改变了,充满圣灵,连外貌也几乎都变了。”
莫雷尔太太暗自思量:
“哎!可怜的人啊,他妻子死了;所以他把一切都倾注在圣灵身上。”
他们的第一杯茶刚喝到一半,忽然听到矿靴扔下发出的声响。
“哎呀!”莫雷尔太太不禁惊呼。
牧师一下变得很慌张。莫雷尔走了进来,他正憋着一肚子气。牧师起身要跟他握手,他却只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算了吧,”莫雷尔说着伸出手,“你看我这手,怎么握呀?手上全是挖煤留下的煤灰。”
牧师的脸一红,十分尴尬,又坐了下来。莫雷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着热气的长把锅端走。莫雷尔脱下外套,把椅子拉到桌边,重重地坐下。
“你很累吧?”牧师问。
“累?我是很累,”莫雷尔答道,“我有多累,你哪儿知道。”
“也是。”牧师回答。
“你瞧这儿!”这矿工说着指指背心的肩部。“这会儿才干了一点儿,还是汗津津的,跟块湿抹布似的。你摸摸。”
“哎呀!”莫雷尔太太大喊道。“希顿先生才不想摸你那脏兮兮的背心呢!”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那是!他可能是不想,”莫雷尔说:“管它呢,反正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我的背心天天都湿得能拧出水来。做男人的从矿井辛辛苦苦回来,你也没拿什么给他喝,老婆。”
“你明知道你把啤酒都喝完了。”莫雷尔太太说着给他倒了杯茶。
“一点儿都没剩?”他反而倒要牧师评评理——“人家浑身是土,你也知道——尘土都堵到的嗓子眼儿了,回家就该有酒喝。”
“那是当然。”牧师说。
“可是,没几回有喝的。”莫雷尔说。
“有水啊——还有茶。”莫雷尔太太说。
“水!水可清不了嗓子眼儿。”
他倒杯茶,吹了吹,从长满胡子的嘴里喝下,叹了口气。他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上。
“小心弄脏桌布呀!”莫雷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上。
“我都累成这样了,还管你桌布不桌布。”莫雷尔说。
“真可怜哟!”他妻子大声挖苦。
屋里弥漫着肉和青菜味,还有矿井工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凑过去,大胡子随着向前一凑,脸上黑乎乎的,嘴巴显得很红。
“希顿先生,”他说,“每天呆在黑洞里,老在采煤工作面上挖,那玩意儿比墙还硬——”
“你就别在这儿诉委屈了。”莫雷尔太太插嘴说。
她恨莫雷尔是因为只要有别人在,他就诉苦,博取同情。坐在一边照顾婴儿的威廉恨他,那是一种男孩的恨,恨他虚情假意,又对母亲漠不关心。安妮也一向不喜欢他,见他就躲。
牧师走后,莫雷尔太太看了看她的桌布。
“弄脏啦!”她说。
“牧师陪你喝茶,你就让我干坐着?”他大声嚷起来。
两人都怒冲冲的,但她没吭声。孩子哭了起来,莫雷尔太太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无意间碰着安妮的头,她也哇哇地哭起来,莫雷尔冲她直吼。正在大吵大闹,威廉抬头望着炉台上方那一行亮闪闪的大字,清清楚楚地读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们!”
正要去哄孩子的莫雷尔太太,听威廉一读,便扑过去打了他一耳光,说:“你瞎掺合什么?”
接着她又坐下来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威廉踢他坐的凳子,莫雷尔吼起来:
“笑这么带劲,有什么好笑的!”
一天傍晚牧师刚走,她心想,她丈夫要是再夸耀一回,她可再也受不了啦,于是带着安妮抱着婴儿出去。莫雷尔曾经踢过威廉,做母亲什么时候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牧羊桥,穿过草场,到了板球场。黄昏的时候,那一片片草地如同晚霞一样金灿灿的,推动水车的水声潺潺不断。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的座位上,对着黄昏暮色。绿茵茵的板球场展现在她眼前,显得整整齐齐,好似一片闪亮的汪洋。孩子们在看台的淡蓝阴影中玩耍。成群的乌鸦掠过淡云缭绕的天空飞回来,呱呱叫着。
夕阳西下。每当夜幕来临,德比郡的群山在红色的夕阳下都映得闪闪生辉。莫雷尔太太望着太阳西沉,只留下淡淡的花冠一般的蓝色,而西边的天空已一片朱红,好像所有的火都在那儿燃烧,只留下这花冠蓝得洁净无瑕。一时,田野那边隐秘的叶丛中的山楸浆果像火似的特别显眼。休耕地角落的几堆小麦秆似乎还活生生地立着;她觉得,它们是在向她点头致意;她的儿子或许会成为约瑟那样的人。东边的天空在夕阳的反照下粉红一片,西边一片鲜红,遥遥相映。山坡上被晒得闪闪耀耀的大堆干草已然冷清了。
莫雷尔太太觉来,无谓的烦恼消散不见、美好的事物纷纷浮现,在那幽静闲淡的好时刻,她才能心如止水并有力量来审视自己。有只燕子不时飞过她身边。安妮不时捡来一把杨树果。孩子在他母亲的膝上不肯安静,闹个不停,小手朝着阳光直摇。
莫雷尔太太低头看看他。她讨厌她丈夫,所以把这孩子视若灾祸。现在她对这孩子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心情因这孩子而变得沉重,简直就像这孩子不健康或者畸形似的。但他看上去很健康。不过她注意到这孩子皱着眉头,眼神抑郁,这都很特别,仿佛要探明什么是痛苦。她看到孩子沉思的黑瞳孔时,心里感到很沉重。
“他像在想心事啊——很伤心似的。”科克太太说过。
她看着他时,做母亲的沉重感顿时化为剧烈的悲伤。她贴近他,泪水从她心底深处一涌而出。小宝宝伸出几根手指。
“我的小心肝儿!”她轻声喊道。
那一刻,她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和丈夫都是有有罪的。
小宝宝睁大眼看着她。那蓝眼睛跟母亲的一模一样,不过眼神中略显抑郁沉着,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打击过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事情。
柔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那深蓝色的眼睛常常一下都不眨地望着他的母亲,仿佛要引导她说出她内心的想法。她已经不再爱她的丈夫;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可现在他躺在她怀里,牵动了她的心。她感觉到,把这个弱小身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脐带仿佛还在连着。对这孩子的爱的热浪涌过她全身。她抱着孩子,紧贴着她的脸和胸口。她要一心一意地、竭尽全力地补回对他的爱,因为他是没有得到爱就来到这世上的。他出世了,她应当格外爱他,用自己的爱来引领他。
她又一次意识到了夕阳在对面的远山渐渐落下,红彤彤的。她突然双手举起孩子。
“看!”她说。“看啊!我的小宝贝!”
她把孩子朝绯红、搏动着的太阳一举,心里快慰了很多。她看见他举起了小拳头。她再把他抱回怀里,几乎羞愧不已,因为她一时情不自禁想让孩子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
“要是长大,”她暗自思忖,“他会怎样——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忧心忡忡。
“我以后要叫他保罗。”她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去。深绿色的草场上空忽然阴暗下来,使一切都溶解在黑暗之中了。
如她所料,家里没人。十点钟左右,莫雷尔回家来,至少这一天安然度过。
这段时间,瓦尔特·莫雷尔特别爱发脾气。矿上的活儿似乎使他筋疲力尽。一到家跟谁说话都没好声好气过。
星期五,到十一点他还没回家。孩子生病了,一刻也不消停,不抱他他就哭。莫雷尔太太累得要死,身体又虚弱,简直自顾不暇。
“那冤家怎么还不回来?”她疲倦地自言自语。
孩子总算在她怀里渐渐入睡。她已经精疲力竭连把孩子抱进摇篮的气力都没有了。
“算了!随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会说什么,”她说,“那只能惹我生气;我什么也不说。可我知道,要是他太不像话,我可是要发脾气的,”她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几句。
他回来了,醉醺醺的,这是在报复她。丈夫进屋时,她埋头看着孩子,一眼也不想看他。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倒好,歪着身子靠着厨柜,弄得瓶罐丁零当郎响,又去抓住壶的白色圆柄好让自己站稳。他挂好帽子和外套,转身回来,站得老远,怒视着她,而她只顾坐着,埋头看着孩子。
“就没什么吃的?”他问道,霸气十足,简直是在对仆人说话。他借着几分醉意,竟然学着城里人说话,快而含糊,装腔作势。莫雷尔太太最讨厌他这德行。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她无动于衷地说。
他站在那儿瞪着她,不动声色。
“我好声好气地问,你就应该好声好气地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我已经回答了。”她说,仍对他不理不睬。
他横眉怒目。一摇一晃地向前走。他一手扶住桌子,另一只手拉开抽屉拿刀切面包。抽屉都拉不出来,因为他是站在侧面斜着拉。他脾气上来了,使劲一拽,整个抽屉都被扯了出来,匙子、叉子、刀子,无数金属器皿稀里哗啦全部摔到了地上。孩子被吓得一惊。
“你干什么呢,笨手笨脚的!”孩子的母亲嚷道。
“应该你来收拾。女人就得伺候男人!”
“伺候你——伺候你?”她嚷道。“是!我总算明白了。”
“对了,我来教你该怎么做。伺候我,是的,你就得伺候我——”
“别做梦了我的大老爷。我宁愿侍候门外那只流浪狗。”
“什么——什么?”
他正准备把抽屉放回去,一听她这话,便转过身来,眼睛通红,恶狠狠地把她瞪了好一会儿,一声没吭。
“呸!”她立即轻蔑地啐了他一口。
他心情激动,猛地拽出抽屉,抽屉像刀似的砍在他腿上。等他反应过来,便将抽屉朝她扔去。
抽屉很浅,一角打中了她的额头,随之摔在壁炉里了。她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伤心极了,抱起孩子紧贴胸前。过了一阵,她好不容易才缓劲儿过来,孩子吓得大哭。她左额上的鲜血直流,她低头看着婴儿,头晕眼花,几滴血渗进婴儿的白围巾,好在没伤到孩子。她把头向左右摇摇以保持平衡,血流进她的眼睛里。
瓦尔特·莫雷尔仍像刚才样站着没动,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呆了。他自认为能站稳,便向她走去,摇摇晃晃的,一把抓住她坐的摇椅的椅背,差点把她从摇椅上掀下来;然后往前凑了凑,一边摇晃一边说,那关切的口气颇有些令人诧异:
“打着你啦?”
他又一摇一晃,好像会一下倒在孩子身上似的。闯这么大的祸,他早慌神儿了。
“走开。”她说,竭力保持镇定。
他打个嗝。“让——让我瞧瞧,”说着又打个嗝。
“走开!”她嚷起来了。
“让我——让我瞧瞧,老婆。”
她闻到他一身酒味,感觉得到他抓住她的摇椅的椅背,抓得直摇晃,椅子也跟着剧烈地晃动。
“走开。”她说,有气无力地把他推开。
他仍站不稳,盯着眼睛看她。她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只手抱着孩子。她凭着坚强的意志,像在梦游似的走进洗碗间用冷水润润眼睛,但仍觉得很晕。她担心会昏倒,便坐回到摇椅上,浑身发抖。出于本能她紧紧抱着孩子。
莫雷尔心浮气躁,总算把抽屉推进了柜子,跪在地上用麻木的两手去摸撒满地上的汤匙。
她额上还在流血。过了一会儿莫雷尔站起来,脖子一伸,朝妻子走去。
“怎么样,老婆?”他问道,那口气显得可怜而低声下气。
“怎么样,你自己看呀!”她回答说。
他站在那里,身子向前弯着,两手用力撑在膝盖上。他看看伤口。他胡子拉碴的脸凑过去,她转过脸,尽量让自己离得远远。见她冷若冰霜、两唇紧闭,不由感到消沉、心灰意冷。他正无趣地打算走开,却见一滴血从她避开不让他看的伤口滴落在婴儿绵软发亮的头发上。他看着凝重阴郁的血滴附着在那云雾纹状的发亮的头发上继而压倒那细发,他看着看着,整个人痴愣了。又一滴滴下来。这一滴会渗进婴儿的头皮。他看着,看得发了痴,分明感觉得到它在向里渗透;他那男人的阴刚终于溃散!
“孩子怎么啦?”妻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口气紧张而低沉,他把头低得更狠了。她缓和了口气:“去拿些填絮来,在中间那个抽屉里。”她说。
他二话不说,跌跌撞撞地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一块填絮。她坐好,把孩子放在膝上抱着,把填絮放在火上烘一烘,然后敷在自己的额上。
“去把那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拿来。”
他又在抽屉里东翻西找,不一会儿找来条窄窄的红色围巾。她接过围巾,用发颤的手指把围巾缠在头上。
“我来替你系吧!”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自己能行。”她回答。系好后,她上了楼,叫他封好炉子锁好门。
清晨,莫雷尔太太说:
“昨晚蜡烛灭了,我摸黑去找拨火棍,不小心一头撞在堆煤小屋的门闩上了。”俩孩子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们的嘴半张不张,似乎表明他们觉察到了这无人知晓的悲剧。
瓦尔特·莫雷尔一直睡到将近中午。
他没去想头天晚上的事。他什么事都懒得想,不过那件事他是不愿去想的。他躺在那儿,一肚子气。他对自己的伤害很深;他什么也不愿对妻子说,也不愿表示悔恨。这使他受到了更大的伤害。他竭力要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他想起床,想说说话,想动一动,都觉得没有精神,只能像根木头似的躺着。此外,他自己的头也痛得厉害。这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时他起了床,自己到厨房弄了点东西,低着头吃,吃完后穿上靴子就出去了,三点钟又回来时有点醉醺醺的,也十分安然;接着就又上床去睡。晚上六点钟,他起来喝了茶又出去了。
星期天也一样:睡到中午,去帕默斯顿纹章酒馆混到两点半,吃了饭就上床;几乎不说一句话。快四点钟时,莫雷尔太太上楼,换上在节假日穿的衣服,这时他睡得正香。如果他曾说过一句“老婆,对不起”,她也会为他感到难过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固执己见。他自己很痛苦,而她也只能对他不闻不问。二人之间,感情闹得很僵,而她则更坚决。
全家是要吃午后茶点的。每周只有这一天,全家才坐在一起吃饭。
“我爸不起床了?”威廉问。
“让他躺着吧。”母亲回答说。
家里显得一片惨然。
莫雷尔一醒来就立即起床。这是他一生之中与众不同的特点。他在家里是总是坐不住,好动成性。一连两个上午没动,让他闷得发慌。
快到六点钟,他下楼来。这一次他进来毫不踌躇,不再畏首畏尾,又抖起了威风。家里人怎么想、有何感觉,他不再当回事了。
茶点摆好了。威廉在朗读《蔡尔德民谣》,安妮听着,不停地问“为什么”。孩子们一听见父亲穿着袜子走路的脚步声走近,就赶紧不作声了,他进来时,他们吓得缩成一团。然而他平时对他们是十分宽容的。
莫雷尔独自狼吞虎咽吃起来。他吃喝时弄出的响声比平时更大。没有人理他。他一来,家庭生活便畏缩,退避,变得死气沉沉。但他不再把这种疏远当回事了。
他喝完了茶,很着急似的起身往外走。正是他这种急着出去的样子使莫雷尔太太很不舒服。他把脸浸在冷水里,浸得十分痛快;他蘸水梳头时,那把钢梳子在盆边刮得也十分带劲;她听着这一切,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动作十分粗俗,跟他家里其他谨慎、小心的人正好相反。每当有争论,他总是自己找理由,甚至内心深处还为自己开脱,说,“她要是没这么唠唠叨叨,也就不会有这事。她自讨苦吃。”他在做准备出门时,孩子们拘拘束束,一旁等着。他一走,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关上身后的门,心中高兴极了。那天晚上下着雨。帕默斯顿的小酒馆舒适宜人。他匆匆前往,满怀期待。
“来点儿什么,瓦尔特?”莫雷尔在门口一出现就有人招呼。
“喂,吉姆,老伙计,你从哪儿蹦出来的?”
大伙儿给他让了个座,对他十分热情。他很高兴。过不了一两分钟他们已把他所有的责任心、羞耻心、烦心事统统融化了,这一夜过得惬意舒心,人也康宁。
到了星期三,莫雷尔没钱了。他是怕妻子的;他弄伤了她,反而因此憎恶她。他想去喝酒,但连两便士也拿不出来,还欠了不少钱,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晚上。他趁妻子带孩子去了园里,在她放钱的柜顶抽屉里找到钱包,朝里看看。里面有半个克朗、两个半便士和一个六便士。他拿了那六便士,轻轻地把钱包放回去,走了出去。
第二天,妻子要付钱给卖菜的,在钱包里找那六便士,心里一沉。她坐下来想:“是有这六便士吗?我没花掉吧?没把它放在别处呀!”
她烦恼极了。找着找着,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一定是他拿了。钱包里的钱是她的全部家当。他竟然偷走了,真让人无法忍受。他早先就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说什么,他在周末把那一先令放回了她的钱包。所以她才知道是他拿的。第二次,他没有还。
她觉得这回太过分了。他吃完饭——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她冷冷地说:
“昨晚你从我钱包里拿了六便士?”
“我!”他说,委屈似的抬起头来。“没,我没拿!你的钱包,我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她能看出他撒谎。
“哼!你明知是谁拿了。”她平静地说。
“我跟你说,我没拿,”他大叫起来。“你又跟我来劲儿了,是不?我可受够了。”
“我去收衣服的时候,你就把六便士从我钱包里给拿走了。”
“你这么说,可别后悔,”他说着把椅子一推,无可奈何。他匆匆忙忙洗了洗,便决然上了楼。不久,他穿好衣服下楼来,手里提个用蓝格子大头巾包成的大包袱。
“得,”他说,“你往后能不能再见到我可不一定了。”
“等不到我想见你。你就会回来了,”她回答,他一听这话,拿着包袱就走。她坐在那儿,微微有些颤抖,他心中充满轻蔑。他要在别的矿上找到活儿,再另找一个女人,她怎么办?肯定不会。她可把他看透了,一定不会。可她还是心乱如麻。
“我爸呢?”威廉问,刚从学校回来。
“他走了,”母亲回答说。
“到哪儿去了?”
“呃,我也不知道。他拿了个蓝头巾包成的大包袱,说不回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孩子叫道。
“别着急,他不会走远的。”
“那他要是不回来呢。”安妮哭了起来。
她和威廉坐在沙发上哭。莫雷尔太太坐着,大笑。
“你们两个小傻瓜!”她大声说。“天不亮你们就会看见他。”
孩子们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感到安慰。黄昏来临,莫雷尔太太很疲倦,继而渐渐不安起来。她忽而想,永远不再见到他倒也解脱了;忽而又担心抚养孩子的事;她内心仍不十分愿意让他走。她心里清楚,他不能走。
她去园子那头的堆煤间,觉得门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便看了看。那个大蓝包袱赫然就放在这暗处。她坐在煤堆上大笑。只见那包袱那么大又那么丑,悄悄躲在这个暗角落里,打结的两头就好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她每看它一眼就禁不住又大笑起来。她总算放心了。
莫雷尔太太等待着。他身无分文,这她知道,他要是住外边,债就会增多。她讨厌死他了——实在讨厌死了。他甚至没有勇气把包袱拿出院子。
她正在沉思,九点左右他开门进来,偷偷摸摸地却又一脸不快。她一句话也没说。他脱下外套,倒在扶手椅里,接着就脱鞋。
“把包袱拿进来,再脱靴子吧。”她平静地说。
“我今晚回来,你得感激你的命好。”他说着一脸不悦地抬起低着的头看了看,想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说,你还能到哪儿去?连包袱都不敢拿出门去。”她说。
他一副傻样,她甚至觉得对他发火都没必要了。他继续脱靴子,准备就寝。
“我不知道你在蓝色包袱里装了什么,”她说,“你要是把它放在那儿,到了早上孩子们就会去拿回来的。”
他一听这话,赶紧起身出门,一会儿就回来了,把脸转过去,走过厨房,匆匆上楼。莫雷尔太太见他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地赶快走到里面的门道,不禁大笑;可是她心中隐隐作痛,因为她曾经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