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绮里柔桑(2)
听她说完,我瞠目结舌了许久,才惊呼道:“你说过的,公子都是坏人!”
她则笑得甜蜜,狡诈的脸上满是幸福:“是啊,公子把你的姐姐抢走了哦。是不是很坏?”
我一时间如鲠在喉,嘴张开又合上好几次,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英华喜欢的人是齐国的公子纠。因为齐国内部混乱的政治原因,如今居住在其母亲的出生地——鲁国。
而就在最近,那个叫做齐的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据说是大臣联合本国公孙一起犯下了弑君之罪,并立了个叫做无知的公孙为君。本来就混成了一锅粥的朝堂动荡得不堪入目。
英华说这是政治的尾大不掉造成的。我不懂什么政治,只问她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我看这个杂牌的公孙也坐不长久,这可能是个机会。”
英华讲这些话时眼睛发着光。我这才回想起她喜欢的那个公子好像也是齐国的王室。而且公子听上去明显比公孙要高上一级。
“上任的国君无子,而他却是国君最年长的弟弟。等着瞧吧,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呢。”
英华估计得没错。没过多久,那个齐国公孙被刺杀了,不得不让自己上演的这场闹剧落下帷幕。英华反应相当快,立即联络公子纠的师傅管仲商量送公子纠回齐的事。那个管仲急忙去找鲁国国君,国君立即同意为其发兵。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除公子纠外,齐国另一位公子,即公子纠的弟弟公子小白,也已从居住国莒出发。而且他选择了轻车简行,相对我们这边成批的护送军,还要快上不少。
不过这倒没有让我那一向果决干练的姐姐烦恼多久。很快,她就和管仲商定,由管仲带少数人先行一步去刺杀公子小白,我立刻意识到出山的机会来了。
算起来,我在山上也住了三年有余,却连山脚下都没去过。只能偶尔听从远方回来的他们讲一些无法理解的人世间的纷争、琐事,已经厌倦了。所以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步了。
白墨对于否决我可说是轻车熟路,他很快回答道:“不行,想都别想。”
我装出最可怜的样子趴在他的膝上,哭诉道:“你说过我早晚可以出去的……你要忙着去齐国打点,姐姐要保护那个公子,这边只能让我来负责了不是吗?我这几年一直坚持修行法术,肯定不会有事的。”
一提到公子的事,英华果然首先动摇了:“有管仲在,柔桑的确不会有事吧……”
我一听有门,立即绕到了姐姐旁边,柔声道:“我保证乖乖的,公子纠一到齐国我就回来,不会给管大叔添麻烦的!”
英华拗不过我,最终还是点了头,我立即拍手欢呼起来。白墨见无法阻拦,也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去。我事后问过他,为何那时要极力反对。白墨虽不想谈及此事,但还是回答我说:“因为你和英华还都未杀过人。你们不明白去解决一个可以和你有思想交汇的生命,和杀普通只会嚎叫的动物是不同的。”
白墨是了解我和英华的。他想到在姐姐心中那个公子的事情大于天,下决定时她已经没有心思考虑我了,同时也想到以我的性子,在刺杀时可能会手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通融,会造就我姐姐最终的悲剧。
当管仲一箭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射落马下,让我去检查他是否死透时,我三两步蹦上前去。就在我伸手探向他颈部脉搏时,那个垂死的男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愕然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我和小白的初次相遇。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他眼中的怒火点燃了。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让这团烈火被扑灭的,我想。
不远处的管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大声唤着我的名字,问我结果如何。
我忙不迭地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回答道:“没脉搏了……”
躺在杂草中的他眼神中充满讶异。而我则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会不会包庇他?我不清楚。后来小白的师傅鲍叔牙告诉我,当两个公子都是孩子的时候管仲就说过,诸儿(即齐襄公)、纠、小白这三个公子中,能成大事的只有小白而已。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选择小白没有错误。不过这不能让我好受些,只能让我为自己的侥幸心理更加自责。
由于我没有置公子小白于死地,他最终还是先公子纠一步回国,早在那里准备好一切的齐国上卿吕傒迅速立他为王,即后来那个令天下人望而生畏的中原霸主齐桓公。他称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兵攻打鲁国,逼鲁王杀害了公子纠。
我再次见到姐姐时,她的脸苍白得如蜡一般,二话不说抬掌向我劈来,被白墨劫在了半空。
“你说过他死了的!你说他死了的!”英华的眼泪落得如断了线的珠子,瞳孔收缩成了一条线,呲起獠牙对我怒吼。
连最会处事的白墨也不知该拿什么来安慰这个濒临崩溃的妹妹,只得将她搂在怀里,任由她声嘶力竭地哀号着。
还没弄明白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的我瘫倒在地,吓得连言语都忘记了,只能默默地流泪。
就在这时,英华的声音弱了下来。我茫然看向她,却发现白墨的身体突然僵直了起来——英华抱住他的双手正在剧烈地颤抖,指甲已经扣入他的后背,汩汩鲜血将长袍完全渗透。
我尖叫了一声。白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英华从他的怀里推出,后背赫然又出现了十条血道子,极其骇人。
再看英华,她已全然没有了以前舜英般华美的面容,獠牙长出嘴外,眼中的绿光亮如鬼火,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黑烟,散发着吓人的阴气。
不容我反应,白墨早将我拉至百步开外,从自己残破的衣袍上又撕下一条布,蒙住了我的眼睛,颤抖着告诫我在原地等,不许拿下来。
白墨松开我的肩膀后,立刻跑远到不知什么地方。我抱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小树,哭喊着他的名字。眼泪将蒙在我眼前的布条浸湿,可我却没有勇气扯下它。
看不到颜色,也感觉不到光,只能听树木剧烈的抖动声,以及远处什么东西的撞击声、哀号声。我讨厌这些声音,于是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
我不停地哭,哭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嗓子发不出声音。我只是觉得很伤心,永无止尽的伤心。
直到脸上的布被谁轻轻撕开,我才停止了抽泣。白墨蹲在我面前,全身都被血染透。他身后依次站着东园公、夏黄公以及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大家都是一身伤痕,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连平时最爱吵闹的夏黄公都像被霜打过一般。
我气若游丝地说出的一句话,让所有妖都别过脸去。
“英华姐姐呢?”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白墨也只是将染血的手放在我头上,没有抚摸,只是放在那里,任凭上面的血沿着我的额角流淌而下。
然后我第一次见到我一向隐忍刚毅的哥哥哭了出来。他的哭很安静,没有声音,眼泪流得也不多。不过周围的风声却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树叶也不会舞动了。
我没有再追问那个问题,也不需要问了。我用手沾了沾那从我头顶,一直流到我的下颚,再流入我衣服里的血液。然后把它们涂在了我前襟靠近心口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我姐姐的血,也是我一世都无法洗清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