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麦蒂(3)
弗兰克里是一家很有特色的五金店。它位于格林菲尔德小镇的一端。开凿运河与建造老桥的时候,它的所有商品价格开始下滑。19世纪早期的时候,弗兰克里五金店搬进了纤道背后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它的商品价格更加便宜。楼房的建造年代久远而不可考,它砖石砌墙,瓦甓高耸,辅以木条泥浆,还有一个奇怪的木质结构。其实,这些木质部分很有可能是中世纪的窗户,后来出于习惯在上面钉满了木板条,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些遍布裂缝的墙壁。当然,没有一道横梁不散布着刻痕、槽口,以及不时出现的洞眼,说明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楼房一直在不停地营建与改造,进行着分割、翻修和置换。这些楼房最终属于了弗兰克里五金店。它们大小不一,随意排列,像滋蔓的珊瑚一样杂乱无序。面向小镇主大街的楼房正面,晚至1850年才经过修葺整合在一起,其原貌一直保持未变。直到1909年,国王陛下爱德华七世驾临时,才又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整修。
从那时候开始,如果不是更早的话,所有的顶层阁楼,所有的走廊通道,楼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当做了仓库,里面堆满了货物。有点货满为患。每逢一个时代,每经过一代人,每销售一批货物,弗兰克里都会留下一件样品,或一件剩货。来客在偏僻旮旯里随意寻觅,可能会找到马车灯或锯工架子这样的物件。它们的目的地不是博物馆,而是驿站马车,或拒绝向蒸汽动力让步的锯工。确实,在20世纪的早期,弗兰克里作出了坚定的努力,在楼下添置了尽可能多的当代新货。经过一定的演化,没有明显地故意为之,五金店自动划分为不同的货区或部门,货物按工具、园艺、槌球或杂货分类摆放。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大动乱后,这个地方布满了密如蛛网的电线,营业款顺着电线用小木罐进行传送。对各种年龄的人——无论是孩童,还是退休老人——来说,这都是一道引人入迷的景观。每个营业员在自己的柜台上——叮当一声——启动小木罐,当飞动的小木罐到达收银台时,会敲响一个铃铛,发出丁冬一声!这时,收银员会伸手取罐,拧开盖子,把钱取出,检查单子,放进找零,然后又叮当一声,把木罐送回去!叮当!叮当!这个过程要花掉很多时间,但是却饶有情趣和味道,如同把玩火车模型一般。在赶集的日子里,铃铛声此起彼伏,清脆响亮,盖过了牛群赶过小镇老桥上的哞哞叫声。不过,在其他日子里,铃铛经常沉寂无声。随着岁月的轮回,沉寂期也越来越长。现在,顾客在五金店偏僻而昏暗的角落里闲逛,可能会发现这种小木罐的另外一个特点。由于制造工艺的关系,铃铛的声音越来越沉闷了,而小木罐仍然在顾客的脑海中嘶嘶作响,如同猛禽一般,转过一道弯,消失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里。
历史悠久是弗兰克里五金店的标志。当时设计这个复杂的机制,是为了避免每一个营业员都拥有自己的钱柜。但未能预见到的结果是,蜘蛛网般的电线把他们孤立起来。年轻一代的弗兰克里先生从老一代的弗兰克里先生手中接管五金店,后来也走向衰老的弗兰克里先生去世了,而他的营业员们,也许是通过节俭而虔诚的生活方式,保持着健康,不仅健在人世,而且仍然活跃在柜台的后面。新一代年轻的弗兰克里先生甚至比他的先人更加虔诚,觉得头顶上这条运钱的铁道是对这些年尊绅士们的玷污,于是移走了它。当然,他就是著名的阿瑟·弗兰克里先生。是他建造了小镇的教堂,他的名字被坚守在柜台角落里的绅士们简称为“阿瑟先生”。这些绅士们的语言仍然未受时代变化的污染,而时代见证了非马匹牵引的机车的普及。阿瑟先生把木制钱柜还给了每一个柜台,给每一个独立的部门恢复了尊严。
不过,使用头顶铁道的做法促成了两件事。第一,它使工作人员习惯了适度的平静与安宁;第二,它使工作人员如此习惯头顶上来来往往的收银方式,以致这些年尊的绅士们在收到一张钞票时,会立刻做出向上的姿势,好像要检查钞票的水印一样。不过,这个地方经过进化,也许是退化之后,他们在此举之后会继续保持沉默,目光迷惘,而营业员会试图记起下一步该做什么。然而,称他们为“营业员”对他们的记忆不太公平。在晴朗的日子里,当暗淡的电灯关闭,小店的采光依靠平板玻璃窗和宽敞、布满污垢的天窗——有一些天窗是内置式的,因此从来没有见过天空,这时一些安静的区域一直阴暗不明,如各处的旮旯、被遗忘的通道。在这样的日子里,闲逛的顾客会发现一个长着幽灵一般翅膀的衣服领子,在一个无人造访的角落里微微发光。当眼睛习惯了阴暗的光线后,他可能会发现一张苍白的脸悬挂在有翅膀的领子上面。在低处,也许还有一双手,从看不见的柜台里伸出来。此人会一动不动,如他所出售的一包包螺栓、铁钉、螺丝、铁片和平头钉一样。他也心不在焉,思绪不可揣测,而身体笔直地待在原地,慢慢地消磨着生命,等待着最后的顾客到来。年轻的阿瑟先生甚至带着良好的愿望和真挚的善意相信,营业员站立是唯一合适的方式,而让营业员坐下来工作,则有不道德的成分。
由于年轻的阿瑟先生是一个虔诚的人,坚守着人类某个神秘的精神信仰,所以不可否认的是,在他掌管期间,营业员们变得越来越神圣。年高、俭朴与虔诚合于一身,使他们成为世界上最无效率、同时又最有尊严的营业员。他们远近闻名。年轻的阿瑟先生在对蛛网采取拿破仑式的决定后,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是一个天生的单身汉,与其说是性厌恶或性倒错,倒不如说是性动力的减退。他打算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他修建的教堂。二战期间,五金店欠下了债务,不过很小。阿瑟先生找不到理由不让它继续欠债,尤其是在他的后半生。这些神圣的老人需要养活,因为他们除了现在的工作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也无处可去。因为这个违背经商之道的做法,他父亲的会计有一个锐意改革的孙子对他横加指责。阿瑟先生含混不清地咕哝道:“牛在踹谷的时候,不要笼住它的嘴。”
重新采用独立的钱柜是否对五金店的加速衰败产生了影响,现在已无从得知。可以确定的是,当衰败越来越危险的时候,商店出于明显的自发行为,竭尽全力进行了自救。它并没有推卸对这些站立太久、售货太少的年尊绅士们所承担的光荣义务。在第一次的大变动中,它把难以想象的一包包零星货物从一个阁楼归并到另一个阁楼,并且在二楼开设了一间展销室!室内展出各种餐具和玻璃器皿。因为所有的年尊绅士忙碌在各自的柜台后面,因此必须要输入新鲜的血液。当时,既找不到年龄合适的人,也找不到薪水低廉的人,因此,带着干净彻底与跑步进入20世纪的姿态,商店雇用——“雇请”一词带着男性的尊严——雇用了一位女性。在二楼长长的展销室内,电灯——此外,它的灯泡的功率比大楼里其他地方的要更大——一直开着,无论白天的光线是多么明亮,一直开到下午6点钟店铺打烊。通往灯火通明的展销室的那段楼梯,带着一丝本质性的轻佻意味,与楼上展览的物品和看管人的性别较为吻合。它是17世纪晚期残存下来的简易砖石楼梯。人们难以明白的是,这样的楼梯竟然建在了室内,而不是在室外。在不长的时间里,除了餐刀、餐叉和玻璃杯外,又增加了饮料瓶、葡萄酒杯、瓷器、餐桌垫子、餐巾圈、蜡烛台、盐罐子和玛瑙烟灰缸。它不仅是顶楼上的店铺,而且也是店中之店。然而,它似乎是轻浮古怪的事物,那个亮堂的简易入口,铺上地毯的楼梯,一块块小地毯和擦亮的地板,在有点浪费的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玻璃器皿或银器闪闪发光。在它的下面,仍然摆放着帚柄、镀锌的铁篮子,以及一排排木柄工具。它与污损的木制货柜很不协调,货柜的格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钉子、大头针、平头钉、铁螺丝或铜螺丝、螺栓。
老人们对此不屑一顾。他们知道,展销室注定会失败的,因为五金店的分裂实际上已经难以控制,衰败已经不可避免。即便如此,楼上展销室开张以后,塑料产品蜂拥而入,而且势不可挡。塑料制成的各种各样色彩绚丽的桶、碗、篮子、水箱和盘子,犯下了滔天大罪。此后,塑料产品得寸进尺,绽放出了各种各样的人工花朵。这些产品在楼下营业厅的中央,全部摆放到一起,搭成了一个售货亭。售货亭额外伸出来一个塑料屏风和花格子,摆放着稀奇古怪的园艺设备。这也是一个女性的领地。它的看护人也是一位女性。不仅是一位女性,而且还是一位姑娘。像其他人一样,她也有一个钱柜。她尝试用彩色灯光进行装饰,并把自己隐藏在幻想的丛林中。
校长把麦蒂硬塞进来的,就是这个古老与现代交错混杂的场所,一个在整体上与现实社会较少关联的地方。他的身份模糊不清。阿瑟先生解释说,这个孩子最好先过来,他们会为他找到用武之地的。
“我想,”阿瑟先生说,“我们可能会安排他去送货部。”
“将来怎么办?”校长问,“——我是说他的将来。”
“如果他表现出色,就可以进入派送部。”阿瑟先生说,远远瞥了拿破仑一眼。“如果他的脑子对数字清楚的话,还可以把他调往会计室。”
“我不应该向你隐瞒,这个孩子似乎一无所长,可是他又不能继续待在学校。”
“他可以先从送货部开始。”
弗兰克里五金店的送货范围有十英里左右,而且可以赊账。如果在格林菲尔德小镇,他们会打好包裹让一个孩子送去;如果路程较远或货物太多的话,他们会动用商店里的两辆小货车。第二辆货车有一位司机兼脚夫,人们就是这么叫他的。因为患有关节炎,司机的双腿有点残疾。他不得不让自己待在座位上,尽可能长时间地忍耐着,有时候忍耐的时间很长。这又体现了阿瑟先生缺乏想象力的善良。它让一个人的工作变成了他的长期考验和恐惧,而且两个人在做一个人的工作。弗兰克里五金店属于“劳动密集型”,尽管这个术语在当时还没有被广泛使用。五金店有时也被人称作“一家优秀的老企业”。
在“古德柴尔德珍本书店”小花园的天井尽头,藏着一个锻造车间,它的前身是一个仍然被称作“马车房”的地方。车间里面摆满了铁砧、工具、火炉,当然还有年迈的铁匠。铁匠的所有时间都在为孙子们打造小玩意儿。这个地方吸引了麦蒂,使他着迷。他开始有了零花钱。他睡在一个狭长的阁楼上,屋顶是15世纪生产的玫瑰色瓦片。他的胃口不错,因为这是阿瑟先生能够调整的事情之一。他穿着厚厚的、深灰色的制服,下身是灰白色的工作裤。他搬运物品。他成了脚夫。他把一个地方的园艺工具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让顾客签字买单。身处锻造车间外面的一堆堆包装盒中,他看起来非常显眼——他用撬棍一样的工具把这些包装盒撬开。他对开箱已经非常娴熟。他知道了薄金属板和金属棒的尺寸,还有角铁、主梁和电线的尺寸。有时,在安静的营业时间里,人们能听见他在阁楼里的货架间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他经常把那些叫不出名称的古怪货物送到阁楼。它们的售出率很低,往往每半打只卖出一件,其他五件则锈迹斑斑。在这个地方,零散的顾客可以找到一套开放式壁炉使用的拨火棒,甚至能看见一包变了形的第一代无烛花的蜡烛。麦蒂有时在阁楼上打扫卫生——清扫大量不规则板材上的灰土,而扫帚所到之处,只会让尘埃腾起,使它们在黑暗中悬浮起来,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鼻子可以闻到。他开始对恪尽职守的有翅膀的衣领们表示尊敬。商店里还有一个与他同龄或稍大的男孩子,负责步行或骑自行车在本地送货,他把自行车看成是自己的物品。自行车的年纪比他的年龄还要大。这个孩子身体结实,一头金发油光发亮,与他锃亮的靴子一样,充满诱惑力。不过,他用完美的方式与商店保持着距离,因此每次来到商店,他更像是一位光临的顾客,而不像是商店里的工作人员。有翅膀的衣领们所达到的似乎是一种完美的静止,而这第二个孩子却发现了永恒的运动。麦蒂,当然,仍然过于天真无邪,所以不能像这个金发孩子那样,在前进的方向上屈从于环境。他永远都很忙,却不知道别人让他做这做那,目的是让他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铁匠让他去捡天井角落里的烟头时,他并不明白,即使他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也没有人会在意的。他捡完那些数量不多的烟头后,便返回去禀报。
来到弗兰克里五金店,还没过几个月,他又故态复萌,与孤儿学校时并无二致。他从楼下摆满塑料花的售货亭前走过,带着某种震撼呼吸着它的气息。也许,正是因为那些难以忍受的、没有香味的塑料花的铺张情景,使亭子里的姑娘身上散发出了明显的甜蜜芳香。后来,有一天早晨,他得到任务,把一批新到的花送到艾伦小姐处。他来到售货亭,双臂抱满了塑料玫瑰。由于没有必要,玫瑰花的刺并没有被复制出来。他透过玫瑰花的缝隙朝前面看去,此时一片叶子正蹭到了他的鼻子上。他发现,她已经把前面搁板上的玫瑰移开,在亭子的墙壁上打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已经能透过玫瑰花看进亭子里面去了。
首先,他感觉到了一个像帘子一样的明亮物体。帘子在头顶部位呈波浪形——她背对着他,非常舒缓地披散下来,一直披散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上的香味,按照其自身的规律,向四下飘散着。她听见他来了,把头扭了过来。他发现她的鼻子弧线很短,仿佛正将傲慢无礼的绝对权授予它的主人。此刻,由于扭头,帘子般的头发在鼻子下面带住了。他还看见,她的额头与脸部其他部分被一道精细如画的眉毛分隔开来。在眉毛下面,是一只镶嵌在长长的黑色睫毛之间的灰色大眼睛。这只眼睛注意到了塑料玫瑰,不过她正在忙于接待另一个方向的一位顾客,只有时间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声音。
“嗒。”
空空的搁板在他的手肘底下。他放下玫瑰,玫瑰竖了起来,把她从他的视线中藏起来。他的双脚使他转过身去。他离开了。“嗒”扩散开来,它不仅仅是一个音节,同时也是柔软的、响亮的爆破音,音长无限。他到锻造车间附近才部分地回过神来。他还机灵地问是否有更多的花需要送过去,但是没有人听见,因为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声音非常细小。
现在,他有了第二个念念不忘的对象。第一个是佩迪格里先生,迥异于第二个对象。当这个脚夫在阁楼上清扫云层一般的灰尘时,当他有表情的右脸遭遇毫无理由的痛苦时,佩迪格里先生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他的脸因突然的疼痛而发生扭曲,起因不是灰尘,也不是碎片,而是他想起了大厅里佩迪格里先生朝他吼叫的那句话——“这全是你的错!”在一次完全独处的时候,他紧紧地攥住一根尖钉,木然地戳向握着扫帚的手背。他注视着,脸色也许有点苍白,注视着鲜血形成一道细长的印痕,在印痕的一端积成了一滴血——这一切全是因为那听不见的声音又一次在向他怒吼。现在,似乎对他来说,对那张脸的那么一瞥,那香水的味道,那披散的长发,同样充满震撼地塞满了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让大脑对佩迪格里先生的记忆找不到容身之处。这两次震撼似乎在扭曲着他的内心世界,使他违逆个人意愿,难以进行自卫,不可救药,只能默默地忍受。
那天早上,他在游荡中离开了天井,顺着楼梯爬上了阁楼。他轻车熟路地穿行于散发着碎屑味的包装盒间,经过一堆堆的油漆,穿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套生锈的锯子,一个套一个地叠在一起的一堆浴盆,再向下经过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石蜡灯,进入展销餐具和玻璃器皿的狭长房间。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屋脊状的玻璃大天窗,日光通过天窗上方的第二个天窗,会径直照进主营业大厅。向下看去,他可以看见明亮闪烁的五彩阳光,可以看见自己移动时,阳光也同时在移动。他还可以看见下方五颜六色的朦胧一片,那是卖塑料花的柜台,此时他的心跳加快起来。他同时知道,只要他下次再来到此处,一定会向两侧、向下观看那模糊而混杂的场面。他向前走去,进入到另一个阁楼,里面空无一物,随后又向下走了一两级台阶。这个楼梯通向离天井最远端的一堵墙。他用手抓住了防护栏杆,弯下身子,朝天花板的下面窥视着。
他可以看见那一大堆人工塑料花,但是花亭的对外营业窗口设在另一侧。他可以看见这一侧的塑料花,还有他匆忙堆放在另一侧的塑料玫瑰。亭子的中央能看到淡黄色的尖顶,然后是一片白色向四周延伸开去。他发现,能看得更清楚的唯一办法就是从营业大厅里走过去,经过花亭的时候朝旁边瞥上一眼。他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丝念头:如果有人与她非常熟悉的话——比如说那个金发男孩,那么,他就可以停下脚步与她聊天。有了这个念头,以及想到此事的不太可能,他的心跳加快起来。所以他飞快地走着,但是双脚似乎迈不动步子,仿佛有太多的脚在牵绊着他。经过那个没有鲜花的柜台,在一码远的地方,他朝旁边瞥了一眼,头却保持未动。不过此时,艾伦小姐正好弯下身子,他能看见的只是空空的售货亭。
“脚夫!”
他摇摇晃晃地加快了步子。
“你去哪里了,脚夫?”
其实,他们并不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如果他们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可能会觉得有趣,说不定更喜欢他了。
“货车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了。把货装上!”
他把一捆捆货物朝车上搬去,一捆捆金属件被叮叮当当地扔进了角落。他放进半打折叠椅,最后把自己笨拙的身体移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我们商店有那么多的花!”
帕里什先生,那个关节炎司机,哼了一声。麦蒂继续说着。
“那些花像真的一样,是不是?”
“我没有见过那些花。如果你有我的膝盖——”
“它们很好看,那些花很好看。”
帕里什先生没有理睬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货车。麦蒂的声音,实际上相当主动,继续在说着。
“它们很漂亮。我是说那些塑料花。还有那位姑娘,那个年轻小姐——”
帕里什年轻时曾是弗兰克里的三位送货马车手之一。在机动车发明并使用后没几年,他就变成了机动车司机。他随身携带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送货马车的词汇表;另一样是自认为已经晋升的信念。起初,没有迹象表明帕里什先生听见了脚夫的话。然而,他实际上听见了这个脚夫说过的每一个字——正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把他的沉默包起来,卷成武器,以此来击打他的头部。他现在开始实施行动了。
“小伙子,跟我说话,你应该称呼我‘帕里什先生’。”
也许是从这一次开始,麦蒂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那天晚些时候,他又一次来到了营业大厅上面的阁楼上。他又一次在屋脊状天窗下的明亮区域里朝两边扫视,又一次在天花板下东张西望,左右窥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商店打烊后,他匆忙赶到店门前空空的人行道上,但什么人也没有看见。第二天同一时间,他早早地赶到了那里,并得到了回报。他看见淡褐色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光泽,裸露而弯曲的膝盖,以及修长的、闪亮的穿着长袜的双腿。它们出现在巴士车的站台上,随后消失在巴士车内。次日是星期六——半天营业,他整个上午忙忙碌碌,等他有空时,她已经离开。
星期天,他主动前来上早班,在阿瑟先生称之为“食堂”的地方,吃了一顿那里提供的普通大餐,随后为了健康缘故,听从嘱托闲逛出来散步。与此同时,有翅膀的领子们则躺在床上小憩。麦蒂一路走着,经过古德柴尔德珍本书店,经过斯普罗森大楼,向右拐到了小镇的主大街。他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仿佛空中有一个高扬的音符在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摆脱。这种状况直接来自于某种内在压力,某种焦虑——如果大脑对过去进行回忆,焦虑就会演变成剧烈的痛苦。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使他转身返回弗兰克里五金店,仿佛看见这个他出了问题的地方,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尽管他伫立在街头,仔细打量着五金店,以及毗邻的书店,以及再毗邻的斯普罗森大楼,但他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转过斯普罗森大楼的拐角,来到横跨运河的老桥上。经过老桥时,他听见了老桥底部铁皮厕所里哗啦啦的自动冲刷声。他伫立着,俯瞰着运河的水流,内心不知不觉地想到了古老的信念,认为此情此景可以带来裨益与治疗之效。他曾产生过漫步纤道的短暂念头,但是纤道泥泞不堪。他转过身,拐过斯普罗森大楼,又看见了书店和弗兰克里五金店。他停下脚步,朝书店的橱窗看去。图书的题名也帮不上忙。图书里全是文字,它们是人类喋喋不休的物理复制。
现在,问题的某个方面逐渐清晰起来。还是有可能对这一切保持沉默,静下心来穿越一切噪音、一切语词,带着具有穿透力的甜蜜感,穿越这全是你的错和嗒这样的语词和刀剑,走向沉默、沉默——
橱窗的左栏,几排书(《棍棒与枪炮》)的下面,有一个狭小的柜台,上面有一些书籍,但绝不是严格的经典作品。它们是一些英文ABC和祷告入门书之类。其中还有精心裱贴的古老音乐羊皮纸——方阵音符的音乐。在它的左侧,有一个玻璃球立在一个很小的黑木架子上。麦蒂带着一种认同感看着玻璃球,因为玻璃球并没有试图说着什么。它与大部头图书不一样,不是僵化语言的完整储藏室。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明亮的太阳,太阳显得非常遥远。他认同太阳,因为太阳什么也没有说,而是静卧在那里,看上去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纯洁。当乌云消散的时候,它开始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芒。他移动时,它也在移动,但是很快,他站立不动,无法移动了。它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一支火炬笔直地照进了他的眼睛,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而是持续的奇妙的感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他同时也产生了恰如其分的感受,真实感和沉默感。对此,他后来称之为“泉水喷涌的感觉”。再后来,埃德温·贝尔称之为“进入一个静谧的另类空间”,众多事物在他面前显现或被展示了出来。
连接处阴暗的一面向他展示了出来。曾经孤立的完整背景现在出现了,它是事件和人物得以存在的基础。他看见了佩迪格里先生,他的脸因为斥责而发生扭曲。他看见了披散的头发,看见了一个侧影。他看见了它们彼此保持的平衡。塑料花丛中那个姑娘的脸,他未曾完整地看见过,现在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了解这张脸,但同时也知道,他对这张脸的了解有点问题。佩迪格里先生使它平衡下来。他对佩迪格里以及他说过的那句伤人的话的相关了解,每一件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随后,所有这一切对他都不可言说地隐藏了起来。从右下方到稍高一些的左上方有一个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几个镀金大字。他注意到这是书店橱窗的底部,上面有“古德柴尔德珍本书店”几个镀金大字。他发现自己正歪斜着身体,毕竟镀金大字是呈水平状。由于呼吸的水汽在橱窗上凝结,小黑木架子上的玻璃球开始隐退。玻璃球上的太阳不再闪闪发光。他在困惑中回忆起来,整整一天了,天空没有出现过太阳,而是布满厚厚的云层,云层不时洒下几滴雨点。他试图回想刚刚发生过的事,随后发现,回想的时候他改变了刚发生的事情,仿佛在画面和事件上涂上了色彩和形状。它与在绘画练习册的空格中涂满颜色不一样,因为练习册上的所有线条都已框定,而像心怀愿望,随后看愿望实现;或者说,不得不心怀愿望,然后看着愿望实现。
过了片刻,他转身离开,沿着主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雨像刺一样下着。他犹豫着,随后朝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落到了老教堂上,它位于大街左侧不远的地方。他加快步伐朝教堂走去,首先想到了躲雨,接着突然明白教堂是他必须要朝拜的地方。他推开教堂的大门,走了进去,坐在了教堂后厅的西窗下。他小心地挽起裤脚,跪了下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怀着恰当的态度,来到了恰当的地方。这里是格林菲尔德的教区教堂,一座高大的建筑,两侧有回廊和耳堂,布满了小镇悠久而杂乱的历史痕迹。地面上的每一块石板都有铭文,墙壁上没有文字的地方极少。教堂里几乎空荡荡的,不仅仅是没有人。对他来说,教堂里没有玻璃球上的那些特性,那些特性曾在他的内心找到了某种共鸣。他无法找到任何联系,他的咽喉有一块物体,巨大而难以吞咽。他开始念主祷文,然后停了下来,因为语言似乎没有意义。他待在那儿,跪立着,感到困惑而悲伤。跪着的同时,由塑料花与散发出甜美光泽的褐色发浪所带来的痛苦和特别的渴望,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
人类的女儿们。
他的内心无声而漫无目的地大喊着。沉默,在沉默中回荡着。
这时,一个声音在说话。而且非常清晰。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这是助理牧师的声音。他正在清理法衣室内的某些物品。他一直恪守着清规戒律的苦行生活,而他的牧师一无所知。他惊讶地发现一个唱诗班的男孩正在法衣室的大门旁搜索着,并想进去寻找一本遗失的连环画。不过,这两句话在麦蒂听来,问得恰如其分,正是他的内心所想。他同样在内心进行了回答。在内心的天平上,一端是一张男人的脸,另一端是如火一般的期待与诱惑。在天平的两端取得平衡之前,他经历了一段纯粹而灼热的痛苦时光。这是对他未曾磨练过的意志的第一次砥砺。他知道——也从未想到过要怀疑这种认识,或者更糟糕的是,去接受这种认识,为之感到自豪——他所作出的选择,不是像驴那样在大小萝卜之间进行选择,而是选择了痛苦不堪的感知。灼热的痛苦继续在燃烧。在它的内里,被吞噬的是冉冉升起的、以塑料花和秀发为中心的完整未来。希望越来越小,从可能转向了渺茫。因为他已经有了感知,所以他也看到了,他毫无吸引力的外表,会让他跟这个姑娘的接触变成闹剧和羞辱。他看到了,同时也想到了,接近任何女人都会是这样。他开始流下了成人的眼泪,本性感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为消失了的未来哭泣,宛如为一位死去的朋友哭泣。他哭泣着,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随着眼泪的流淌,他永远也不知道身上的某些东西也随之流干了。哭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他跪在地上,但是后背碰到了板凳的边沿。他的双手正抓着前面的靠背,额头贴在放祷告书和赞美书的小搁板上。他睁开眼睛,凝神注目时,发现自己正凝视着自己流下的潮湿的眼泪。这些眼泪滴落在石地板上,流入古老铭文的沟槽里。他开始回过神来。这时,天色已经变得朦胧而灰暗,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高高的西窗上。他发现救治佩迪格里绝无可能。至于秀发——他知道他必须远走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