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杜郎风采
如前所述,杜牧的《偶作》《遣怀》《赠别二首》诸诗可以被视为“杜郎”意象的自我写照,凸显出其风流才情。但这并不是后人视野中更为全面的杜牧。也许正因为杜牧高才不寿,后人才为其诗歌附会了诸多“本事”,通过与真实杜诗相附会的虚拟“本事”,我们可以见出“杜郎”意象中的其他元素,一是率性,二是痴情。
当然,除却这些诗“本事”,宋人在诗歌中还将杜牧的“喜谈兵”等侧面凸显了出来,如释德洪“谭兵杜牧之,赋诗果横槊”[54]、张镃“共推掌学文清手,突过谈兵杜牧才”[55]颇为杜牧兵事服膺,正可作为宋人关注杜牧“喜论兵事”的一面。本节所关注的是杜牧诗“本事”中的元素对于“杜郎”意象塑造的意义,“本事”中并未兼及谈兵之事,故而待他日论及宋人诗歌中的杜牧意象时再详论之。
一 谁唤分司御史来:“本事”中的率性
大和末开成初(835—836),杜牧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时,有《兵部尚书席上作》一诗,唐人及后人对此诗有颇多评骘,诗云: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召分司御史来。偶发狂言惊满坐,三重粉面一时回。
此诗本事既见于《本事诗》,又见于《唐诗纪事》《太平广记》等。《本事诗》记此事甚详,其云:
杜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罢镇闲居,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筵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花独酌,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向,瞪目注视,引满三巵,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傍若无人。[56]
《唐诗纪事》《太平广记》皆称李司徒为李愿,《全唐诗重出误收考》引吴企明之说,称李卒于宝历元年(825)六月,不可能在洛阳与杜牧共宴。我们且不论李司徒为何人,且看此诗及本事对后世的影响。《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五称:
东坡闻李公择饮傅国博家,大醉,有诗云:“不肯惺惺骑马回,玉山知为玉人颓。紫云有语君知否,莫唤分司御史来。”即此事也。又《侍儿小名录》云:“兵部李尚书乐妓崔紫云,词华清峭,眉目端丽,李公为尹东洛,宴客将酣,杜公轻骑而来,连饮三觥,谓主人曰:‘尝闻有能篇咏紫云者,今日方知名不虚得,倘垂一惠,无以加焉。’诸妓回头掩笑,杜作前诗,诗罢,上马而去。李公寻以紫云赠之。紫云临行献诗曰:‘从来学制斐然诗,不料霜台御史知。忽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侍儿小名录》不载此事出于何书,疑好事者附会为之也。[57]
如胡仔所云,苏轼《闻李公择饮傅国博家大醉二首·其二》确用杜牧本事,宋诗之中李会断句“金沙滩上双,肯为分司御史来”[58]、项安世“三生杜牧垂纶手,渠自长安障日头。我意从来端易败,分司御史莫来休”[59]、苏泂“燕子蜂儿各自忙,玉魂谁返杜秋娘。人间抵死无殊丽,免唤分司御史狂”[60]等亦皆用小杜此事。
东坡又有《临江仙·冬日即事》词,中间用小杜、紫云事,可与杜诗及上诗相呼应,其云:
自古相从休务日,何妨低唱微吟。天垂云重作春阴。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 闻道分司狂御史,紫云无路追寻。凄风寒雨是骎骎。问囚长损气,见鹤忽惊心。
此首作于元丰元年(1078)正月,李公恕时为京东西路转运判官,召赴阙。此词作于送别宴饮之际,化用小杜、紫云之事,将李公恕比作杜牧。结处写凄风寒雨,分离在即,“问囚”“见鹤”见出东坡的些许归隐之意。
陈师道《木兰花减字·赠晁无咎舞鬟》为赠送晁补之舞鬟之作,词中将舞鬟比作杜牧之紫云,其云:
娉婷娜袅。红落东风青子小。妙舞逶迤。拍误周郎却未知。 花前月底。谁唤分司狂御史。欲语还休。唤不回头莫着羞。
先写女子之娉婷妩媚,曲子有误而周郎不知;再写女子娇羞,有御史来唤,却羞不回头。苏、陈二词,一从杜牧着手,将李公恕比作风流蕴藉的小杜;一从紫云入手,将晁补之家的舞鬟比作娉婷娜袅的紫云。苏轼、陈师道恰将杜牧诗中的“狂御史”与“紫云”二意象分遣词中,若二首并观,正可见出宋人对杜牧此诗的关注与喜爱。
杜牧“偶发狂言惊满座,三重粉面一时回”一句画面感十足,还有一些宋词,偏取此句。如欧阳修“翠袖娇鬟舞石州,两行红粉一时羞”(《浣溪沙》)写女子娇艳、贺铸“数阕清歌,两行红粉,恹恹别酒初醺”(《更漏子》)写离别相送,皆取法此句。
总体而言,宋人在作品中对杜牧此诗的师法,未若宋人在心目中对杜牧风流形象的构建来得明显,小杜在酒席上的率性而为,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本事。
二 青子垂枝杜郎来:“本事”中的痴情
杜牧还有一首诗,叫《叹花》[61],后人也为这诗“安排”了一出本事,诗云: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太平广记》引《唐阙史》记此事甚详。称大和末,杜牧游湖州,刺史为杜牧素所厚者,为之张水嬉,两岸观者云集。于丛中见里姥所引之鸦头女,年十余岁,有国色之姿,因使语其母,约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复当何如?”杜牧则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牧归朝,颇以湖州为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发。寻拜黄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与周墀善,会墀为相,乃并以三笺干墀,乞守湖州。意以弟目疾,冀于江外疗之。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已十四年矣。所约者,已从人三载,而生三子。”[62]故杜牧怅然而有此诗。缪钺先生称此段所记甚为可疑:“以其与杜牧行迹及史事颇有舛忤,且于情理不合也。杜牧出守湖州在大中四年,非三年,其时周墀已罢相,杜牧自不能以三笺干墀。杜牧平生凡两佐宣州幕,第一次在大和五年,从沈传师,第二次在开成二年,从崔郸,若自守湖州时上溯十四年,应指第二次佐宣州幕时。时沈传师已卒矣,不得云出佐沈传师江西、宣州幕也。杜牧在大中三、四两年中,四次上书于宰相,请求外放,先求杭州,不能得,始求湖州,亦并非专求湖州。此皆可疑之点。且杜牧如欲得此女,自可以践约为名,遣人迎致,不必定求为湖州刺史。唐制:地方官吏娶百姓女为妻妾,‘有逾格律’。以刺史而娶本地民女为妾,乃违犯官纪之事,杜牧何为必欲出此?此亦于情理不合者。杜牧生平不拘礼教,而‘自是寻春去校迟’一诗,又似有所寄托,或好事者因此诗附会而成此故事,未必可信也。”[63]缪先生从几个方面质疑杜牧此诗之“本事”,认为当为后人附会,缪说可信。
后人喜欢在文人墨客身上附会香艳之事,不只小杜,刘禹锡也曾被附会过“司空见惯”之事,而且被附会的诗歌竟然还不是刘禹锡的作品,岑仲勉先生在《唐史余沈》中有过详尽考证,可并参[64]。好在杜牧诗歌不伪,仅是本事被后人附会而已,不过由此也能见出后人对小杜的喜爱。
苏辙尝于诗中暗用杜牧此诗——但是仅取相约、爽约之事,未涉及其中的儿女私情——点化自然,几乎不着痕迹,若我们不从本事角度考虑,诗意亦很显豁;若知晓小杜本事,与杜诗相结合,亦能见出苏辙暗用之功。其诗题为《马上见卖芍药戏赠张厚之二绝》[65],其云:
春风欲尽无寻处,尽向南园芍药中。过尽此花真尽也,此生应与此花同。(其一)
春来便有南园约,过尽春风约尚赊。绿叶成阴花结子,便须携客到君家。(其二)
两首对读,诗意显豁,无须阐释。张厚之,即张恕,张方平之子。苏辙与其本有南园之约,春已过尽,尚未成行。诗人说,待到绿叶成阴繁花结子之时,便赴君家。看似这就是一首简单的戏赠诗,其实题面背后隐藏着杜牧诗歌本事:都是早有相约,都是未曾及时赴约,故而有此点化。不同在于杜氏之约,为与佳人之约,相约他年成欢;苏氏之约,为与友人之约,相约南园赏花。两首诗的契合点在于“约”—“爽约”—“绿叶成阴子满枝”这样一个动态过程。与苏辙的相对隐晦不同,陈著《与弟侄观小圃梅花二首》[66]诗便直称借用杜诗,其云:
看花须看未开时,到七分开看已迟。前辈咏梅多此意,水边竹外两三枝。(其一)
是则看花要及时,看花到实不妨迟。前贤亦有留佳句,绿叶成阴子满枝。(其二)
诗歌通俗晓畅,浅白如话。写看花须及时,如若不及时,将无花可看,只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了。苏辙、陈著皆取杜牧诗歌本意,并未兼及“鸦头女”之事,可见这还是比较单纯地化用杜诗原意。
宋词之中,曹冠有《喜朝天》词,烟雨溟蒙之际,送春惜别,其云:
翠老红稀,歌慵笑懒。溟蒙烟雨秋千院。芹泥带湿燕双飞,杜鹃啼诉芳心怨。 座客分题,传觞迭劝。送春惜别情何限。不须惆怅怨春归,明年春色重妍暖。
上片纯是一派暮春景象,伤春;下片座客分题,传觞叠劝,惜别。故而整首词的基调是低郁的,有些化解不开。词人劝慰道“不须惆怅怨春归”,因为“明年春色重妍暖”,结处拉升起低落的情绪,为整首词添加上一抹亮色。词中的“不须惆怅怨春归”与杜诗中的“不须惆怅怨芳时”,别无二致。只是词人较之小杜多了几分豁达而已。
杨师纯今仅存词两首,便是下引两首《清平乐》,词云:
羞娥浅浅。秋水如刀剪。窗下无人自针线。不觉郎来身畔。 相将携手鸳帏。匆匆不许多时。耳畔告郎低语,共郎莫使人知。
小庭春院。睡起花阴转。往事旧欢离思远。柳絮随风难管。 等闲屈指当时。阑干几曲谁知。为问春风桃李,而今子满芳枝。
“共郎私会”“往事旧欢”,是这两首《清平乐》的主题,有些前后相继的意味。宋人杨湜《古今词话》引出这两首词的本事,这本事竟然与杜牧的“本事”相仿佛:
庐陵杨师纯登第年,泊舟江岸。邻舟有一姝美而艳,与师纯目色相投,未尝有一语之接。一日,师纯乘酒,醉跳为邻舟径获一欢(案:句有衍伪)。因作《清平乐》词以遣:“羞娥浅浅。秋水如刀剪。窗下无人自针线。不觉郎来身畔。 相将携手鸳帏。匆匆不许多时。耳畔告郎低语,共郎莫使人知。”后师纯之官,复经故地,问其人已生数子矣。师纯感旧,再作《清平乐》以遣怀曰:“小庭春院。睡起花阴转。往事旧欢离思远。柳絮随风难管。 等闲屈指当时。阑干几曲谁知。为问春风桃李,而今子满芳枝。”[67]
杨师纯之事几乎就是杜牧之事的翻版,且较杜事更为粗糙,其间只有“共郎莫使人知”可作二人相约之语,至于相约之期等并未详及。换言之,这个本事很可能是生硬套取“杜牧之事”而来,而作者《清乐平》(小庭春院)的本意可能仅是点化杜诗感慨春光凋谢而已。
相较于杨师纯之作,黄庭坚《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词则是很明确地使用了杜牧“本事”。这首词当为崇宁三年,黄庭坚赴宜州贬所途中邂逅衡阳妓陈湘,“颇属意焉,陈湘亦向山谷学书求字,非徒以色事人者”[68],除此首外,山谷又有两首词赠送陈湘。可见二人之间确有互相吸引之处。上片“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与下片“绿成阴、青梅如豆”两用杜诗,特别是下片之用更将杜牧“本事”引入词中,叹惜身不由己的分离之后,唯恐归来之时,已然“绿成阴、青梅如豆”,这是沿着杜诗“本事”而下,并无引申或其他展延。
当然,宋人也有好事者,将杜牧“相约”“负约”的“本事”化入词中。还有一些词人对“相约”“负约”进行引申,加入叮咛嘱咐,希望“勿负约”。如吕渭花《西江月慢》词写女子“记去年、紫陌朱门,花下旧相识”,一年已过,而今“望翠阁、烟林似织”,希望男子“但记取、角枕情题,东窗休误,这些端的。更莫待、青子绿阴春事寂”。陆游亦代女子立言,“犹恨负幽期”,极写闺情相思的“那堪更是,吹箫池馆,青子绿阴时”(《一丛花》)与俞国宝“念盟钗一股,鸾光两破,已负秦楼素约。但莫教、嫩绿成阴,把人误却”(《瑞鹤仙》)等大抵皆为此类。
此外,还有另外一些词人,纯粹以“绿叶成阴子满枝”写花凋叶繁、果实长成,感慨时光飞逝,景色生变。如无名氏有一首《忆人人》词,用笔细腻,感情亦细腻,其云:
前村深雪,难寻幽艳,无奈清香漏绽。烟梢霜萼出墙时,似暗妒、寿阳妆面。 幽香浮动,无缘攀赏,但只心劳魂乱。不辞他日醉琼姿,又只恐、阴成子满。
这是一首梅子词,词人将前人咏梅作品,如“前村深雪”“寿阳妆面”“幽香浮动”等化入词中,结处用杜牧诗句,写要及时赏玩梅花,不然“又只恐、阴成子满”。
宋人对杜牧这两首诗歌的接受,呈现出与其他诗歌不甚相同的模式,即是除点化诗歌用语外,还注重对诗歌所涉及的“本事”的挖掘和引申——而他们往往不去顾及这些流传下来的“本事”是否属实——在这种挖掘与引申中,宋人在作品中将小杜塑造成他们理想中,或者说想象中的形象。既然小杜自是风流蕴藉的,那么宋人再添点“分司狂御史”的率性、洒脱与不羁,再添点“绿叶成阴子满枝”的痴情、深情与惆怅,使其为我所用,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