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溪志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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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朱元晦  宋 陸九淵

黃、易二生歸,奉正月十四日書,備承改歲動息,慰浣之劇。不得嗣問,倏又經時,日深馳鄉。聞已赴闕奏事,何日對楊?伏想大攄素藴,為明王忠言,動悟淵衷,以幸天下。恨未得即聞緒餘,沃此傾渇。外間傳聞留中講讀,未知信否?誠得如此,豈勝慶幸!

鄉人彭世昌得一山,在信之西境,距敝廬兩舍而近,實龍虎山之宗。巨陵特起,豗然如象,名曰象山。山間自為原塢,良田清池,無異平野。山澗合為瀑流,垂注數里。兩崖有蟠松怪石,却畧偃蹇,中為茂林。瓊瑤氷雪,傾倒激射,飛灑映帶於其間,春夏流壯,勢如奔雷。木石自為階梯,可沿以觀。佳處與玉淵、臥龍未易優劣。往歲彭子結一廬以相延,某亦自為精舍於其間。春間攜一姪二息,讀書其上。又得勝處為方丈以居,前挹閩山,奇峰萬疊,後帶二溪,下赴彭蠡。學子亦稍稍結茅其旁,相從講習,此理為之日明。舞雩詠歸,千載同樂。

某昔年兩得侍教,康廬之集,加款於鵝湖,然猶鹵莾淺陋,未能成章,無以相發,甚自愧也。比日少進,甚思一侍函丈,當有啟助,以卒餘教。尚此未能,登高臨流,每用悵惘!往歲覽尊兄與梭山家兄書,嘗因南豐便人,僭易致區區,蒙復書許以卒請,不勝幸甚!古之聖賢,惟理是視,堯舜之聖,而詢於芻蕘,曾子之易簀,葢得於執燭之童子。《蒙·九二》曰:“納婦吉。”苟當於理,雖婦人孺子之言所不棄也。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或乖理致,雖出古書,不敢盡信也。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人言豈可忽哉?

梭山兄謂:“《太極圖說》與《通書》不類,疑非周子所為,不然,則或是其學未成時所作;不然,則或傳他人之文,後人不辨也。葢《通書·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曰一,曰中,即太極也,未嘗於其上加“無極”字。《動靜章》言五行陰陽、隂陽太極,亦無“無極”之文。假令《太極圖說》是其所傳,或其少時所作,則作《通書》時,不言無極,葢已知其說之非矣。”此言殆未可忽也。兄謂:“梭山急迫,看人文字未能盡彼之情,而欲遽申己意,是以輕於立論,徒為多說,而未必果當於理。”《大學》曰:“無諸己而後非諸人。”人無古今、智愚、賢不肖,皆言也,皆文字也。觀兄與梭山之書,已不能酬斯言矣,尚何以責梭山哉?

尊兄向與梭山書云:“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於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夫太極者,實有是理,聖人從而發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論,使後人簸弄於頰舌紙筆之間也。其為萬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豈以人言不言之故邪?《易大傳》曰:“易有太極。”聖人言有,今乃言無,何也?作《大傳》時不言無極,太極何嘗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洪範》五皇極,列在九疇之中,不言無極,太極亦何嘗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太極固自若也,尊兄只管言來言去,轉加糊塗,此真所謂輕於立論,徒為多說,而未必果當於理也。兄號句句而論,字字而議有年矣,宜益工益密,立言精確,足以悟疑辨惑,乃反疎脫如此,宜有以自反矣。

後書又謂:“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着無極二字以明之。”《易·大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又曰“一隂一陽之謂道”,一隂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曉文義者舉知之矣。自有《大傳》,至今幾年,未聞有錯認太極別為一物者。設有愚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尚煩老先生特地於太極上加“無極”二字以曉之乎?且“極”字亦不可以“形”字釋之,葢極者,中也,言無極則是猶言無中也,是奚可哉?若懼學者泥於形器而申釋之,則宜如詩言“上天之載”,而於下贊之曰“無聲無臭”可也,豈宜以“無極”字加於太極之上?朱子發謂濓溪得《太極圖》於穆伯長,伯長之傳出於陳希夷,其必有攷。希夷之學,老氏之學也。“無極”二字,出於《老子·知其雄章》,吾聖人之書所無有也。老子首章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無極而太極”,即是此旨。老氏學之不正,見理不明,所蔽在此。兄於此學用力之深,為日之久,曾此之不能辨,何也?《通書》“中焉止矣”之言,與此昭然不類,而兄曾不之察,何也?《太極圖說》以“無極”二字冠首,而《通書》終篇未嘗一及“無極”字。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嘗一及“無極”字,假令其初實有是圖,觀其後來未嘗一及“無極”字,可見其道之進,而不自以為是也。兄今攷訂注釋,表顯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為善祖述者也。潘清逸詩文可見矣,彼豈能知濓溪者?明道、伊川親師承濓溪,當時名賢居潘右者亦復不少,濓溪之誌,卒屬於潘,可見其子孫之不能世其學也。兄何據之篤乎?梭山兄之言恐未宜忽也。

孟子與墨者夷之辯,則據其“愛無等差”之言,與許行辨,則據其“與民並耕”之言,與告子辨,則據其“義外”與“人性無分於善不善”之言,未嘗泛為料度之說。兄之論辨則異於是。如某今者所論,則皆據尊兄書中要語,不敢增損,或稍用尊兄泛辭以相繩糾者,亦差有證據,抑所謂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

兄書令“梭山寛心遊意,反復二家之言,必使於其所說如出於吾之所為者,而無纎芥之疑,然後可以發言立論,而斷其可否,則其為辨也不煩,而理之所在無不得矣”。彼方深疑説[1]說之非,則又安能使之如出於其所為者而無纎芥之疑哉?若其如出於吾之所為者而無纎芥之疑,則無不可矣,尚何論之立可否之可斷哉?兄之此言,無乃亦少傷於急迫而未精邪?兄又謂:“一以急迫之意求之,則於察理已不能精,而於彼之情,又不詳盡,則徒為紛紛,雖欲不差,不可得矣。”殆夫子自道也。

向在南康,論兄所解“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一章非是,兄令某平心觀之。某嘗答曰:甲與乙辨,方是是其說,甲則曰願某乙平心也,乙亦曰願某甲平心也,平心之說,恐難明白,不若據事論理可也。今此“急迫”之說,“寛心遊意”之說,正相類耳。論事理,不必以此等壓之,然後可明也。梭山氣稟寛緩,觀書未嘗草草,必優遊諷詠,耐久紬繹。今以急迫指之,雖他人亦未諭也。夫辨是非,別邪正,決疑似,固貴於峻潔明白,若乃料度、羅織、文致之辭,願兄無易之也。

梭山兄所以不復致辨者,葢以兄執己之意甚固,而視人之言甚忽,求勝不求益也,某則以為不然。尊兄平日惓惓於朋友,求箴規切磨之益,葢亦甚至。獨羣雌孤雄,人非惟不敢以忠言進於左右,亦未有能為忠信者。言論之橫出,其勢然耳。向來相聚,每以不能副兄所期為媿,比者自謂少進,方將圖合并而承教。今兄為時所用,進退殊路,合并未可期也。又蒙許其吐露,輒寓此少見區區,尊意不以為然,幸不憚下教。政遠,惟為國保愛,以需柄用,以澤天下。

伏自夏中拜書,尋聞得對,方深贊喜!冒疾遽興,重為駭嘆!賢者進退,綽綽有裕,所甚惜者,為世道耳。承還里第,屢欲致書,每以冗奪,徒積傾馳。江德功人至,奉十一月八日書,備承作止之詳,慰浣良劇。比閲邸報,竊知召命,不容辭免,莫須更一出否?吾人進退,自有大義,豈直避嫌畏譏而已哉。前日面對,必不止於職守所及,恨不得與聞至言,後便儻可垂教否?

前書條析所見,正以疇昔負兄所期,比日少進,方圖自贖耳。來書誨之諄複,不勝幸甚!愚心有所未安,義當展盡,不容但已,亦尊兄教之之本意也。近浙間有後生貽書見規,以為吾二人者,所習各已成熟,終不能以相為,莫若置之勿論,以俟天下後世之自擇。鄙哉言乎!此輩凡陋,沉溺俗學,悖戾如此,亦可憐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然人之為人,則抑有其職矣。垂象而覆物者,天之職也。成形而載物者,地之職也。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人君之職也。孟子曰:“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所謂行之者,行其所學以格君心之非,引其君於當道,與其君論道經邦,燮理隂陽,使斯道達乎天下也。所謂學之者,從師親友,讀書攷古,學問思辨,以明此道也。故少而學道,壯而行道者,士君子之職也。吾人皆無常師,周旋於羣言淆亂之中,俯仰參求,雖自謂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見詖說,若雷同相從,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懼也。幸而有相疑不合,在同志之間,正宜各盡所懷,力相切磋,期歸于一是之地。大舜之所以為大者,善與人同,樂取諸人以為善,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吾人之志,當何求哉?惟其是而已矣。疇昔明言善議,拳拳服膺而勿失,樂與天下共之者,以為是也。今一旦以切磋而知其非,則棄前日之所習,勢當如出陷穽,如避荊棘,惟新之念,若決江河,是得所欲而遂其志也。此豈小智之私,鄙陋之習,榮勝恥負者所能知哉?弗明弗措,古有明訓,敢悉布之。

尊兄平日論文,甚取曾南豐之嚴健。南康為別前一夕,讀尊兄之文,見其得意者,必簡健有力,每切敬服。嘗謂尊兄才力如此,故所取亦如此。今閲來書,但見文辭繳繞,氣象褊迫,其致辨處,類皆遷就牽合,甚費分踈,終不明白,無乃為“無極”所累,反困其才邪?不然,以尊兄之高明,自視其說亦當如白黑之易辨矣。尊兄當曉陳同父云:“欲賢者百尺竿頭,進取一步,將來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氣力為漢唐分踈,即更脫灑磊落。”今亦欲得尊兄進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學術,省得氣力為“無極”二字分踈,亦更脫灑磊落。古人質實,不尚智巧,言論未詳,事實先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謂“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者,以其事實覺其事實,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謂“言顧行,行顧言”。周道之衰,文貌日勝,事實湮於意見,典訓蕪於辨說,揣量模寫之工,依倣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以子貢之達,又得夫子而師承之,尚不免此多學而識之之見。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無疑。先行之訓,予欲無言之訓,所以覺之者屢矣,而終不悟。顔子既沒,其傳固在曾子,葢可觀已。尊兄之才,未知其與子貢如何?今日之病,則有深於子貢者。尊兄誠能深知此病,則來書七條之說,當不待條析而自解矣。然相去數百里,脫或未能自克,淹回舊習,則不能遺恨,請卒條之。

來書本是主張“無極”二字,而以明理為說,其要則曰:“於此有以灼然實見太極之真體。”某竊謂尊兄未曾實見太極,上面不必更加“無極”字,下面必不加着“真體”字。上面加“無極”字,正是疊床上之床,下面着真體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虛見之與實見,其言固是不同也。又謂:“極者,正以其究竟至極,無名可名,故特謂之太極,猶曰舉天下之至極,無以加此云耳。”就令如此,又何必更於上面加“無極”字也?若謂欲言其無方所、無形狀,則前書固言,宜如《詩》言“上天之載”,而於其下贊之曰“無聲無臭”可也,豈宜以“無極”字加於太極之上?《繫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老氏以無為天地之始,以有為萬物之母,以常無觀妙,以常有觀徼,直將無字撘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學,豈可諱也?惟其所蔽在此,故其流為任術數,為無忌憚。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豈可言無?若以為無,則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楊朱未遽無君,而孟子以為無君,墨翟未遽無父,而孟子以為無父,此其所以為知言也。極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疇之中而曰皇極,豈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詩》言“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豈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豈更復有太極哉?

以極為“中”則為不明理,以極為“形”乃為明理乎?字義固有一字而數義者;用字則有專一義者,有兼數義者;而字之指歸,又有虛實,虛字則但當論字義,實字則當論所指之實。論其所指之實,則有非字義所能拘者。如元字有“始”義,有“長”義,有“大”義。《坤》五之元吉,《屯》之元亨,則是虛字,專為“大”義,不可複以他義參之。如《乾》元之元,則是實字。論其所指之實,則《文言》所謂善,所謂仁,皆元也,亦豈可以字義拘之哉?“極”字亦如此,太極、皇極,乃是實字,所指之實,豈容有二。充塞宇宙,無非此理,豈容以字義拘之乎?中即至理,何嘗不兼至義?《大學》《文言》皆言“知至”,所謂至者,即此理也。語讀《易》者曰能知太極,即是知至;語讀《洪範》者曰能知皇極,即是知至;夫豈不可?葢同指此理。則曰極、曰中、曰至,其實一也。“一極備凶,一極無凶”,此兩極字,乃是虛字,專為至義。却使得“極者,至極而已”,於此用“而已”字,方用得當。尊兄最號為精通詁訓文義者,何為尚惑於此,無乃理有未明,正以太泥而反失之乎?

至如直以隂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此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隂一陽而已,先後、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闔闢、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裏、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隂一陽哉?奇偶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說卦》曰:“觀變於隂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又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隂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下繫》亦曰:“《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才之道也。“今顧以隂陽為非道而直謂之形器,其孰為昧於道器之分哉?

辨難有要領,言辭有指歸,為辨而失要領,觀言而迷指歸,皆不明也。前書之辨,其要領在“無極“二字。尊兄確意主張,曲為飾說,既以無形釋之,又謂“周子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着‘無極’二字以明之。”某於此見得尊兄只是強說來由,恐無是事。故前書舉《大傳》“一隂一陽之謂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兩句,以見粗識文義者,亦知一隂一陽即是形而上者,必不至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曰“況太極乎”?此其指歸,本自明白,而兄曾不知察,乃必見誣以道上別有一物為太極。《通書》曰:“中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致其中而止矣。”周子之言中如此,亦不輕矣,外此豈更別有道理,乃不得比虛字乎?所舉《理性命章》五句,但欲見《通書》言中言一而不言無極耳。“中焉止矣”一句,不妨自是斷章,兄必見誣以屬之下文。兄之為辯,失其指歸,大率類此。“盡信書,不如無書”,某實深信孟子之言。前書釋此段,亦多援據古書,獨頗不信無極之說耳。兄遽坐以直黜古書為不足信,兄其深文矣哉!《大傳》、《洪範》、《毛詩》、《周禮》與《太極圖說》孰古,以極為“形”而謂不得為“中”,以一隂一陽為“器”而謂不得為“道”,此無乃少黜古書為不足信,而微任胸臆之所裁乎?

來書謂“若論無極二字,乃是周子灼見道體,迥出常情,不顧旁人是非,不計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又謂:“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誠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處,但加之太極之上,則吾聖門正不肯如此道耳。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太極亦曷嘗隱於人哉?尊兄兩下說無說有,不知漏洩得多少。如所謂太極真體不傳之秘,無物之前,隂陽之外,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語,莫是曾學禪宗,所得如此。平時既私其說以自高妙,及教學者,則又往往秘此,而多說文義,此漏洩之說所從出也。以實論之兩頭都無着實,彼此只是葛藤未說。氣質不美者樂寄此以神其姦,不知繫絆多少好氣質底學者。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過,兄其無以久習於此而重自反也。

區區之忠,竭盡如此,流俗無知,必謂不遜。《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諒在高明,正所樂聞,若猶有疑,願不憚下教。政遠,惟為國自愛。(象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