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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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方红·一江春水向东流

东方红是我们亳州城里一家电影院,如果不是护送三星和小青去上大学,我这一辈子也别打算在东方红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小青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李庄所有的人都能接受。但是三星考上了大学而我没有考上,这在当时简直是天理难容的事儿。因为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两个都在一个班级,虽然整天野马似的疯,除了看电影就是打架,但临考试之前我随便翻翻书本,哪一次我都考前三名,上台领奖的都是我,弄得校长每次给我颁奖时都是摘下眼镜,用他那昏花老眼猛看我的脑门。而三星基本上没进入过前十名,每次都是摸着我的奖品小眼馋得直淌猫尿。

可是,三星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而我鸭子赶船不搭帮,这世界还有没有排资论辈的秩序了?尽管校长再三要我复读一年,“说不定明年就能考上北大或者清华”,但我哪里受得了半分羞辱,还是收拾铺盖卷回了家。当然,这都是三星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事了。

尤其让我生气的是,三星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们就是分头把他家里的老鼠洞都翻个个儿,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可是,三星临出发那天,居然恬不知耻地来到我家,要求我送他到亳州去坐火车。和他一块到我家的还有小青,一男一女都穿着新衣服,都比较兴奋,还胡说什么我们李庄就我们三人一块上的高中,这时候去送他们一趟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当时就是我肯答应,我爹也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正在猪圈里铲猪屎,一听三星说这话,把铁锨咣当一扔,带着两脚猪粪吧唧一步跨到三星跟前,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两个想得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把你们送到亳州,你们坐上火车咧着嘴上大学去了,剩下一个屁兮兮地回李庄,叫全庄千把号人的舌头忙活三个月是吧!”

三星从来就没有把我爹放到眼里过,就像我从来没有把他爹放到眼里一样,他笑嘻嘻地抹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说:“我们又不让他白送,到亳州我们请他吃牛肉馍,还请他看一场电影!”

我从小到大看了电影无数,周边十几里的村庄集镇都跑遍了,就是没有到亳州看过电影。我一听到亳州看电影,哪里还顾得上我爹的脸色,当即穿上衣服就跟他们往外走。结果差点儿把我累死,这两个人带的行李用牛车都拉不完,那架势好像他们要到美国去读书。他们两个都是大学生了,使唤人是天经地义的,把两三个重箱子都让我拿着,自己拿着轻东西,并排走在前边,有说有笑,一唱一和,哪有我说话的资格。我背一个箱子,两手各提一个箱子,他们都没说换我一下。好歹坐上票车,我找个座儿赶紧睡着了,他们两个哪有睡意,都在兴头上,一会儿谈论憧憬,一会儿谈论理想,一路说笑到亳州。

到了亳州下了车,在路边把行李包裹一放,三星命令我在那儿看着,他和小青跳上一辆三轮车,好像一对新婚夫妇似的,很浪漫主义地直奔火车站。我在那儿傻乎乎地等到地老天荒,那一对新人才回来,结果没买着当天的火车票,他们都很懊丧。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脑瓜子还是比他们聪明的,一看他们那样子,就知道他们的懊丧是装给我看的,说不定他们是商量好的,就是不买今天的票。再仔细扫一眼小青那粉红水嫩的脸蛋和白白的脖子,又看看三星那张灶王爷似的锅底脸,一琢磨他们今晚还要住旅馆,我心里就苦涩不堪。但这话哪能对两个大学生说,一说出来他们肯定不会再请我吃牛肉馍,更甭提到东方红电影院看电影了,那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如何才能得到满足?

平时三星每逢大事必问我,考上大学还没上呢,就学会自己拿主意了。他兴冲冲地带着我们一口气来到前进旅馆,让我和小青在门口等着,自己跑到里边登记好房间,也不请我到房间看一眼,就让服务员把他们一堆行李拿进去了。小青还给我装傻,站在我对面还鼓励我一番,让我复读一年,争取考上南开大学,成为她的同校好友。我哪里理她这些,瞄着她那细弱的身体,非常担心她如何熬过这一个漫漫长夜。

我们亳州的牛肉馍是天下名吃,我一口气吃了三斤,又喝了两碗甜稀饭,弄得三星很惊愕,拿着筷子直敲盘子。吃完饭,我们就去东方红电影院,很抱歉,电影当然有了,但是老片子,《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早就看过。我一看海报就非常沮丧,心想我给人家当脚夫似的扛着几个大箱子,跑一百多里路,就为了看一场《一江春水向东流》呀!但当时的局面哪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三星连招呼也不打就把电影票买了,而且三张票有两张是联座,一张是靠边的,中间隔了四五个座号。有什么好说的?小青还假客气一番,非要靠边的那张,就是三星同意,我能同意吗?靠边那张命中注定是我的,市长来了也抢不走。对了,好像那会儿我们亳县已经晋升为亳州市了。

那时候,我根本不能理会《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精细之妙处,坐在那儿看着沉闷的银幕,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儿,心想城里人真奇怪,我们乡下人都是喜欢看新电影,他们又开始看老电影了。看到张忠良搂住素芬的肩膀在窗口看月亮时,我情不自禁地朝三星和小青他们看了一眼,他们两个都斜着身子,一个长头发的脑袋,一个短头发的脑袋,依偎在一块儿,就像并蒂西瓜似的。我甚至在心里还听到他们的对话:你看到月亮旁边的那颗卫星了吗?看到了。你知道那颗卫星是谁吗?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你就是那月亮。我会是月亮?在我心中你就是月亮。真的吗?真的。但愿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生生世世都这样好,生生世世都这样幸福!

哦,呕吐,真肉麻呀。

我好像屁股上长了疮,坐不安定。一直等到张忠良开始堕落,在纸上画美人,乱写什么“毫无勇气干个屁,她的眼睛太神秘”时,我终于坐不住了,自己一个苦命人儿悄悄地出来。

外边太阳一照,心里忽然有些失落,想起张忠良那副样子,就到电影院旁边的烟摊上买一盒带过滤嘴的玉簪牌香烟,坐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抽。真是奇巧,一支烟才抽一半,就看见张心得骑着摩托车在台阶前停住了。张心得从摩托车后座上刚提下片盒子,一眼看见我,热情得不得了,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摇。

原来,张心得从我们淝河乡回到城里后,被分到东方红电影院,新人,领导让他专门负责跑片子,先锻炼一阵子才能当放映员。张心得问我怎么有空跑到城里看电影,我一说情况,他还拍着肩膀劝我:“条条大路通罗马,考不上大学也不是说就没有出路了。”我听他说话怪入耳,就掏出香烟给他一支,他也没客气,拿我的烟头点上火,抽着烟说:“我在你们淝河乡放了几年电影,对乡下还比较了解,农村青年基本上也就两条出路,一个是考大学,一个是当兵。我看,你就当兵去吧,像你这考大学只差几分的,到部队就能考上军校。”说完,提着片盒子就往里边走,快进门了,他又回头对我说:“哎,小伙子,回家想想,想好了来找我,我二哥在武装部。”

我当时也没把张心得这话当回事,还坐在那儿抽着烟等三星和小青他们。后来越琢磨越不对劲,看完电影他们就去住旅馆,我住哪儿呀,他们住完旅馆就去上大学,我又去哪儿呀。这么一想,心里就乱糟糟的,哪还有心情等他们,烟头往台阶上一拧,站起来拍拍屁股,直奔汽车站去了。

没想到我这拍拍屁股一走,再见到他们两个时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真是奇巧得很,那年我当兵居然到了天津,虽然知道小青就在南开大学,但当时哪有心思找她,部队许多新鲜玩意儿已经让我穷于招架,一些往事在我不怎么发达的脑袋里早已如烟云般消散了。不过,奇迹会经常出现,到末了我还是见到了小青。那时候我已经当两年多兵了,在部队尽管成了著名的老油条,但部队领导还是决定让我考军校。我当兵时老毛病还没改,一有空就跑出去看电影,加上部队对门就是一条美食街,一到星期天我还常常溜出来吃东西。

那天我和一个战友在一家小吃铺正在吃天津的名小吃“驴打滚”和“耳朵眼”,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小青和一个男的进来了。我那时候还是年轻,遇事沉不住气儿,站起来就叫小青,没想到小青一下子没认出我,看我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对我点点头,招招手,好像没有过来和我说话的意思。我一看那个男的,那情形不用多说。不过我还是要说说那个男的,细高个子,几乎比小青高一半,戴个没框的眼镜,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见我招呼小青,他还瞪着眼珠子看我好几眼。接着,他们走到一张离我们很远的桌子前坐下来,小青还背对着我点菜。我那个战友也是个爱夸张的,笑得口水好像鸡拉稀。我哪里还能安如磐石坐在那儿吃东西,立刻面红耳赤走了。从那以后,这一辈子都快过去了,我也没再见到过小青。

后来我见到三星,把我见小青的事儿一说,三星当时还有点心不在焉,伸出长大的舌头,好像狗舔鼻子一样舔自己的鼻子尖,听我说完了,也没对此作出什么评价,把两手一摊肩头一耸,拿出好似香港人的口音,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没多大意思啦!”

三星毕业后被分到我们亳州一中教书,也学会了抽烟,穿西装打领带,还混了副金丝眼镜,搞得好像个经常到全国各名牌大学开讲座的著名教授。我从当兵到军校毕业都没回过家,一直到参加工作两年后才回家,这期间风云变幻人世沧桑,我到亳州一中去找三星,乍一见面,差一点儿错把他当成电影里的人。

三星老婆和小青的个头差不了多少,精瘦,风干得猴一样,但两只眼珠子很胖,还罩着一副无框眼镜,厚得气死啤酒瓶底子,朝你一看,你心里肯定会想:这女人的眼睛怎么是这样的呀,真吓人。

当时三星正在感冒,还比较厉害,说话好像捏住鼻子似的。他老婆一边给他熬姜汤,一边说药吃了一书包,生姜都熬八斤了,这点感冒还是不见轻。我就给她打哩嬉腔,说:“你陪三星到东方红电影院看场电影,别说这点感冒,就是他一百年的阳痿都能治好。”三星的老婆笑得直流眼泪,取下啤酒瓶底子一个劲儿地擦胖眼珠子。三星一听看电影,立马来劲头了,叫他老婆出去弄几个菜,再弄几瓶酒,说什么也要和多年不见的兄弟痛饮一番。他老婆非常热情,梳了几把头,提个袋子出门吓人去了。

一上酒桌子,我和三星哪里还敢说小青,就一个劲儿地说小时候看电影的事儿,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就把他老婆听得咿呀不断,哭笑无常,好像金鱼儿得了癫痫病。本来说不多喝,可是一说起小时候看电影的事儿,三星哪里还管什么感冒不感冒,三个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脖子,一个劲儿端着酒杯往嘴里倒,他老婆一阻拦他,他就吼:“我们兄弟看电影那会儿,你在哪儿呢!没事儿一边晒蛋去!”一开始他还能找到嘴,接着就直往鼻孔里倒,最后喝得两个鼻孔哗啦啦直淌血,一下子嘟噜到桌子下边去了。我和他老婆赶紧就把他往医院里送,吊了一夜水,他都没睁眼。等到一睁眼,看见我还在他床边守着,也没什么客气话,只管摇摆着那只扎着吊针的手,笑眯眯地说:“小时候看电影真过瘾,一想起来我还能再喝三斤。”

那年是我第一次回家,刚到村西头,第一个碰见的就是小春他爹胖老春,当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八九年没回家,我们李庄发展变化很大,在夕阳之下,显得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很是打眼。我拖着一只大皮箱,正吃力地拐向村庄的小路,一抬头,就看见小春他爹胖老春,在一个大麦秸垛前站着,架着双拐,正四下卖眼光儿。因为当初淝河医疗条件很差,小春他娘又怕花钱,几耽误,再转到县城人民医院时已经晚了,胖老春那条被刘天庙的人打断三截的腿没保住,从膝盖以下截掉两截,好了以后,一直架着双拐,我们李庄的人根据《烈火中永生》这部电影,给他起了个外号“双枪老太婆”。事隔多年,再见到他,我心里还有点儿愧疚,大老远地就招手喊他:“三老头,你看谁回来了!”他脖子朝前一伸,一看是我,眼皮也不再抬半下,一转身,架着双拐,叭叭叽叽地捣着地,一边去了。